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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争执(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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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以李克用的名义求和的书信送到了郑从谠手上。
再极度机密的消息,在官僚机构当中也难免有各种各样的风声传出。戚少商和赫连春水此时占领了黄河最大的渡口所在地绛州,正在当地安抚善后,忙乱中竟也听到了风吹草动。戚少商在写给顾惜朝的私信中,便问及此事,他似乎很是着急,言辞都非常直接。顾惜朝回信说此事决定权在小朝廷,他也不知道郑从谠意下如何。戚少商对这些说法显然很不满意,他身在前线,本来不该随便回晋阳,却到底寻了个由头,押着十来车辎重火油之类的连夜赶了回来,就算是专为押送这些东西。
他到了晋阳府库把东西交割清楚,便急急忙忙地回家。
顾惜朝在家,对外说是病了。小朝廷收到信后,官员们难免分成两派各执一辞天翻地覆的争吵,他身份敏感,若还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人前,自然就得成了某一派的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只好生病。门房也糊涂,因为有顾惜朝之前的嘱咐,“任谁问我,都只说我病了”,连戚少商问“公子没出门么”,也傻里傻气地回答说:“公子正在家养病。”戚少商吓一跳,也不及问生了什么病,重不重,缰绳刚交出去,急忙又抢回来,飞身上鞍,吆喝一声,便骑着战马直冲进大门,沿湖边的石子小径飞驰,马蹄将小径上的卵石、石缝中的细草、径边的青苔践踏得一塌糊涂。
刚刚是午后,顾惜朝嫌屋里热,吃了午饭就拿着钓竿在湖边树下乘凉钓鱼,这时候早在树荫下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忽听马蹄声,吆喝声,侍童惊笑声,一个激灵醒过来,刚好看见戚少商纵马奔近。他抹抹眼睛,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着实是出乎意料之外,把之前戚少商走的时候两人吵架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呆呆看着他飞身下马,干净利索的落在身前,忍不住撇了嘴角,嘲笑道:“哪里来的蛮汉,真是粗野!”
戚少商见他面色如常,先把心放了七八分,笑道:“蛮汉是来偷宝贝的,还不快藏稳了?”说着走过来用手去试他的额头。
顾惜朝冷笑道:“我这里哪来什么宝贝?尊驾偷错了人家啦!”戚少商试他额头温度正常,又看他脸色白里透红健康得不能再健康,放了心,笑道:“你不就是个活宝贝么?”顾惜朝又问:“怎么忽然回来?”戚少商回答:“有点事。”一边说,一边走回马匹旁边,拾起缰绳递给旁边一个小厮,再拍拍他那臭脾气的战马,它才肯乖乖的跟去马厩。接着又将附近那两三个花匠、侍童打发走。顾惜朝躺在竹榻上,懒洋洋地向旁边挪一挪,让出地方,戚少商坐了,问:“怎么门房说你病了?好些没有?”
顾惜朝一怔,释然笑道:“是我叫他们那么说,好清闲些。他跟你竟也那么说了?好个糊涂东西。你骑着高头大马进来,闹得鸡飞狗跳的,就为听说我病了?”看戚少商点头,心里一软,也不好再提些不高兴的旧话,想一想,本来还有话说的,也忘了说,又出一会神,想到他这时候回来多半是听到些什么,该怎么应对才好?想着又重新觉得困了,喃喃地说道:“等我再睡一会……”
戚少商看他合着眼睛,微张着嘴唇,似乎又要睡过去,一时忘形,把正事都抛在脑后,俯下身子就去亲他的嘴唇。顾惜朝惊醒,大白天的着实羞愧难当,发着狠想要在他身上使劲掐几把,可一摸到他坚实的肌肉,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全身发软了。
戚少商尽情地放肆一阵,抬头起来看他,看他细细地喘气,半眯着眼,脸庞红彤彤的,是给勾得动了情。心里说不出的得意,又看他只穿着薄薄的单衣,天气热,衣带结得松垮垮的,便把手伸进衣襟里去,顾惜朝惊跳起来,还没来得及挣脱开,便被他熟门熟路地找到里面交襟的衣带,痛快迅速地解开了。
顾惜朝其实很不懂他喜欢先解开里面那根衣带,又总是留着外面的衣带好好的结在那里,对这些色情又怪异的小癖好他再不喜欢也只是束手无策,因为他总是会忘了应该不喜欢,应该抗拒。戚少商挨在他颈侧亲亲蹭蹭的,他其实并不讨厌这些爱抚,可是眼角瞥到他笑得又下流又得意,气愤难平,就是想找些话来泼他冷水:“你身边不是有了个漂亮姑娘么?怎么还吃不饱似的?”
