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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撮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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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刘巨容率部进入襄阳。但是他们并未打算在这城池停留,士兵们开始大肆搜刮抢劫。但襄阳经过两场战争,二十日围城,已经几乎是一座空城了。残存的百姓躲在所有能躲的地方,没人敢出门。
顾惜朝从没盼望过能在襄阳城里找到戚少商,但是进了城,还是忍不住四处找了找。大街小巷都是兵,除了兵,能看到的只有偶尔出现的欢场女子,她们摆着一张张疲惫的笑脸,是襄阳城中最早恢复开张的人。
他还是住在城外汉水上的水军营,部队休整,几天后开拔回川。这一次乘兴而来,虽不能说败兴而归,毕竟也不算尽兴。天气冷热交替,顾惜朝有些病恹恹的,一路窝在船舱里。
几天后停在某个荒郊野外休整,忽然有士兵通报,说营外抓到了十几个奸细。顾惜朝皱起眉头,奸细哪儿有一抓就十几个的,命令带上来。“奸细”带到,他哑然失笑,原来竟是赫连春水、息红泪夫妇带着十来个赫连家死士。赶忙斥责士兵,趋步走下来,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故人。息城主,赫连公子,什么风把贤伉俪吹来啦?士兵们有眼不识泰山,我代他们陪个罪。”
这夫妻俩跟他虽然恩怨纠结甚多,但此番相见他还是高兴。他心里对“朋友”向来没什么概念,但偶尔想到,总觉得大概就是像赫连夫妇这样的人了。但赫连夫妇没什么心情跟他寒暄,息红泪第一句话就是:“你知不知道少商在哪儿?”
顾惜朝脸色一白,茫然摇头,赫连春水皱眉道:“红泪你问的不对,我来问,戚少商去襄阳,你知不知道?”
提到这个顾惜朝满心酸苦,闷声道:“我知道,我眼看他去。”
息红泪抢着道:“我们在襄阳五十里外接应,他本来第二天就应该出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等到他。黄巢那里我们不想去,只听说后来襄阳城破了。顾惜朝,你真的不知道少商在哪里?”
顾惜朝觉得心口的苦水一个劲的往上翻腾,他本来就有些病恹恹的,这些事情冲到脑袋里,头痛欲裂。瓮声道:“原来你们大驾光临,还是为了戚少商。对不住,我跟他早没什么关系了,他人在哪里,我不知道。你们相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无所谓。贤伉俪若是愿意在我这里做客,我自当摆花扫榻,若是不愿,惜朝也不敢强留。”竟是公然逐客了。
赫连春水看看息红泪,息红泪气冲冲地看着顾惜朝,然后回过头来跟他对视。赫连春水皱眉道:“既然顾公子绝情,咱们还有什么好说?他之前说过要去幽谷看望那位前辈,咱们去那儿找他好了。”息红泪大声说:“你傻啦,那古怪地方那么隐蔽,咱们怎么去?你难道知道路么?”赫连春水笑道:“总是在这片深山里,咱们慢慢找,十天找不到,找二十天,大不了找上个十年八年……”
顾惜朝忍得辛苦,终于还是忍不住,怒道:“你们想去哪里,是你们的事,我帐中军务繁忙,少陪了!”刚转个身,赫连春水毛手毛脚地过来拉他,笑道:“顾公子,顾公子,咱们有话好好说,干嘛翻脸呢……”
顾惜朝恨道:“你们两个装模作样的,到底想怎么样!”息红泪忙道:“顾惜朝,你别多心,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去幽谷的路,我们俩不太熟,得找你问路。”赫连春水忙道:“你能告诉我们怎么走就可以啦,不过你肯亲自带路就更好,带到谷口就行,我和红泪一定想办法叫你不用见到那个戚少商。”息红泪低声咕哝道:“哼,我还真心不想教少商见他呢……”
所谓“带路到谷口”就行,着实是假得不能再假了,那是顾惜朝自己的师门,师长身体抱恙,他怎么可能到了谷口却不进去?顾惜朝过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不对劲,原来他们当时停靠的岸边是汉水去往幽谷距离最近的地方了,赫连夫妇分明是故意的。
但那时他还是莫名其妙的被赫连夫妇骗去“带路”了。算算时间,来回最多不过三五天,部队原地待命,重大事情交代给几个心腹的参将。晚晴担心他的身体,想多嘱咐几句,又什么都不好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一路快马加鞭。顾惜朝是被赫连夫妇千骗万哄地赚来的,真的上了路却好像比赫连夫妇还心急。夜里在山里露宿,生了熊熊的篝火,息红泪心无旁骛,不一会便睡熟了,赫连春水陪着顾惜朝,对着篝火,一夜无眠。
到幽谷时正是第二天的上午,太阳升到头顶上,干巴巴的热。一行人进谷,息红泪心情很好,喋喋不休地夸赞风景漂亮,顾惜朝却越发地难受不自在。他本来就病恹恹的,一夜无眠再加上长途骑马,就有些低烧,只是装着无事。进了谷,云牧之一见他们,劈头就道:“怎么这时候才来?!”
