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九重深禁 哪可奈何 ...
-
倩漪方往慈宁宫回来，碧凝忙上前来拉住她，神色匆匆，道：“姑姑，格格想是知道了。”倩漪道：“格格自是知道的，昨儿个格格说五公主、八公主要往咱们这边来，交代的东西可都备下了？”碧凝道：“方才正准备着呢，两位公主都遣了人来，说是今儿个雨大，不过来了。”倩漪微微点头，正欲往围屋里去，碧凝又拉了她，道：“姑姑，咱们与良主子素无来往，从前老祖宗在的时候是这边，现在也是这般，她怎会传了静兰姑姑去？”倩漪肃然道：“在这宫中，知道得越少越好。”碧凝像悟到了什么，愣在原地，倩漪自往围屋里去了。
雨珠打在油纸伞上，宁萱身上月白缂丝百蝶褂濡湿了大半，冷冰冰的贴在身上，静兰接过苏拉手中的油伞，亲为宁萱撑着。碧凝见肩舆过来，早在月洞门前侯着。停舆后，碧凝忙上前搀宁萱下舆，宁萱向碧凝道：“去备两碗热姜汤送进来。”碧凝福身退下。
静兰伺候宁萱换上百蝶暗花缎五彩折枝花卉戏出十团衫，袖口是看不到头的如意绲边，宁萱倚在锁子锦靠垫上，道：“你去换了干净衣裳来。”静兰直挺挺跪下，道：“奴才对不住格格。”宁萱道：“对不住什么？”静兰嗫嚅道：“惠……惠主子。”宁萱微微一笑，道：“这些我都不怨你，往后仔细着便是。”静兰还欲说些什么，又生生忍住。碧凝打了帘栊进来，道：“格格趁热用了姜汤，若感了风寒可伤身。”宁萱示意她将姜汤置于梅花式洋漆小几上，道：“你们都下去吧。”碧凝扶起仍跪在地上的静兰，福了福身子，都退下了。
天色渐暗淡下来，隐隐约约听到外间烛火爆出烛花毕剥的声响，璐澴正欲进去上灯，茉浛扯了她，道：“格格未传咱们，在外头侯着便是。”璐澴道：“每日上灯何时用格格传过？”茉浛道：“今日与往常不同。”璐澴顿悟，低声道：“静兰姑姑上钟粹宫作甚？”茉浛摇了摇头，道：“咱们不该知道的，莫要多问。”
院里的树影透过窗上洒金的高丽纸，在金砖地面上斑驳的洒落，重重叠叠，枝叶交错。宁萱俯身拂过它们地上的影，一丝丝寒意自指尖渗入，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檀香清浅缭绕的香意，“地上凉，伤身子。”虽未有烛光，却甚是清晰，棱角分明的面庞，笑道：“爷。”胤禛轻扶起坐在地上的宁萱，道：“为何不用晚膳？”宁萱道：“那些个碎嘴的丫头，什么都传到爷耳朵里去。”胤禛拥着她，道：“别使小性儿，汗阿玛赐了食盒，只当陪我，用一点如何？”宁萱道：“爷自己用便是了。”胤禛笑道：“你不用，我的小阿哥可还要用呢。”未等她答话，胤禛兀自喊道：“上灯，将食盒呈上来。”屋里一片通明，蓦然亮起的烛光微刺痛了宁萱的眼，胤禛见她眸中那抹清亮，挥手屏退碧凝等人，轻声道：“宁萱心中不快？”她忙抬手拭泪，含笑道：“哪儿有的事。”话毕，她将往钧釉鹦哥绿紫兽环温壶里温了玉泉酒，又自往脱胎粉彩瓷杯中斟了，一饮而尽。喉间似有一丝疼痛，胤禛夺过酒杯，道：“你向来不饮酒，这是作甚？”宁萱只一杯下肚，早已不胜酒力，似胡言般道：“谁道破愁须仗酒，酒醒后，心翻碎。我却道这话说得没道理，醉了才好。”胤禛执了青花酒壶，仰头灌下，襟前濡湿大片，含混道：“你要醉，我陪你一起便是。”宁萱的酒意醒了大半，福身道：“臣妾失仪。”胤禛却似醉了一般，道：“我说过，只我信你，你信我，便好。”宁萱知他已猜出三分，却仍若无其事笑道：“我自然是信爷的。”外间四檐飞雨，如呜咽一般，凉风轻动，灯蕊晃了一晃就灭了，只冒着一缕残烟。胤禛并不点烛，只执了宁萱的手，道：“有我在这里。”宁萱闻着他身上檀香混杂着淡淡酒味的气息，不知是沉睡，还是微醉。
