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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何其微弱 亦为光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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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康熙帝第二次亲征噶尔丹。胤禛奉命掌管正红旗大营,公长泰、都统齐世、原任尚书顾八代等人随行。同时,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分别管理镶黄旗、正黄旗、镶红旗大营。
因着胤禛不在宫中,宁萱的生辰便是一切从简,只请了三福晋来一同用银丝面。正谈笑间,倩漪打了帘栊进来,道:“福晋主子,顾总管来了,在外头侯着呢。”宁萱一愣道:“顾问行?汗阿玛亲征,他不是前往侍候去了么?”倩漪一福身道:“今儿是福晋主子生辰,想是皇上有赏。”宁萱只道:“快请顾总管进来里头说话。”
顾问行一见宁萱,忙跪地道:“奴才请福晋主子安。”因着他是在御前行走的人,宁萱并不受他的礼,亲搀了他起来,顾问行笑道:“奴才贺喜福晋主子。”又取出一纸封道:“四阿哥托奴才带给福晋主子。”宁萱接了纸封,又放了五十两银子与顾问行,道:“有劳顾总管。”顾问行忙将银子置于一旁的花梨木螺钿小几上,道:“奴才分内之事,不敢妄受福晋主子赏。”宁萱使了个眼色,倩漪又将银锭子呈与顾问行,宁萱道:“顾总管若不收下,必是嫌寒碜。”顾问行忙得一揖道:“奴才不敢,方才皇上传了捷报回来,昭莫多一战大获全胜,今儿可不又是福晋主子生辰,福晋主子可真是有福之人。”宁萱微微一笑道:“皇父文治武功更甚三皇五帝,今儿大捷,是皇父之功,与我有什么相干。”顾问行听她这话头不对,忙道:“福晋主子教训的是,奴才还赶着往各宫主子处去,先行告退。”宁萱道:“我便不虚留顾总管。”又吩咐倩漪好生送了顾问行出去。
宛如早憋了一肚子笑,道:“瞧你方才把他吓的。”宁萱笑道:“我何曾吓他?不过他自己心虚罢了。”宛如亦笑道:“遇到你这么个水晶玻璃心肝儿的人,谁还有法子?”碧凝打了帘栊进来道:“三福晋主子,暮秋姐姐说三爷打发人来请您回去。”宛如惊道:“什么?”她怕她听得错了,碧凝因着宛如与宁萱交好,亦并不拘谨,笑道:“三爷请三福晋回去。”宁萱亦在一旁打趣道:“一刻不见,如隔三秋。宛如姐姐快回去与三爷算算,这到底隔了多少个秋。”宛如啐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不正经?”说罢忙领着暮秋往澄撷殿去了。
乳母抱了溶珊上来,宁萱逗弄着她,笑向众人道:“这孩子生于七月初六,再一天便是七夕,可是好福气呢。”璐澴掀了帘子进来,道:“格格,李格格来给格格贺生辰。”碧凝冷笑道:“她又来做什么?”宁萱止了她的话头道:“她不过来瞧瞧溶珊,为人母者,想念孩儿是人之常情,况且过去的事,过了便罢,她虽是算计,也并没有算计成咱们,咱们又何苦时时记着?”碧凝道:“总不过格格心软。”宁萱并不搭话,只又向璐澴道:“请李格格进来。”李氏自娩了溶珊后,气色大不如前,眉眼间的骄横之气似也去了大半,规规矩矩的请了个双安。宁萱道:“李格格坐。”又向乳母道:“把小格格抱去给李格格瞧瞧。”李轻云道:“我有话欲与福晋说。”宁萱呷了口茶,道:“李格格但言无妨。”宁萱只一示意,倩漪便带众人退了个干净。