顾惜朝四下看看,公孙夫人的房门还是死死关着,也许又在闭关修炼。他哑声问:“戚少商呢?”
云牧之讪笑道:“他啊,他在老地方钓鱼……”话音未落,顾惜朝便转身走了出去。
他来找戚少商,绝对是要来争吵打架的。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一定跟他对立,他们从来就没有一致过,就连分开了,没关系了,也会在完全想不到对方会出现的地方发现彼此又一次对立。他真心想要这个人滚远点,滚出自己的视线范围,永远也不要再见面。可是他跑到老地方,踉踉跄跄地穿过那片乱石滩,四处却看不见戚少商的人影。他站在那里茫然无措,手心出汗,身上微微地抖,一呼一吸之间似乎能嗅到自己口腔中那种病人特有的味道。
他没了武功,又在生病,耳目比起过去迟钝的多,丝毫也没发现身后有人靠近。莫名的惶恐感觉冲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想转身,早被那人抓住手臂恶狠狠地翻转过来。他的眼睛冒着火,嘴唇的味道有点陌生,又有多一点熟悉。
顾惜朝晕头转向的,好一阵子才明白,接着牙齿的反应比大脑直接,他狠狠地咬下去。好在戚少商缩得快,没给他咬断舌头,却还是被咬破了嘴唇,血一下子冒出来。
顾惜朝已经站不住,蜷缩着蹲下去。他觉得眼前一阵儿一阵儿的,一会黑,一会亮。他是来吵架的,不是来厮会的,他总觉得他管得了自己。
戚少商在他后面蹲下来,伸手搂着他,把脸来贴他的额头。他小声问:“冷么?”一边问,一边迅速解了自己的衣服给他裹上。
所谓销魂蚀骨,无非就是被他的体温完全包裹住,那一刻的酸楚。
息红泪横眉怒目,压低了声音对赫连春水道:“走!”
赫连春水却兴高采烈,搓着手涎笑道:“着什么急嘛,再看一会……”怎奈息红泪根本不听他的胡言乱语,直接动手,一把扭住他的耳朵,牵着扯着,在夫君的呼痛声中,迈开大步便走。
公孙夫人看他们走了,斜眼瞟一瞟云牧之,低声喝道:“把你的嘴闭上!”她发了话,他的嘴巴才从“口”字型变回正常形状,只是依然瞠目结舌,磕磕巴巴道:“他、他们俩……”
公孙夫人迅速截住话头,道:“他们俩回去了,我们也回去。”说着,学着息红泪的样子,不由分说,扯着云牧之循来路回去。
两人回到居处附近,便瞧见赫连夫妇坐在一张石桌边,息红泪脸色难看,赫连春水兀自揉着他的耳朵,看见他们回来,两人都连忙站起来。
公孙夫人说道:“两位远来辛苦,我谷中虽简朴,也有山蔬野味,可以飨客,两位不妨多盘桓几日。我功课繁重,尚需闭关,烦劳师弟代我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赫连夫妇连说不敢,他们两个心里着实不安,他们是戚少商的朋友,顾惜朝是人家的门人,倘若这位异人当真翻脸,他们可一点理都不占,吵是不能吵,打又打不过,该怎么办可还不知道。谁知公孙夫人说完,随便又嘱咐了谷中洒扫粗使的几个道童几句,便当真进了她闭关的屋子,再也不出现了。
公孙夫人不苟言笑,赫连夫妇都有些怕她,见她进去了,外面只剩下一个云牧之,就都放了心,脸色也和缓了,赫连春水笑嘻嘻地,说道:“云师傅,咱们又见面了哈,之前在晋阳城,咱们有过一面之缘,在下赫连……”还没说完,云牧之眼睛一瞪,道:“赫连小妖嘛,我老人家知道,怎么着?”赫连夫妇都一愣,息红泪脸上有点下不来,赫连春水却不愧是小妖,一张厚颜不红不白,笑道:“无他,听说前辈好喝几盅,晚辈这儿带的有上好的兰陵美酒,难得拜见前辈,就当见面礼,请前辈笑纳。”
云牧之虎着脸,毫不客气,接过他手中的酒葫芦,打开塞子闻一闻,冷声道:“嗯,十二年陈酿。”赫连春水圆睁起眼睛,大力鼓掌,叫道:“好本事,好本事!前辈果然是刘伶再世!”云牧之得意,哈哈大笑。
息红泪趁他躲到一边去喝酒过瘾,狠狠地一瞪赫连春水,道:“你这壶酒,原来是为这个?”赫连春水笑道:“凑巧而已。”
息红泪低下头想一想,轻声道:“咱们对少商,也算仁至义尽啦。以后他是继续跟顾惜朝混着也罢,再遇着个美貌姑娘成婚也罢,总是跟咱们关系不大。咱们该帮的忙自然要帮,但咱们不欠他的……”
赫连春水一笑,说道:“我帮戚少商,是拿他当朋友。咱们当然不欠他的,你选我,是他不够好,是他只配跟顾惜朝那坏蛋一丘之貉的混,咱们可没对不住他。”