金漆座宫灯中摇摆不定的烛焰，凤衔金珠流苏轻轻敲打琉璃的声响，一女子焦急道：“主子，若再不动手，可来不及了。”女子口中的主子却淡然道：“急什么？”说罢便取出一只绿地三彩小瓶，道：“藜香丸是前朝旧物，一个时辰才见效，而这个，却只用半盏茶便可。”女子接过小瓶，道：“奴才为主子办妥便是。”她唇边漾开意味不明的笑意，道：“若办妥，自是重重有赏。”手中的白瓷缠枝花卉盖碗应声而碎，烛焰亦随之一颤。
雨水过后，天又猛然热了起来，一夜的积水早被蒸腾得不见影踪。胤禛早往书房去了，宁萱闻着室内仍残留的气息，不禁又有些迷醉。静兰与碧凝伺候着梳洗，静兰执黄杨木梳为她绾发，碧凝在一旁挑着簪子，笑道：“今儿个二位公主过来踢毽子，可惜咱们格格只有看的份儿。”宁萱点了她的额头道：“你不过也想趁此机会凑热闹罢了，又扯上我做什么？”碧凝红了脸道：“奴才这点儿小心思，瞒不过主子去。”宁萱笑道：“你陪她二人一同便是，只别忘了她们是主子，莫要出风头。”静兰亦笑道：“格格毋须忧心，碧凝这小蹄子，可精着呢。”三人自是又嬉笑一番。
园中的菊花开得甚好，银凤羽、赤瑛盘、青心玉、紫龙须、紫袍金带、含烟铺锦、雪莲台、紫霞觞、金海棠等名品百花齐放，各不相让。璟葇、璟蘅早将褂子脱朝一边，单着流水纹粉色暗花缎镶边单袍，宛若两只飞舞于花海中的蛱蝶。璟葇的教引嬷嬷一脸张惶，向宁萱道：“福晋主子，日头上来了，公主本就大病初愈，若再叫秋老虎晒坏了，奴才这张老脸可怎么向老主子交代。”宁萱打量了她，道：“嬷嬷原不是伺候五公主的？怎地看着眼生？”那嬷嬷福了福身子，道：“奴才一直伺候五公主，不过原先常伺候公主出门的是舒舒觉罗氏，只因她进来犯了事儿，奴才才替了上来。”宁萱点了点头，向静兰道：“去请二位公主进来纳凉。”静兰忙出去将璟葇、璟菀二人引入鉴碧亭。璟菀直嚷嚷着要吃冰露，宁萱笑着安慰道：“已入秋了，虽是闷热的厉害，可冰露却不能再用了。”璟葇只在一旁面带笑意的看着，宁萱一阵心酸，璟葇悄悄握了握她的手，宁萱颓然一笑。璟菀又道：“嬷嬷，快将食盒拿来。”转而向宁萱道：“宁姐姐，这可是我自个儿做的糖蒸酥酪。”璟葇笑着摇摇头，提笔写道：“你不过取巧罢了，往额娘那儿取了克食来，转眼便成你做的了。”璟菀见被戳穿，扯着璟葇的袖子道：“葇姐姐，可别告诉妃母去。”宁萱笑道：“如此，我便先尝尝八公主的手艺。”她正欲去取，璟葇却抢了一碗，囫囵吞下，璟菀笑道：“原是葇姐姐要抢个先，故让我下不来台。”宁萱又欲去取，静兰却止了她，道：“福晋主子，到用药的时辰了，不妨先服了药，这糖蒸酥酪正可去了那药的苦味儿。奴才这就去取了药来。”话毕，便福身退下。璟葇只觉口中回味香甜无比，亲端了一碗与宁萱，唇角浮起一抹安心的笑意。
翡翠温润的质感，深入骨髓的寒冷，钻心噬骨的疼痛，额上涔涔的冷汗，竭力咬紧的唇，一抹绝望的殷红。不过片刻，痛楚骤然退去，早失了血色苍白的面颊，她强撑着站起身来。外间一苏拉喊道：“静兰姑姑，这药可不能误点。”她无力的应了一声，疾步往鉴碧亭去。那屋里一角沾染这斑斑血迹的翡翠空瓶，泛起柔和的绿光，竟有些邪肆。
璟葇正踢的花样是锦缠头，璟菀亦不甘示弱，踢了双飞燕花样。宁萱见静兰回来，笑道：“原先在府里的时候，五格可还会穿花呢。”静兰虚弱一笑，应道：“格格先把这药服下。”宁萱伸手去接，无意间触到静兰冰冷的指尖，惊道：“这可是怎么了？”静兰道：“奴才正要与福晋主子说呢，今儿个忽觉得浑身乏力。”宁萱服下药，又用了酥酪，道：“既是如此，你下去歇着便是。”静兰福身言谢，轻舒了口气，往围屋里回了。