李轻云忽跪地道:“之前诸多事宜,总是我对不住福晋,如今想来甚觉惭恚。轻云纵是处处算计,也只是为着孩儿,并没有旁的,可是那日定安之事,轻云是实实乱了方寸,并非有意牵害福晋。现如今有了溶珊,倒都想通了。身为人母,总要多积阴德,算是为孩儿积福,若仍像从前那般刻薄,哪一日孩儿阴鸷,也是我的不是。日后总还盼着福晋多加照拂。”宁萱恍然一笑,道:“李格格可是要我信你么?”李氏颔首道:“轻云再无奢求,只望福晋信轻云此回是真心改过。”宁萱道:“咱们总还是一家子姐妹,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要我信你亦并非难事。”她顿了顿,忽厉声道:“传杖!”李轻云一时吓得瘫软在地,宋氏忽从外头进来,跪地道:“今儿是福晋的好日子,佳蕊斗胆请福晋息怒,李姐姐纵有再多不是,也请福晋等爷回来再行裁断,福晋何苦枉担罪名。”宁萱淡然一笑,道:“宋格格与李格格倒真是心有灵犀。若说枉担罪名,我身上亦有了一桩,不在乎再多一桩。”李氏见宁萱并无回心转意之态,只道:“轻云今日便被杖毙亦无怨,只望福晋往后好生照拂溶珊,只当她不曾有我这个额娘。”宁萱轻吹了吹盖碗中的碧螺春,一丝丝漾开漪沦,笑道:“我不过说着玩儿的,瞧把你们吓成这样儿,都起来说话吧。”李氏轻舒了口气,道:“谢福晋。”宁萱道:“关起门来,都是一家子人,争来斗去,有什么意思?该是你的,哪一样儿短了你不成?”李氏忙福身道:“福晋说的是。”宁萱道:“罢了,往昔那些事,我只当不曾有过,今日人来人往,我已乏了。”李氏、宋氏二人又一福身,往西院回了。
方出垂花门,宋氏便笑道:“李姐姐可好聪明。”李氏道:“宋妹妹这话从何说起?倒是今儿个亏宋妹妹来得及时,我在此谢过。”宋佳蕊慢条斯理的捋了捋妆花缎织金锦遍地绣球袍襟前的流苏,道:“李姐姐谢我做什么?若姐姐不于今日请罪,只怕十个宋佳蕊,亦不顶用。想必李姐姐方才也听闻了皇上大捷之事。”李轻云道:“之前凡有对不住宋妹妹之事,也请宋妹妹海涵,我如今只望平平安安过日子。”宋佳蕊道:“李姐姐也望平安,之后必是平安的了。”说罢便带着画意先行走了。不想行了数步,忽又住步,笑盈盈的问道:“李姐姐见了小格格,难道不觉得心虚么?”诗晴见李氏陡然变了脸色,忙劝慰道:“如今她有福晋主子照拂,自然是登鼻子上脸,格格也只得先忍着。”李氏紧咬着唇道:“为着溶珊,我什么都能忍。”
同年六月,三位皇子先行班师回朝,关外饮食不如宫中,胤禛更显戌削。首次出征自是兴奋难当,每逢得空便与宁萱讲起“大漠孤烟直”的景致。碧凝等人都私下里暗笑四爷被魇了,放着宫中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喜欢外头飞沙走石的日子。
暑气渐渐重了,因宁萱身子已然好了些,倩漪也便不再拘着她,偶然也依了宁萱传碗玫瑰冰露。可近几日来宁萱却不思饮食,晨起又恶心作呕,碧凝直怪是倩漪纵着宁萱用冰露的错,她一连几日茶饭不思,又是清减了许多。胤禛见她这般,忙宣了孙之鼎来瞧。