息红泪犹豫道:“你这么处心积虑地帮他……”赫连春水笑道:“我撮合他们俩,那是为了天下的女孩儿着想,省的万一将来哪两个姑娘上辈子造孽,嫁了这么样的两个混蛋……”刚说着,忽然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顾惜朝披着戚少商的长衣服,低头沿着竹丛间的小路慢慢走过来。他武功没了,脚步声自然浊重;后面跟着的戚少商,脚步声便轻得听不到了。
赫连春水也不过过大脑,便笑道:“恭喜恭喜,两位这回破镜……”“重圆”两个字没说出来,代之以惨叫,是息红泪狠狠踩了他一脚。顾惜朝本来心不在焉,听见惨叫,抬头来看看他,赫连春水见他容色惨淡,脸色白得像个鬼一样,不由一怔;他嘴唇动一动,似乎是说“少陪”,便径自走回之前住过的屋子推门进去了。
戚少商跟进去收拾。他走到床榻边躺下,自己拉过被子盖上。戚少商给他倒了水,送到嘴边,他却只说:“我要睡了,你出去。”
戚少商无奈,穿了外衣出来,给他仔细地关了门,走到赫连夫妇坐的石桌边坐下来。息红泪给他舀了茶水。
赫连春水笑嘻嘻道:“给他撵出来了?”息红泪脸色一僵,对他横眉怒目,他只做看不到,戚少商倒是很淡定,说:“他不舒服,要睡一会。”
赫连春水道:“他不舒服你正该陪着,出来干嘛?你这个人一点都不诚实。被撵出来就老实承认嘛。本来还想教你几个好办法……”戚少商苦笑,说:“惜朝又不是小姑娘,你那些办法用不上的。”息红泪脸色一变,对赫连春水露齿而笑,道:“少商不听,那就对我说说罢,你有什么好办法?”
赫连春水愁眉苦脸道:“我,我哪里有什么办法,戚少商,你果然是个坏蛋,嫁祸于人的手段是一等一。我看顾惜朝是终于看穿了你的真面目。做人哪,还是像我这样老实一点的好。”
息红泪又问:“你很老实吗?”她笑得又妩媚,又刁钻。赫连春水这一次却笑得很温柔:“我当然老实,因为我心里满满登登的只有一个息红泪,别的什么都装不下去啦,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朝廷草莽,什么功名利禄,什么侠义恩仇,在我眼里都是过眼云烟……”
息红泪的笑容立刻变得温柔甜蜜。
赫连春水转头对戚少商说:“你看,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接着毫无意外,他又发出一声惨叫。
戚少商轻轻地一笑,叹道:“这办法你可以用,因为你说的是你的真心,红泪就算拧得再狠,她也是轻轻的,因为她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可是这些话,就算他肯真心地说,顾惜朝也不会真心地要。
息红泪皱眉道:“顾惜朝就是想要的东西太多。他太贪心了,就算他什么都得到了又怎么样,他真的就能满足么?”她的声音很大,故意想让屋子里顾惜朝听见,戚少商忙道:“不是这样,不关他的事,是我,贪心的是我。”
赫连春水摇头叹气,道:“算了算了,红泪我们俩不要再管这档子事儿啦,这是一缸子浆糊,谁摊上谁倒霉。”话虽这么说,仍然忍不住骂骂戚少商:“你个没用的家伙,你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竟然屁用不顶!”
这回戚少商终于淡定不能,变了脸色:“你……你偷看我们?”
赫连春水瞪眼道:“嘿呀,话可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哪个偷看?我们是正大光明地看……”
戚少商脸有些绿了:“……你们?”
息红泪翻了翻白眼,道:“光天化日的你敢做别人当然就敢看。”赫连春水见她这么直截了当地维护自己,顿时大乐。戚少商给堵得脸上一阵绿一阵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接着“呛啷”一声,屋子里碎掉了一只茶杯。
三个人面面相觑。息红泪悄声问:“他听得到?”
戚少商磨了磨牙。
赫连春水叹道:“唉,这回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