戚少商根本没意识到他说的是谁,嘴里咕哝着胡乱回答:“漂亮姑娘有什么用?能喂饱我的只有……”顾惜朝使劲撑开他的脸,冷笑着哼一声:“你少装蒜,你们两个一个干爹,一个干娘,正好一对儿,以后别再来缠着我!”
戚少商一怔,才终于明白他还记着仇。哭笑不得,说道:“人家亲爹娘认的干爹可是你,要做一对儿也是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一明白过来,就直起上身来一本正经地说话,肯定心里有鬼,顾惜朝也不管分明是自己把他推开的,只是冷笑:“哼,他们认我当孩子干爹,害你跟人家那么漂亮的姑娘做不成一对,你很不满是吧?你不用着急,大不了以后我让我干儿子跟你叫师傅,跟她叫师娘。”
戚少商也不与他还嘴,翻身便下了地。顾惜朝险些气晕过去,说到那个姑娘,他竟然连这件事情都可以放下了,恐怕早就不是心里有鬼这么简单了吧?他气得两只手发抖,哆嗦着去系衣带,准备他一开口说话就用尽力气叫他滚。可是手还没伸到衣襟上,忽然脑袋“嗡”地一下整个人都悬空了,接着又上下颠倒,是戚少商斗嘴斗不过,怀恨在心,趁他不注意,仗着蛮力把他整个拎起来扛到了肩膀上。
他不理顾惜朝连踢带打的抗议,东张西望一阵确定附近确实没人,便扛着他回了不远处湖边的小楼。上楼时两个人的重量压得楼梯咯吱咯吱乱响,顾惜朝乱叫乱骂,却不敢乱动,生怕动的幅度大了把楼梯压垮。戚少商进了卧室,将他往床上一甩,合身硬邦邦的欺压下来,十万分之野蛮嚣张。
顾惜朝稍微假寐了一阵,睁开眼睛翻了个身。戚少商在身边,鼻息沉沉的睡着了。他晒得很黑,更精瘦些,即使睡着了也觉得身上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他的面容比起多年前初识之时,变化很多,曾经眉飞色舞的少年意气已经消失殆尽。
顾惜朝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日子过得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清闲自在,他无时无刻不在苦苦地算尽机关,可他算来算去那个最大的难题依然无解。现在还可以依偎在这个男人身边,还可以跟他时不时地闹着小孩脾气,还可以尽情地被他宠被他骄纵,他多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再多一天,两天,再多很多天。
戚少商忽然鼻息重了一些,然后皱紧眉头,不知道做了什么梦,他也总是这样连觉也睡不好吧。顾惜朝呆呆地看着他,看他抽动嘴角,看他在梦中咬紧牙关,看他眉头皱得更紧,再看着他猛地睁开眼。
再要闭眼装睡已经来不及,顾惜朝迅速微笑,伸手去掐一掐他的脸:“做什么梦了?”
戚少商惊魂未定,却依然笑了:“做梦跟人抢肉吃,把别人的肉全都抢来了!”
不管这是不是他真实的梦境,顾惜朝都愿意选择相信。他伏在枕头上一阵笑,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戚少商看他笑,他笑得开心他也觉得开心,伸胳膊给他枕着,两个人低声哝哝地说话。近来这样的时候越发得少了。
真正说到李克用求和一事是在晚饭时。戚少商貌似不经意地提起来:“听说李克用给晋阳送了求和信?”
