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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阵前(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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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北通汝洛,西带秦蜀,南遮湖广,东瞰吴越,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唐僖宗广明元年春天,黄巢大军北伐中,大将尚让占领了襄阳。
他占下如此要冲,本想等着与黄巢主力部队会师后以此为起义军根据地,谁知黄巢没等来,反倒等来了刘巨容率领的诸道联军。此时顾惜朝带着他的三千神机营水军,也在联军中协同作战,并且第一时间开进了汉水,断绝了襄阳的水路支援。
刘巨容此人,唯利是图,老奸巨猾,初时并没把顾惜朝放在眼里,黄巢强渡汉水时,神机营大出风头,刘巨容等人这才对顾惜朝刮目相看。两帮人马虚情假意地敷衍着,为了拿下襄阳,这时也合作默契起来。
襄阳城外,刘巨容大军三面合围,剩下一面汉水上是顾惜朝的水军。尚让在襄阳城里的军队号称十万人,实际人数大约七八万。
围城数日,每天有百十个年轻力壮嗓门大的士兵在城门外破口大骂,盼着把尚让骂出来。无奈尚让不吃这套,襄阳城里静悄悄的,始终没动静。顾惜朝坐在自己营帐中,听着士兵们颠来倒去的问候尚让他们家上溯十八代下数十八代所有女性,从一开始刺耳、心烦、恼火到充耳不闻,整个过程只花了三天工夫,阿霁是第二天就全当听不见了,只有晚晴听着还是没法子习惯,偶尔听到骂出花样来的,还是要脸红不高兴。
刘巨容神通广大,不知道怎么找到了襄阳城逃出来的主簿,询问城中存粮几何,计算过发现足够十万人吃上一个多月,就是说要让尚让出战,只怕至少还要再围一个月,而黄巢那边战况不知如何,若彻底全歼也还罢了,若是让黄巢绝地反击,反而把追击的曹全晟所部全歼了,然后再杀一个回马枪来救襄阳,到时候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是速战速决,赶紧把襄阳城拿下来。刘巨容赶着派人到周边山野去砍伐大树,做了些简易的攻城设备。匆匆忙忙地,随便捡了个日子,早起五更,趁天黑便开始攻城。
襄阳既然处于战略要地,城池当然是极其坚固的,士兵们悄悄地竖起巨木制作的简易云梯。但城内尚让所部义军也不是吃素的,安安静静的仿佛没有发现,等到第一批士兵已经上到城墙一半高度,便开始向下投掷石块、砖瓦,都是临时拆除的城内民房。
前一刻还静悄悄的,转眼便喊杀声、惨叫声冲天震耳。刘巨容命人擂起鼓来,继续冲锋,又命人扛了一头削尖的巨木去冲城门。但城墙上射箭快如急雨,一连几队人马,都是还没冲到城下,便在中途死伤殆尽。
自凌晨到上午,一波又一波的冲锋,都被城内军队居高临下地拦下来。这许多天来只围城不进攻,主要原因是官军进兵时只做了野战的准备,攻城设备不足,不得不现用现做。这样一来,尚让就得到了充足的准备时间。
顾惜朝之前带神机营出过一次风头,这一次便不那么热心了,只管在水军大帐中坐着观战,理由也很充分:“神机营主攻水战,不习陆战,若城内贼兵从水路逃亡,必尽全力拦截。”实际上神机营主体还是陆军,他这么说,只是不愿意跟着损兵折将,别人攻城的时候他骑了马远远地观望,看到战况惨烈也忍不住吸几口凉气,回过身对阿霁笑笑,说:“你看,咱们坐山观虎斗,有什么不好?”
阿霁已经不太忍心看了,抓抓头皮,愁眉苦脸地道:“公子,咱们什么时候回蜀中?”
这个问题顾惜朝没有急着回答。他深深地吸气,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血腥味。好一阵才道:“总要事情告一段落才行啊……”
攻城战停停打打的到了第二天,才出现了比较长时间的停顿。双方各自死伤惨重,有小队死士去城墙下搬运死伤士兵,城墙上的尚让所部义军也并不阻拦。
顾惜朝在船上吃饭,他吃的食物跟所有士兵没什么区别,他曾想给晚晴弄个小厨房,但晚晴不肯,也跟他一样吃士兵们的大锅饭菜。她身处一群大兵中间,铁手寸步不离左右,吃饭的时候自然也是如此。这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吃着本来就足够难吃的饭菜,大家都默默无言。
食物越是难吃,有时候反而吃得越多,因为吃它唯一的目的是吃饱。顾惜朝吃得很慢,晚晴却很快吃完了,放下碗筷,本想告辞的,看一看他,终于忍不住,问:“惜朝,这场仗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顾惜朝不抬头,只说:“无非是两个结局,城破或者退兵,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走了。”
晚晴想了想,觉得让刘巨容“退兵”,似乎很难,便问:“那么,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襄阳城破,又可以不必死这么多人?”