太液池水波粼粼，明滑如镜。汇入太液池的山涧，涧底淙淙流水碎玉般声音，好似月下深林，晚风吹送来的环佩声。那池流水，不是檐前金铃玉铎那样清幽意远，不是短笛洞箫的哀凄情深，只是一池碧澄，败荷残茎的湖心，掩藏于繁盛下的凄清。
太液池西岸的紫光阁，二十根朱漆雕龙大柱承托回廊柱架，四周皆置以菱花窗和贴近群板，两檐之间额枋上描金的旋子彩画，庑殿顶上的绿琉璃黄筒边瓦漫着耀眼的金碧辉煌，两侧立着的八旗铁骑擂鼓震天。康熙坐于黄顶小殿中的宝座之上，自太祖皇帝在马背上取天下，骑射，大清皇子时刻牢记的祖训。今日他小试身手，十有九中，自是圣心大悦。
胤禛自羊皮里子香色绸橐中取出白翎羽箭来，慢慢拉了满弓，电光火石间，方才胤祉正中靶心的箭已被胤禛的箭劈做两半，无力的自靶心上坠下。胤祉笑道：“四弟好精妙的箭法。”胤禛道：“三哥过奖。”他又取出一支箭，仍是满弓，执弓的手却似有些不得劲，那箭“呼”一声，直射过靶子去，太子大笑道：“四弟可真不禁夸。”胤禛持弓的指节隐约可见森森的白色，阁楼上的康熙，微摇了摇头，太子与四阿哥亦是他亲自教养，骑射却只及他十之有一。
一苏拉慌慌张张骑马闯入西苑，正要进了校场去，梁九功忙让侍卫拦住他，斥道：“你这没眼色的猴崽子，皇上领着各阿哥主子校射，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敢往里头闯，总有一日叫你掉了脑袋。”那苏拉从马上滚下来，打了千儿道：“梁谙达，奴才是撷芳殿的，四福晋主子小产，奴才寻四阿哥。”梁九功已变了脸色，道：“你在这儿侯着，我先去禀了皇上。”那苏拉忙道：“有劳谙达。”梁九功跌跌撞撞上了阁楼，匆匆报道：“皇上，撷芳殿的奴才来报，说是福晋主子动了大红，恐熬不住了。”康熙手里的盖碗中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涟漪，道：“她素来身子弱，想是保不住皇阿哥，宁丫头现下怎样？”梁九功道：“孙大人已去敲了，说福晋主子脉息芤濡，大约是……是要去了。”康熙手中的冬青地五彩酸浆果盖碗重重墩在几上，叱道：“没用的奴才！四阿哥知道了么？”梁九功道：“四阿哥的性子，皇上知道的，奴才怕出事儿，还没敢禀阿哥主子呢。”康熙微点了点头，道：“传旨回去，叫孙之鼎务必保住宁丫头，否则叫他提项上人头来见朕！至于四阿哥，待校射之后，朕自会告诉他。”梁九功打了个千儿，忙退下了。
那苏拉见梁九功久不出来，只得硬闯，侍卫正欲拦了他，他斥道：“四福晋可是孝庄皇后躬亲抚养，是太后主子心坎儿上的人，若有甚差池，任你们有几千个脑袋，也担当不起！”那些个侍卫素来胆小怕事，闻此只得赶快放了他进去。苏拉一路狂奔至胤禛马前，也顾不得打千儿，只道：“主子，福晋主子小产，太医说已动了大红，怕是保不住了。”胤禛怒叱道：“胡说！”马蹄已将那苏拉撩倒在地，身后扬起漫天尘土，如同他那已被撕裂的苍白无力的承诺。胤祉望着胤禛渐远去的影，神色有些异样。
宁萱早已神志不清，只口中仍不甚清晰的喃喃着些什么。孙之鼎向已哭得红了眼的倩漪道：“皇阿哥必是保不住了，主子素来身子弱，现下这般，许是……”倩漪跪地泣道：“主子的身子向来是孙大人照料，大人无论如何要保主子平安，否则奴才纵是一头撞死在这儿，去了下头也无颜见老祖宗。”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众人见胤禛急驰而来，早已跪在两旁。胤禛翻身下马，正要往屋里去，秦顺死死抱住他的腿，道：“主子，血房不能进。”他眼里遍布血丝，口中只念着：“萱儿，萱儿……”秦顺仍不松手，又道：“主子，祖宗家法……”胤禛一脚踹开他，破门而入。
