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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昔 ...

  •   8 昔

      大门艺已是呆了,扶着窗棂立上一刻,猛醒过来,转身便要下楼,匆忙之下险些踢翻了凭几。
      江步摇微微一让,姿势仓促,却甚是优美,俨然也带一丝故意示人的不悦。
      大门艺这会儿看懂了,这美貌少年容止教养多半出自内廷,听声气,观举止,若不是宫女扮作男装,只怕就是御赐的小宦官。
      否则他何来这种高傲,举止矜持,小小一个举动也架势十足,又不失分寸,教人心知肚明,却无从计较。
      瑞鹘却不拦大门艺,只跟着他一路下楼。
      方才观了半晌,他洞悉天津桥上战况,刺客已悉数被除。活着的几个也逃不过桥下严安之亲自安排的防军。既然如此,倒也犯不着看大门艺一副如坐针毡模样。
      漫瀚苏瞧了一眼瑞鹘,便也不作声,跟着下楼来。
      几人出了扶月楼,漫瀚苏那般身材肤色,一现身便引人注目,手持羊角匕首,谨慎护在大门艺左右,显然主人不发话,便不会停手。
      此时豢养昆仑奴的虽多,如他这般高大劲健的仍旧罕见。他们一路小心翼翼行来,碍不住左右便有人指指点点,依稀猜测纷纷入耳。拿大门艺当了也不知是洛阳城里哪位好事的富家翁,饮酒到一半,也来瞧热闹。
      大门艺只听得见脚下的雪声,革靴碾过雪地,咯吱作响。他脸上有股潮湿热意,自己的呼气涌上来,暄然地蒸着脸,渐渐渗出薄薄一层水意。
      下楼时,瑞鹘垫高了脚递他一条巾子,示意他裹好面目,免得被窥见,语气随意,意思却郑重:“将军慎重,以保万全。”
      大门艺懂他那意思:我奉我家主子使令,倒是要护牢了你才好。他只是又被苏瑞鹘的语气莫名惊动了一下。
      一介侏儒,在他面前没半点敬重,更不谄媚。
      但也许,只是自己过分敏感了些。
      大门艺这样想着,穿过人群到了桥头,当然上不去桥,几人杂在方才被逐下桥的商贩人群里,权且瞧上一瞧。
      此刻桥上倒比方才还乱。雪一刻不曾停,落得慢条斯理却密密实实,仍旧淹不掉层层冷了的血,满地冰白里透着黯黑血红,已经凝成猩艳块垒。天津桥是一条冰龙被零乱削去了块鳞与皮肉,千疮百孔地供奉在冻不流的洛水上,从头至尾,无数苍凉。
      那少女高坐桥栏之上,照旧锦帔覆面,半张脸雪白,眉眼间神色也茫然雪白,漆黑发梢习习被风吹散,冷眼看去宛然一个纤细瘦削少年。
      大门艺忽地明白一件事:除去桥上打斗那一会儿功夫,其余时候,她脚不沾地,也不肯沾地。
      明白这一点时,他差点倒吸一口气,这简直是他此生见过最矜贵也最傲慢的一种做派。
      扶月楼上,这少女从没下过卧榻,行动都有江步摇侍奉。
      激斗方一止歇,她撤身向后,信手将刀一撇,连腰间一双刀鞘都扯下来丢开,毫不在乎,更不过问。那两柄刀本来看似沉郁,染了血,光色反而异常鲜丽。大门艺是识货的,暗暗赞叹不知哪个匠人锻造,这质料手艺,决计是贵重无极。
      天残卫中自有人无声无息抢到左右,半跪下来将两柄刀接住,恭恭敬敬拭抹干净,收刀入鞘,再呈给聂少御收着。
      那假大门艺笑嘻嘻曲身伏地,做她踏步足墩,由着她在背上一踏,借力上了桥栏。
      这会儿他也踞伏在少女膝旁,安分得好似一只大猞猁,美滋滋抚着从大门艺这儿借去的宝刀,一副心痒不已的模样。
      大门艺暗暗决定,这刀就送他了。
      刺客凶猛,那十数名披甲武士也有伤损,折了不止一人。他们却不消洛阳巡兵过问,自己无声无息将尸体抬到一旁。聂少御俯身挨个看过,默然躬身,致了一礼。
      这是他麾下之人。
      瑞鹘目光在那几具尸身上怔怔停留一刻,旋即溜开,压低了嗓子笑道:“将军识一识,那都是咱们弃剑营的兄弟,虽然都身带残疾,也不输你们渤海好手。”
      大门艺愕然看他一眼,瑞鹘点一点头,语气阴沉沉重了几分:“阿聂……是个哑子。”
      “哑子?”大门艺这一惊不小,忍不住瞧向聂少御,立刻被对方察觉,回望过来,见是他们,又果断收回视线。
      那一眼,不带半点神情。
      瑞鹘不动声色:“否则呢?将军以为,他为何一言不发?”