顾惜朝说:“尚让投降呗。”
晚晴一愣,她觉得“尚让投降”似乎比“刘巨容退兵”更不容易操作,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铁手了解她的想法,问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让事情快点结束么?”
顾惜朝终于抬起头,看看他们俩,淡淡地道:“当然有别的办法,像这种城池,里面住的是人,是人就要喝水,找到地下水源。投毒,三天城破。”
晚晴目瞪口呆,脸色也白了。顾惜朝微笑安慰她:“你放心,别的什么城池都可以用这个办法,只有襄阳不行。因为襄阳旁边就是汉水,它地下的水流自然也是要流到汉水里来的,临近入水口的地下水,流淌的速度总是很快,还没等襄阳人中毒,毒就都流进汉水来了,到时候倒霉的反而是我们。”
晚晴脸色依旧苍白,强笑道:“你就是爱吓唬人……”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轰隆隆的鼓声震天,几个人都吃一惊,顾惜朝皱眉道:“怎么这样快?”
也许是新一轮攻城开始了。
但顾惜朝骑着马来到老地方,那个小小坡地上,却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攻城是没必要连围城军队的后翼也要改变阵型的,现在那里的士兵们明显是要变换成长蛇阵探出去阻截敌人。难道是黄巢打回来了?
他匆忙对阿霁说道:“回营里去,命令各队严阵以待!”自己上马,提缰,吆喝一声直奔刘巨容的中军处。
刘巨容正忙得团团转,看到他来,也来不及说什么,只是一叠连声地点兵派将。顾惜朝便只在一边倾听,没多一会便知道果然是后面来了敌人,但是似乎人数不多,是不是有其他后着不得而知,此时以不变应万变是正理。顾惜朝等他人手安排得差不多了,便问:“刘公可有什么事情派给我?”
刘巨容苦笑道:“你是水军,只管看好城里的敌人就是了。我现在要亲自去后翼压阵,你来不来?”顾惜朝忙道:“求之不得!”
两人出来上马,中军几十人众星捧月一般围着两个人,一起到侧边地势较高处,遥望来犯的队伍。顾惜朝一看便哑然,原来那队人马来得虽快,毕竟距离太远,现在还没接近,而刘巨容这边后翼已经摆好阵势只待对方过来便要主动出击给个下马威。再过一会看得更清楚,对方只有短短的那么一截队伍,能有个上百人便谢天谢地了。刘巨容也看清楚了,破口骂娘,道:“他娘的哪儿来这么一队二愣子!白白的费老爷我一番口舌!”传令下去,命务必全歼。
他的命令刚传下去,那队人马便到了。
后翼的长蛇阵立刻出击。本来见对方人少,大约士兵们也都存了轻视之心,这一出击,如虎似狼,大有将来人生吞活剥之势。谁知两方人马一对冲,立刻形势大变。本来是长蛇阵如巨蟒般探出蛇信要行凶,现在那队人马就像是一颗霹雳弹,一触即爆发,整个蛇头都像被炸飞了。
那情形确实就像这样,当先的士兵几乎像是被炸开一样,顾惜朝和刘巨容都看见他们的身躯猛地飞起在半空,就像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将他们挑起来又抛远。接着这股巨大的力量像是笔直的浪头,冲到哪里,哪里的士兵便要被四散“炸”开。
更近了一些,现在看得更清楚了,来人当先的将领手里拿着的不过是一杆普通的长枪。长枪的确应该是用“挑”的,难怪士兵们挨上便要被四散挑开,可是正常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顾惜朝脸色苍白,觉得自己全身的气力都像要被抽干了。
来者最多百余人,若人人都有那么大的力量,百余人当可抵得过千万人。幸好其中大多数应该还是普通士兵,因为后面的人更多是随着那将领向里面冲杀。他们几乎不管身后,也不在乎除了前方之外的所有方向,有人被四面八方的兵刃戳下马来,然后被乱刀砍死;也有人马匹被刺中,跳进人群中奋力冲杀直到力竭而死。但那个将领始终凭借着他爆炸一般的力量在向前直冲。
刘巨容觉得事情不妙,命令中军掩护撤退。顾惜朝看着那人越来越近,有些话似乎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不知怎么的就大声说了出来:“他是要进城去!他们后面没有其他队伍,这是一支孤军!尽全力杀死其他人,拖住那个领头的,只要别让他进城,迟早把他拖死!”
