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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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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今
“灵光塔,古渤海国仿唐建筑,东北地区目前现存古塔中年代最早,具体修建时间不详,迄今已逾千年。”
这段介绍陆允瞑不知读过多少遍,字里行间全是敷衍。他热爱这种敷衍,令绝大多数人与真相相距格外遥远。坐在政教处办公室里,他把这段干瘪无力文字默背了一遍又一遍,宛如咒语或经文,直到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心魔纵横,他念他自己的奈何经。
有人冷冷看他一眼,眼光里全是鄙视。其中某个王八蛋的父亲吧,瞧着倒是人模狗样。西装领带都带牌子,也不知是不是自家老婆选的。陆允瞑把这些血淋淋的念头压下去,包括脱口而出的冲动。
他肆无忌惮抬眼,对上视线,笑容扩大一点。果然几秒钟后,对方就收回目光,悻悻然抱怨,“没规矩。”
有规矩要怎样?给你跪下?对方没有再进一步,陆允瞑也撤回来,垂下眼,看自己的手。他洗过手了,很仔细,洗了两遍,第一遍冲水,第二遍仔细搓洗,就像在家里那样,因此指节上和掌纹里不带血迹,照旧素白地衬着淡青血管。
从小陆离就教他,洗手要洗两遍,第一遍是为清净,第二遍是划清界限。
对面五个小子,要么手臂脱臼,要么鼻歪嘴斜,呼痛,啜泣,哼唧,最轻一个是在干呕,而且一直在呕。他父母全到场,当妈的吓得直哭。
哭什么?只是被膝盖狠狠顶到了胃,顶多腹部有点瘀青。
陆允瞑没想到陆离真的会来,在这种时候。
但他确实来了,班主任带他进门时,陆允瞑本能抬头瞧了一眼,立刻又垂下。
向来都是,自从陆离毫不掩饰地跟他讲明了那些事实,他这些年都很难正视这个人出现在人群之中的画面。那感觉过于怪异。
你们看这个家伙,衣冠楚楚姿态亭亭地现身,西装是布莱奥尼,领带用西阵织。他表情和悦,谁看了不觉得他年轻而高雅,深浅难测,显然有点来头。而且最要命的是,他看上去绝不会超过三十岁。
陆允瞑能想象班主任看见陆离时的心情,多半既尴尬且带一丝宛如被羞辱的困惑,虽然陆离应该会给她个过得去的解释。
但真相是他以这个模样活了一千三百多年了,这你们知道吗?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还会一直活下去。
我是说,意外——譬如一场足以了结所有的地震。
——“陆允瞑。”
陆允瞑抬起头,陆离看着他,“你还好吗。”
“不好。”陆允瞑回答,他太知道这会儿该说什么话,给人添堵的本事,他可太熟练了,“我想吐。”
陆离点头,“我要带他去医院,律师马上到。”
班主任脸色大变,她没见过这样的家长,不讲牌理还是轻的,上来就掀牌桌,这意味着什么?已经没时间给她斟酌,眼下只能先拦住,毕竟在场的人她哪个都得罪不起,“陆先生……”
“陆什么?”有人问,“陆池?陆池这么年轻?”
有人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陆池有这么大的儿子?”
陆允瞑看见陆离微微合了一下眼,那是个容忍的姿势,他忽然想笑。看看吧,这就是你儿子我惯常要忍的屁事。
也许你应该叫陆池消停一点,不要搞出那么大名堂,那许多风头,或者给我换个学校,又或者,干脆给我换个爹?毕竟陆池现在看上去比你都要老了。
陆离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无礼之词,摇了摇头,问班主任,“您的意思是?”
保养良好的中年女□□言又止,陆允瞑实在替她为难,插了句嘴,“走廊里有监控。”
陆离点了点头,“哦,监控。”
要看吗?你们做好准备了吗,冲陆允瞑的语气,他也听得出,那多半是个笑话。
挨揍的小子里有人反应过来,跳起来嚎叫,说不行。没人听他的,监控视频很快被拷贝来,所有人齐刷刷围观发生了什么,那五个小子是如何夹住陆允瞑脖子,前拖后拽把他带进男厕所。
就算之前那几分钟看起来尚且还有几分像男孩子之间半开玩笑打闹,过后其中一个小子探头出来左顾右盼、又在门口放了警示牌,可就彻底坐实了恶意。
校园霸凌,准准的。
陆离轻声一叹,“哦。”
他这个一唱三叹的语气,很是讽刺,纵然表情温和,“麻烦把视频拷贝给我一份,陆允瞑,我们走。”
陆允瞑和他对视一眼,立刻会意。他爹的意思是,不仅你想吐,现在我都想吐了。这学校原来也不是太行,学生素质如此,太不入流。
大家不对付,竟然蠢到当面找茬?这也就算了,居然以五对一都占不到便宜,就算连这也不计较,输成这样,还看不清形势,自己搞不定,担不起,就一味闹腾爹娘过来平事……陆离又叹了口气。
陆允瞑明白他在想什么,这个学,不上也罢。
他撇撇嘴,觉得陆离这种人不是不能理解,是不愿意理解,不是所有人都像陆池那样,天才,早熟,有脑子。
更不是所有人都像他最初认得的那个十几岁怪物,认定一事,不死不休。
有时陆允瞑觉得,陆离说他一直活到现在,活了一千三百多年,大概是唬人的,多半没有。否则他怎么不清楚这世上庸人居多,贤人绝少,而出类拔萃的怪物见一个少一个。
那几个小子的爹妈也不是全无见识,有人过来跟陆离搭讪,言词谨慎,“陆先生,能否谈一下。”
陆允瞑也想叹气,谈什么,他刚才不按牌理出牌,这会儿就会吗?