青纱帐里，她往日的皎容已成憔悴的枯颜，恍如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胤禛愣了半晌，方问孙之鼎道：“福晋她？”孙之鼎跪地道：“奴才……奴才唯有先用那东边的参为主子续着，若……请主子恕奴才无能。”他如困兽一般，大喝道：“通通给我滚出去！”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众人忙恭退而下。
宁萱如意锁边的袖口溢出一道蓝光，如意……胤禛看着帐里的她，只觉是莫大的讽刺。他坐于 床边，抚着她皓腕上的景泰蓝镯子，道：“额娘，你定要保萱儿平安。”宁萱的面上是难以言喻的痛苦，如梦呓般道：“晖儿，额娘不能没有你，不能……”一行清泪自她眼角溢出，如同锥子一般，将胤禛的心生生撕裂。宁萱又气若游丝的呢喃道：“你说你在这里的。”无尽的凄楚与哀怨，胤禛紧紧握着她的手，道：“我在这里。”她似听到了一般，笑靥如花。
孙之鼎又再为宁萱请了脉，释然道：“福晋主子可算从鬼门关回来了，脉息虽微却稳，这几日连续服参汤，应无大碍。只是以后，怕是……”胤禛示意他退下，自顾自向宁萱道：“只要你在，便好。”窗外横抹着满天模糊的暮云，日落黄昏，衰草斜阳。云霞落处饮泣含恨，咽着悲愁强作绚烂的余晖，血色残阳。
太液池枯黄柳荫的深处，亦是映濡了半天的红霞，一如那日苒儿在她怀中逝去凄伤蔓延的霞光。日落，她与他交叠的宿命随着沉在一个永久不醒的梦里。不由叹道：“真是苒儿的好儿子！”复又向梁九功道：“今儿个朕亦再无心情，回宫！”胤禩得了回宫的旨意，长长吁了口气，若不是碍着礼法，他又何尝不想像胤禛一般，风驰电掣而回。至此，不禁暗叹无奈，那是他们的围城，而他，不过是在城墙外独自徘徊的罢了。
女官匆匆进了钟粹宫，福身道：“主子，奴才已得了消息，四福晋确是小产，不想那药竟这样厉害，只半盏茶。”惠妃秀美微蹙，却仍淡笑道：“果然是个可人儿，做得极好!”说罢使了个眼色，方才的女官将一粒乌黑的药丸塞入静兰口中。静兰福了福身子，道：“奴才谢惠主子恩典。”惠妃又陡然变了神色，冷然道：“那不过是你应得的！”静兰又福了福身，疾步出了钟粹门。她忽止了脚步，黯然一笑，道：“活着，便好。”
澄撷殿中，零乱细碎的风声拂尽烛影，胤祉背立的影被拉得斜长。“是不是你做的？”她咽着绝望与悲酸道：“不是。”他竟然不信她，只觉无尽凄苦。胤祉冷声道：“今日且信了你，若有一日叫我知道是你做的，”他猛然转过身来，眼里全是凛冽的杀意，“我绝不放过你！”他手中落下一枚早已枯黄的草编指环，在金砖地面上幽怨凄绝的碎裂，宛如凄然道：“爷，你若是仍记着它，必不会疑我。”胤祉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怜惜，那不过是，曾经罢了。
曾几何时，他在晨光熹微之时，执了她的手为她戴了那指环，道：“宛如，以后做我的福晋可好？”她脸上如同朝霞曛醉的红晕，低低唤道：“祉哥哥。”如今，只可无奈道，故人心易变。
冷静空幻的月影，夜幕笼罩的九重深禁，永走不出的朱红大门，谁可奈何？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九重深禁 哪可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