孙之鼎隔着纱帐号脉数时,却望不出他是什么神色,末了只道是肠胃不适,调养几日便好。胤禛送他至垂花门外,道:“孙大人方才若有话不便讲,只在此处说便是,若仍如上次那般言辞闪烁,大约大人真该休致了。”孙之鼎忙拜手道:“奴才不敢。自上次福晋主子小产伤身极重,按理再有喜脉应是难了,可今日奴才诊脉,福晋主子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应为喜脉。”胤禛笑问道:“喜脉?”孙之鼎颔首道:“确是喜脉。只是福晋主子向来身子弱,奴才方才不敢当着福晋主子的面儿说,若此次保不住,奴才只怕……”胤禛道:“若保不住,我要你的脑袋。”孙之鼎忙不迭的应着“是”。
永和宫里焚着上好的瑞脑香,德妃倒是满脸喜色,道:“我早说你是有福之人,上次的事儿,也别放心上,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正经。”宁萱微微一笑,道:“额娘说的是。”德妃命璃鸢取出一只匣子,道:“这是我原先怀十四阿哥时用的方子,如今你拿去,叫太医院照这方子配了。”宁萱接了匣子道:“谢额娘记挂。”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扯了些闲话,宁萱方往撷芳殿回了。
倩漪拿了方子往太医院寻孙之鼎,孙之鼎看后道:“这倒是好方子,原先德主子用的,只不过福晋主子体弱,药量要减些才是。”倩漪一福身道:“孙大人多看顾些,内廷之事,想来孙大人也有所耳闻。”孙之鼎方明白她是担心德妃因着六阿哥一事在方子上动了手脚,忙宽慰道:“姑娘宽心,福晋主子的安胎药,还是御药房里煎了、尝了送去的好,况且,这可是嫡亲的孙儿,姑娘不必忧心。”倩漪怕太医院人多嘴杂,只又嘱咐二句,匆匆走了。
自上次静兰之事后,此次撷芳殿上下均是万分小心的伺候宁萱起居饮食,生怕出半点儿纰漏。
十二月二十日,康熙帝御驾回宫。此次亲征虽未剿灭噶尔丹,但朝廷对噶尔丹的封锁依然严密,招降、瓦解措施日见成效。前往投诚之厄鲁特人络绎不绝,康熙帝当机立断,于康熙三十六年二月六日起銮,再度亲征噶尔丹。
太液池中碧波青莲下赤尾银身的鱼儿嬉戏成趣,微风袭来,仍略带着丝丝凉意。倩漪取了披风来,道:“此时主子的身子最是精贵,当心着了凉。”太子妃笑道:“四妹妹的身子自然最是精贵,咱们姐妹谁比得上呢?”宁萱拢了拢披风,笑道:“谁让宁萱的身子不争气,姐姐见笑了。”太后略有些不快,道:“太子妃到底是年轻,岸上那些五颜六色的丝绸带子也晃不了眼。”太子妃忙福身道:“臣妾失仪。”太后却不正眼瞧她,向宁萱道:“南府虽费尽心思为花朝节新排了这出《百花献舞》,不过图个热闹,实则寡趣的很,因而今日才叫了你来,宁丫头可别在心里头怨我不心疼你。”宁萱捧了案几上的茶盏,奉与太后道:“汗玛嬷说的是哪里话,宁萱自幼在宫里头长大,除了老祖宗,便是您最疼我,宁萱又岂会心中存怨呢?”大福晋立于一旁笑道:“可不是吗,连太子妃都只能站着伺候,汗玛嬷体恤四妹妹身子重,赐了座,如此疼惜,四妹妹自然是感念不尽,哪儿还敢存了怨恚呢?”惠妃用帕子掩着狠狠掐了大福晋一把,忙赔笑道:“臣妾教导无方,请额娘责罚。”太后轻轻吹了吹茶水上的沫子,道:“本是因着花朝节,寻个由头,大家伙一块儿乐一乐,偏是叫人不称心。”