果然陆离笑了,“不谈。谈什么谈。”
谈是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责任按比例分摊,你七我三?不,没那回事。说得理不饶人,可既然得理,为何非要饶人。饶你是情面,不饶是道理,大家素不相识,至少我根本不打算与你相识,为何饶你?
“跟你谈,也不过陈腔滥调。‘小孩子,不懂事’。不,谢谢。”所有人都盯着陆离看,分辨不出他那一个淡到毫无颜色的表情究竟是不是、算不算个微笑,“抱歉,就算是小孩子,我也没兴趣拿孩子的血肉伤疤和稀泥。”
息事宁人什么的,说得好听。安知不是拿孩子青春岁月一去不候的少年自尊拆得零零碎碎,换大人谄笑里掉落的三分两文碎银铜板。
你再穷形尽相,偏偏我家不稀罕。
他把对方说得脸色发青,半个字也回不上,沙发上有男生抽抽噎噎,彻底崩溃,“我们也没想干什么……就是看不惯他那么装。”
另外几个努力附和,“就是,跟他打招呼,都不搭理我们……”
“……我们聊天聊到陆池,他还冷笑。”
陆允瞑真的忍不住笑了,堂皇而揶揄地看一眼陆离。瞧见没,不是我过分,过分的是你那位闻名遐迩、粉丝无数,因此平白连累到我的宝贝大侄子。
陆离喃喃说:“我今天到底还要听到几次这混蛋的名字。”
班主任目瞪口呆,“什么?”
“没什么。”陆离说,“我是他小叔。”
立刻有家长抓住漏洞,试图跑题,“什么意思?你不是这孩子家长?不是叫父母来吗?他打了我儿子,自己父母都不出面?”
陆允瞑噗嗤一声笑喷。
“我是他父亲。”陆离表情照旧很淡,“我的意思是,我是陆池的小叔。”
忽然没人再出声,稍微会算辈分的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目光齐齐投向陆允瞑。
陆允瞑耸了耸肩。
没错,我是陆家人,并且跟你们习惯性试图敬畏谄媚的那家伙同辈,这又有什么了不起。
坐在陆离书房,自窗口望出去,夕阳似一杯西域葡萄酒泼在白叠花上,血殷殷地洇开,美得可怜。楼层太高,但云景极好。
陆允瞑宣布,“我不想读书了。”
陆离思考一瞬,“如果是因为陆池,可以给你换个学校,或者干脆让他带你去兜一圈。”
名士风流,古今皆然,这个时代的虚荣心原来更甚。大概因为消息易传,兜兜转转膨胀得近于恐怖虚无。许多人都慕强,许多人会趋附,更多人会袖手旁观。
陆允瞑呵了一声,“你推他上位,又不是为了让他做幌子打杂。”
陆离微笑,“确实。但他做的很好。”
陆允瞑犹豫一下,坐直身体,“你要去北幽吗?”
“你不是因为这个才把那五个小子打成猪头吧。”
陆允瞑没回答,无法否认,的确心情很差,解决挑衅的法子他有的是,揍人并非上选。
“一劳永逸啊。”他淡淡说,“有问题么。”
陆离毫无反应,只说:“检查一下指关节,别落下毛病。”
他确实不在意,陆允瞑也明白他不在意。
陆允瞑五岁习武,若是寻常家长待寻常孩子,要么学点传统拳术,扎个马步,要么随大流送去道馆。
陆离托陆池找来给他的教练却个个都不知道什么人物,几年一换,有的寡言少语,阴沉得像个幽灵,有的异常开朗闹腾不着调,统一的是,都有几下秘不可宣的本事教他,或是拿来保命,或是清清楚楚告诉他:学会了也别乱用,搞不好会要人的命。
十来年下来,别说以一敌五,同班这些十六七岁娇生惯养小子,再多几个,陆允瞑也不在话下。只不过人一多,顾不上手底下轻重,怕要搞出点大事。
他旧话重提,直直盯着陆离眼睛,“你要去发掘现场吗?去的话,带我一起。”
“为什么。”
陆允瞑突然笑了,“谁知道呢?保护你?”
陆离也笑了,轻轻说别闹。
“我想看看,这一切到底会怎么发生。”陆允瞑抬起手指,轻敲自己额角,“你知道吗?你在这里种了个东西,很怪,真的怪。你花了十几年时间来让我相信那是真的。你真的活了一千三百多年,你也并不叫陆离,你甚至并不姓陆。整个陆家是你的一层墙壁,一扇门,一个面具……一个笑话。”
“嘿。”陆离柔声打断他,“陆家并不是笑话。”
“但你让我觉得是。你为什么给我改这个名字?陆允瞑——允瞑,准我无视这些,是吗?”
“难道你喜欢一直叫陆泯。”
“没有人会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叫泯。”
“那要去问你亲生父母了。”
陆允瞑沉默良久,“你混蛋。”
陆离耸了耸肩,陆允瞑承认自己向他学了很久,但仍然做不到他那样无谓,“对不起。”
“你为什么道歉。”
“那是真的。”陆离看着他,“不过也许你是对的,我不该告诉你这些。我以为你能接受。”
但我忘记了你根本没有责任和义务接受这些。
“你是故意的,但我不在乎。”陆允瞑睫毛也没抬地回答,“我是个孤儿,你收养我,让我过上这见鬼的神仙日子。哦,也许你确实是个神仙——”陆离在这个词面前笑了一下,并没打断他。
“我只是想,等你他妈当真得道飞升的时候,我这个鸡犬能不能合理围观一下。你,和你那个……”
“李昭。”陆离说,“她叫李昭,字灵衣。”
你也可以叫她十九娘,她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