顾惜朝心不在焉地端着碗喝汤:“嗯,我也听说了。”
戚少商给他夹一片鱼肉放在碟子里,说:“这个蒸得很好。”又问:“李克用打的是什么主意?求和,我没听错吧?他第一恨占了云州的李可举,第二恨逼他北逃的郑使君,他怎么会用求和这么低姿态的字眼?”
顾惜朝笑一笑,说道:“他这个算盘打得倒很精,他也无非是志在天下么。少商,你也说过要出吕梁、渡黄河,你想做的事,难道李克用竟会不想做?”
戚少商淡淡说道:“他西去的路有很多,我占下绛州之后,最方便的一条就已经彻底被我堵死了。”
顾惜朝点点头:“是,所以他先来求了郑使君,下一个要求的就是你了。”
戚少商默然,过一阵道:“他想要不费一兵一卒从我这儿出去,算盘是打得精,可也要我肯放他。我宁可他真刀真枪的来与我决战,岂不更痛快?”
顾惜朝哼道:“痛之快也,可是有什么好处?他出去是要打仗的,还没跟黄巢打上,先跟你这儿损兵折将?他又没疯!我实话跟你说吧,他要出去,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决定权在使君手里。朝廷十余次金牒告急,要河东出兵勤王。如今长安沦陷将近三年了,河东再不出兵,难逃乱臣贼子的骂名。放眼如今河东,只有李克用这一支强兵,不派他们要派谁?”
戚少商皱眉道:“这种说法,你不觉得荒谬么?”
顾惜朝冷冷地道:“不错,的确荒谬,但这是事实。用造反的将领勤王,古往今来只我们河东这一家有,别无分号。如果李克用自己知道这一点,今天就不会郑重其事地写信求和了,他会趾高气昂地反向河东大大勒索一番。你心里怀疑是我给他出的主意,是不是?他要与我恩断义绝,你不知道么?为的是谁?我还不至于这么不分远近亲疏。”
戚少商听着,顾惜朝已经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他明知未必这么简单,否则顾惜朝何必装病在家?却挑不出什么话来反问,又见顾惜朝有些生气,只得先安抚了再说。好不容易顾惜朝神色和缓了些,戚少商又把话题绕了回去:“放李克用出去,就是放一只猛虎,等他在外面吃上了瘾,回过头来,可就是吃我们了。使君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顾惜朝冷笑道:“他自然明白。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想要的最好的结果,就是要李克用好好的带兵出去,再好好的呆在外面别回来。这个该如何才能做到,才是我们该想的事。”
戚少商说道:“那是不可能的,李克用战死在外面也就罢了;以他沙陀骑兵如今的威势,他多半还是要建功立业。到时若不回家乡,岂不是衣锦夜行?只不过他威加海内回故乡之时,就是我们这些人惶惶然如丧家犬之日。”他皱眉看着顾惜朝,犹豫一阵,终于问道:“这些之外,你真的没有其他筹划么?只有放他走,或者跟他打?”
顾惜朝淡淡地笑一笑,漫不经心似的,说道:“有啊,怎么会没有?他真的反过头来咬住你,难道我不痛么?”他略正了正神色,说道:“你也应该出去。”
戚少商立时不像刚才那样关注,他避开目光,说:“这个,还要从长计议……”
顾惜朝却顿时只觉得怒气忽忽的生长出来:“还要从长计议什么?你现在有一万五千士兵,连绛州这样的要冲都占下了,晋阳附近最好的火油就出在你的城池旁边,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鹰哭关之后我就在想,火的威力已经很大,火油却可以将这威力放大五倍,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如果有一支用火作攻击武器的军队,其他那些只能弯弓射箭耍大刀的军队在它面前一定望风披靡!只要你肯出去,我们立刻可以着手钻研。我相信,最终造出这种火油武器绝不会比造出弹子弩更困难!”
戚少商不冷不热地说:“威力是很大,杀戮也会很大。”
“啪”地一声,顾惜朝摔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