刘巨容听了如同醍醐灌顶,立刻叫道:“对!惜朝说的没错!围上去,所有人围上去!拖住那个人!累也累死他!”
顾惜朝呆呆的,觉得自己手脚都冰冷,整颗心都冷了。
真的想要他死么?
刘巨容命令下达,顾惜朝看着他的兵一队队改变了原有的阵型,开始向来人方向包围。前面的密密层层堵截,后面的挤挤攘攘追击。那百余人的队伍在迅速地缩小。
但是他们中毕竟还是有几名真正的高手,他们的队伍在缩小,他们马蹄边倒下的人却越来越多。那位首领依旧凭借着他爆炸一般的力量在向前冲,速度虽然慢下来,却始终没有停顿。他们现在离得非常近了,顾惜朝可以看见他双手执亮银枪,枪头一缕红缨和着银光上下翻飞,舞出千条锐气,煞是好看。他没穿盔甲,看上去还是平常的样子,这样轻身上阵是为了最大限度的减少累赘,以便爆发出最大的力量,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城去。
他为什么非要进城去?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在这种时间?
他的思绪很快被打断。城头忽然擂起震天的战鼓声,许多天来始终紧闭的那个城门,伴随着巨大的声响被快速推开了,城内冲出士兵。
刘巨容大惊失色,声音也变了调子:“变阵!变阵!前营哨将何在?快去迎战贼兵!”
城里面冲出来的士兵却是锐气正盛,城头战鼓轰鸣,城下士兵们嘶吼喊杀的声音几乎盖过了战鼓声。城门随即虚掩上,断绝回头路,出城的义军士兵几乎是以必死的决心前来参战。包围圈外围的士兵刚来得及回头,他们已经一头扎进来,呐喊着开始搏杀。
已经被包围的那队人马,忽然得到援助,自上而下均精神大振,与义军士兵内外夹击,终于杀出一条血淋淋的通路。众人将几个伤者护在中间,迅速向襄阳城退却,之前的那名将领现在留在最后,以一人之力左右来回奔突冲杀,亮银枪已经被血肉磨灭了锐气。
刘巨容急得跳脚,大声叫骂:“围上去!快围上去,别让他们上了吊桥!把那人给我杀了!一群废物!”
但大多数人还是顺利地跑过了吊桥,那名将领却没有跟着上去,他停在吊桥之前,追击的士兵几乎已经将他淹没,可是没一个人能踏上吊桥一步。
他们成功地过了吊桥,所有人进入虚掩的城门,然后那门缓缓闭合,发出沉重的声响。与此同时城墙顶上开始放箭,箭矢如同急雨射向人群,死伤无数。
但吊桥前那将领依旧在顽抗,城墙上也没有向那个方向射箭,所以更多的士兵在向那边拥挤。现在亮银枪枪尖那一点银光都看不见了。
顾惜朝闭上眼睛,听着身边刘巨容暴跳如雷的喝骂叫嚷,低声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他快没力气了……”
他已经做不到像刚才那样,一枪将好几个士兵四散挑开。
忽然似乎全军都发出惊呼声。顾惜朝惊而抬头,就看见那个人,正像巨鹰般冲天而起。他的白衣已经被血浆浸透,亮银枪上红缨一绺一绺的。他像血红的闪电一样踏着士兵的头颅正向自己这个方向冲过来。
顾惜朝忽然醒悟,这儿是中军大纛所在,他当然早就看见了。他留到最后,就是要孤注一掷来刺杀主帅的。擒贼先擒王,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竟然完全没想到?他怔住在原地,那人却已经直直的冲过来了,他在某个士兵头顶上踏足借力,猛地飞起来,整个人像飞将军一样凌空而至。
刘巨容大吼一声,抱住头缩成一团,动作却快,被几名中军拉扯着躲到一边。露出身后的顾惜朝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那个人杀气腾腾地“飞”近。亮银枪的枪尖正对着他的胸膛。
两个人四目相对,顾惜朝几乎能看到他的瞳孔蓦然扩大。他倒抽凉气,人在半空硬生生地扭腰转身,长枪的枪尖转而刺向旁边一名中军官。接着十余名中军官一股脑儿地冲上去截击。他反击,长枪如同有了生命一样挑抹戳刺,百忙之中却还是回望过来,这么近,他满脸血污,满脸气苦。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顾惜朝都熟悉,每时每刻都在他心底深处从来没有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