      自聂少御以下,麾下这些个兄弟,尽是天残地缺之徒,却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能为。披甲上阵,生死相搏,我不说,你又怎瞧得出他们与寻常人有半点不同?
      你是渤海人,渤海人偏要杀你,我等不过一群残而不废的唐人,此时偏要救你。
      大门艺喃喃念了一声:“弃剑营……”
      “弃剑营,又名天残卫,名义上隶属十二卫,实则不受南衙管辖。咱们只听命察非掾,是十九娘的人。”
      “十九娘……胤宁公主?”
      大门艺的确未曾听过这封号。
      瑞鹘洞悉他心思,声音按得更低:“十九娘婚龄已届,才许人家,故此刚得封号,开府亦是不久。将军……自然不知。”
      大门艺又是一惊:“……她要嫁人?”
      他说不上自己为何更惊讶这个。或许因为那少女眼中身上有一种诡谲的气质,过于自由,也过于自在,也或许因为她方才坦然游走生死间的自信与自得……一时令人很难将她与嫁娶二字联系起来。
      瑞鹘发出一阵轻微而古怪的笑声,惹得大门艺汗毛直竖。
      “是啊,阿爷之命,不可不从。”
      他身后忽然响起一点幽闷雷声般动静:“苏。”
      从前大门艺在宫中养过豹子,渤海风俗学着大唐,与长安城中王侯贵人一样,养那大野兽作狩猎之用。此刻他只觉有那样一头兽在背后闷闷哼了一声,说不上威胁还是警告。
      是那名叫漫瀚苏的昆仑奴,沉闷叫了瑞鹘姓氏。
      瑞鹘登时住嘴。
      大门艺沉默半晌,低声要求:“再近些。”
      让我瞧清楚些,是哪些人想杀我,又是哪些人奉了命,不得不杀我。
      瑞鹘微微让开身,再对天残卫做个手势,隐秘地一曲手指,对方会意让开。人群中,他们三人如浮冰滑过流水,不留一点痕迹,靠近那满地横尸。
      瑞鹘觑他一眼,侧头问道:“漫瀚苏,你等下可要负着娘子回去?”
      他声气压得低,人又极矮小,漫瀚苏却高大如塔,少不得折弯了身子凑近来听。
      大门艺自然不好去听他两个讲话,何况他心神恍惚,一径打量满地尸体,眼光徒劳,辨不出哪一张脸曾是自己麾下。
      他身经战局,固然不是个猛将,也在生死边缘打过几次滚。虽没听见声音,太阳穴上先是陡然针尖般一点刺痛,本能后退一步。
      一只带血泥泞的手,突然攥紧丢在身边的刀柄,自雪泥中拔起半边身子,伴着一声绝望呼喝,杀意蒸腾,恶狠狠砍向大门艺。
      尸体中竟挣出个活的,且俨然早有盘算,专候着大门艺来,这才下手。
      漫瀚苏身子未曾挺直,腰间匕首出鞘,他这样颀巨一个人,用的却是刺客才惯的羊角匕,出手带风,合身直撞向大门艺,一下便将他撞开丈许开外。
      那一刀便落了空。
      瑞鹘素来机灵,已然匍匐在地,滴溜溜滚去桥栏边,一抬头,撕心裂肺狂呼:“娘子!”