宛如接过女官手中的美人拳,替太后捶着,道:“汗玛嬷若是觉得闷,咱们不如学学那汉人的过法儿,饮酒,赏花,赋诗。”太后执了宛如的手,笑道:“只有你和宁丫头是叫人可心的孩子,在这楼船上饮酒、赏花自是别有一番风味,赋诗,可只有宁丫头做得来。”宛如笑道:“那汗玛嬷就品品四妹妹的诗做得好不好。”又命暮秋奉上玉泉酒,太后笑道:“三福晋处事果然周全。”又转而向一旁的女官吩咐道:“那戏快叫他们停下吧,越听越是觉得聒噪。”那女官忙领命去了。
太液池两岸柳树已然冒了新芽,栓在树枝上的丝绸倒叫雪白的梨花更失了颜色,太后道:“三福晋这法子果然好,宁丫头,你心里可有诗没有?”太子妃忙在一旁附和道:“四妹妹若已然有了,可千万别藏着掖着,我虽是不懂,可汗玛嬷心中自然有一杆秤。”宁萱福了福身道:“若是做得不好,汗玛嬷可别怪罪臣妾。”太后笑道:“你只管说便是。”宁萱微微一笑,缓缓诵道:“新雨无声幽芳吐。玉骨冰肌,蝶舞催开处。馥馥馨香约风住,素心初展同岚诉。 绰约冰姿凌波步。轻烟澹雾,欲晓孤兰苦。凭是空谷无人语,自有清芬将春主。”太后拊掌笑道:“真不愧是我满人家的女才子。”太子妃眉眼间略有些讥诮,道:“汉人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空有满腹经纶又有甚用?只惹得一身风流。”宛如忙道:“姐姐此言差矣,要妹妹说,方才汗玛嬷错赞了四妹妹。”太后道:“丫头,你这是何意?”宛如笑道:“如今四妹妹可不是一个人,是两个,要臣妾说,这词怕是四妹妹腹中那文曲星转世的小阿哥所做。”太后展颜一笑,道:“真是个鬼机灵的丫头。”宁萱亦笑道:“妹妹代小阿哥谢过三福晋。”大福晋在一旁咕哝道:“连个影儿都不见,一口一个小阿哥,到时偏是个小格格,看她如何收场。”偏宛如耳朵尖听了去,道:“若四福晋娩下小格格,那必定如四福晋一般,满腹辞藻,不让须眉。”太后揽了宛如,道:“真真是个可心的孩子,那些个不懂规矩的,必然难入流,成不了气候!”太子妃虽是满腹怨气,却也不可明说,只乌着个脸立于一旁伺候着。
太后本打算往花神庙拈香祭奠,可一路船行,早没了精神头。陪同的妃子们伺候着歇息去了,只余下一干皇子福晋几个年长些的公主前往。
太子妃见太后等人远去了,方道:“今儿四妹妹可出足了风头,我自愧不如。”宁萱只微微一笑道:“太子妃言重,大家不过都为着讨汗玛嬷开心。”太子妃冷笑道:“说起谄媚,我真真是比四妹妹逊色,张罗着南府排了出新戏,出力不讨好,不若四妹妹,区区一首词便讨得汗玛嬷的欢心。”宁萱只一笑,道:“这世上的奇珍异宝,汗玛嬷哪一样儿不曾见过,能讨得汗玛嬷欢心的东西,太子妃怎能说是区区?”话毕便让倩漪搀着往花神庙拈香去了。
大福晋冷声向太子妃道:“咱们从前让着她,如今她却如此不敬着咱们,二妹妹,这口气咱们一定得出。”太子妃冷笑道:“三福晋都还巴巴的护着她,连三妹妹都不急,你我,又急什么?”宛如厉声道:“太子妃此言何意?”“何意?三妹妹当去问问三阿哥和荣妃母。大姐,咱们也别往花神庙去了,省得惹一身晦气。”大福晋任由太子妃搀了前去,走出数步后方向宛如道:“三妹妹,你巴心巴肝儿的待她,也要瞧瞧人家领不领情。”宛如正欲说什么,暮秋忙拉她,低声道:“主子,忍了吧。”宛如顺手折了一枝柳,心道:“折柳送别,今日便送了你我往日的情谊。”
她将柳枝向太液池里一掷,层层涟漪将那孤零零柳枝卷入湖心,一点点将它吞噬,再寻不着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