      大门艺被撞得跌开,早被迎上来的几名天残卫紧紧抄住,护在中间,瑞鹘这一声叫得他又惊又冷,倒比方才自己险些挨上一刀更恐怖些。
      待他抬头看着那一幕,益发心胆俱裂。
      刺杀他的这一位,只来得及挥刀一击,便被乱刀齐下斩杀,同样埋伏在尸体中的却不止他一人。
      十几步外,另一人同样执刀而起,合身飞扑,沉重刀锋斜斩而下,直奔坐在桥栏上的少女。
      假大门艺一跃而起,掌中佩刀当面迎上,刃锋相交一刹那,他心里猛然一空,脱口而出:“娘子快退!”
      金戈顿挫,只有轻微的嗤一声响,他手里那柄大门艺随身的宝刀已被生生斩断。
      大门艺满心冰冷,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那柄刀随他半世,纵然不算削铁如泥的神器,征战多年也向来是保命的家什,竟被这渤海刺客全力而下的一刀毁在当场。
      难不成,恨意如磐,磨利了刀锋。
      他听见那人含糊暴喝一声,用靺鞨语:“……斩了你这鬼!”
      那一刀去势不绝,端坐桥栏上的少女手中并无兵刃。
      她身前只有一个假大门艺。
      桥上余下的天残卫尽数飞身拥上,聂少御抢在最先,英俊脸容全然扭曲,猛然间几乎带上了几分妖气,却出不得声,瞳孔涨得血红。
      少女那一长一短两柄刀还在他怀中,已来不及抛将过去。
      血光冲上半空,肉骨撕绽,层层脆裂,粘腻中带一点沙哑响动,是大门艺不知听过多少次的动静。
      他看得清楚,那假大门艺手中刀断,失了兵器,并不顺势避让,反而双手一探,扑抱向刺客。
      刀自肩颈斩下,他一个人被斜斜劈开小半截,失力身体将对面人扑得退了退。
      有他这一瞬舍命阻拦,天残卫悉数抢上,几柄刀剑同时穿心而过,硬生生制住刺客。
      刺客嚎喝一声,含糊不能言语,嘴里血沫狂涌,手一松,大刀连着刀上的人颓然落地。
      他本就濒死,突然又是一声惨呼,连着身后尚未撤刀的几名天残卫都震了震。
      大门艺抬手按牢嘴巴,只觉想吐。
      刺客血污满面,摇摇欲坠,一双眼只剩两个黑洞。
      对面却是那少女,银紫长袍满溅鲜血,雨痕般汩汩而下,分不清是假大门艺的,还是这刺客的。
      她探身趋前,轻飘飘自桥栏上跃下,双足落地,素白指头一弯,食指与无名指齐出,毫不犹豫将刺客一双眼珠抉了出来,随手向桥下一抛,声音又凄厉又冷漠:
      “你要杀我,倒是看清楚了呀!”
      聂少御抢上前去,迎面将她兜在怀里,想重新扶回去坐稳,少女却挣,一边指着地上假大门艺的尸身,厉声吩咐:“叫华胜来,给他缝了起来,还能活的……”
      大门艺心里一点念头陡然闪过:这女孩莫不是有几分疯病。
      瑞鹘爬起来,膝行过去,哀声求告她:“娘子,阿卞便是去了,亦是值得的……”
      少女愈骂愈响亮,索性抬一只脚去踢:“死囚,死囚!放你走,你偏不走!才成了亲,回来当差作甚!”
      瑞鹘抱住她脚踝,恶狠狠叩首,不顾额头已见了血淤:“娘子息怒,是某的错!某不该!娘子斩了某罢……”
      他一边哀求,边帮着聂少御将少女扣得牢牢地,竭力拖回人丛深处,半点险都不肯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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