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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情变(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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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提缰绳向看台慢慢的踱过来。戚少商看着他纵马走近。他穿着全套的马球装,戴了幞头,穿一件窄袖翻领短衫,长短刚到膝盖,露出下面大红色扎进靴筒里面的裤子。他站住了,两个人隔着一道栏杆。戚少商仰脸看着他,微笑:“就知道你在这里。我来找你回家,晚饭好了。”
顾惜朝看着他,说不清的酸甜苦辣一百种滋味在心头,最终虽然困难却还是微笑了。他下马,两个人一个在栏杆里,一个在栏杆外,并肩慢慢地向前走。
顾惜朝看看戚少商,随随便便的粗白布衣服,随随便便系在脑后的长发,看上去还是更像个江湖人。他却几乎快要不认识他了。
今天中午汤群刚刚被斩首。顾惜朝不知道戚少商是怎么做到的,他怎么能,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么轻松自然地来找他回去吃饭?
重重的心事压着,他的胸口发闷,非常难受。戚少商也许终于愿意跟他说说这些事情,他清了清嗓子,带着温和的笑容,对顾惜朝说:“你这么不开心,是在想汤群的事情么?”
顾惜朝看看他,嘴唇微动,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义父跟他是朋友。他最终被斩首,将来这笔帐总会算到我头上。可是你要我怎么办?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过了。包括李克用,他也未必不是在忍。我们大家都这么忍气吞声的究竟是为什么?他老人家倒是好,不声不响地带着一千多人,轻轻松松的就把我们费这么大力气换来的局面给打破了。我说打破,因为现在还不能说毁掉,可是我怀疑,将来如果这局面被毁掉,那很可能也是因为这件事。”
顾惜朝不说话,他自然明白个中道理。李克用就是再混帐,也不可能一边借着戚少商辖地行军一边悄悄地派人去占领要地,过河拆桥很卑鄙,这种还没过河就拆桥的事,就不止卑鄙,还下作愚蠢。他和戚少商都猜想这种蠢事是汤群自作主张做的,那老儿自然很想收复他的老巢,却没想过,岚城这样的要冲,就算他抢回来了,别人岂能任由着他?岂不成了个翻脸开战的绝佳借口?
但是戚少商随后把城池抢过来也就算了,竟然轻骑追击一百余里,深入李克用辖境后硬生生地把人抓回来,这也太过分了。正常的方式应该是通过藩镇间的公文往来逮捕引渡。当然正常的方式很不靠谱,但戚少商的方式,却让人无法接受。
顾惜朝想到这里,皱眉道:“你也知道这件事将来很可能被利用成借口。你深入代州境内抓人,实在是做得过了。”
戚少商露出迷惑的神情:“我不抓人,难道等着河东公文送到代州,再由李国昌……李老将军随便找个幕僚在底下添上两行:‘此人不在代州境内’或‘经查此人已死’,再送回晋阳么?”
顾惜朝低声叹口气,说道:“那么多难忍的都忍了,这一次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偏就忍不了?”
戚少商苦笑道:“也许是忍得太多,再加上一根小小的稻草就要崩溃了。汤群也许不过是那颗小小的稻草。”
顾惜朝迟疑着,终于说道:“你越来越不像是你。”
戚少商停下脚步,与他对视,两个人眼里都有些东西莫名的陌生。良久,戚少商困难地说:“这些事我们明天再说,好么?”
顾惜朝无语。两人走到门口,戚少商解下拴马桩上的坐骑,和顾惜朝并肩离开马球场。
天就快要全黑了,两个人齐肩并辔,却渐渐的连对方的五官都快要看不清楚。顾惜朝忽然道:“少商,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议。”
他并不等戚少商开口问是什么事,便先说了出来:“我父亲身体不太好,我想回代州去看看他老人家。”
戚少商面上的表情登时凝固,他呆呆看着顾惜朝,拒绝的话险些脱口而出。过了半晌,方才说道:“非要现在去不可么?我这边……现在这种时候……”
顾惜朝淡淡的,不说话,隔着夜幕他的所有表情都被隐藏了。
戚少商停了一阵,吞下所有烦恼,极其艰难地扯出微笑:“……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顾惜朝淡淡地说:“越快越好,明天。”
戚少商无计,仓皇地四下看看,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助他的人或东西,他左思右想,害怕顾惜朝一去不回,又害怕不允他去,会惹来他更多抗拒。他有过微茫的希望,希望顾惜朝终于大发慈悲忽然全部理解了他的为难和惶恐。可是他很快自己把最后一点幻想也杀掉了,然后更加惶恐不安,他越来越觉得顾惜朝若走,真的就不会再回来。
他喃喃地说:“你曾经对我说,若你要离开,我一定得留下你。”
顾惜朝并没有看他,漫不经心地道:“我不过是回家去看看父亲。”
“你是说代州是你的家?”戚少商沉默一阵,艰难地说道,“可是对我来说,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顾惜朝淡淡说道:“少商你想多了,我真的只是想去看看父亲。”
戚少商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无论多么不愿意,却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顾惜朝只说他回去看望父亲而已,父慈子孝,人之天性,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怎么说“不”?
他忽然说:“我陪你一起去!”
顾惜朝终于抬起眼睛扫他一眼,摇摇头,说:“我不想让我父亲听到什么闲言闲语。”
戚少商忙道:“我可以不作戚少商,代州又没有人认识我,我可以只说是你的随从,你就当我是舒建成好了……”他越说越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就好像暗夜中看到一丝光亮,甚至脸上都硬是挤出了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顾惜朝叹口气,说:“你何苦这样委屈你自己?”
戚少商立刻摇头:“不委屈!怎么会委屈!你不知道我多愿意!不过你父亲认识我……那也没关系,我只是做你的随从,你父亲没必要见我的,我们只要……”
顾惜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终于暂时住口,但是顾惜朝也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他一咬牙,忽然犟劲发作上来,说出了自己真正的实话:“我不愿意你走,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我本是想带你一起回绛州的,我们好好地厮守……可你要看望父亲,我不能不同意,那就跟你一起去好了。你若是连这也不许,大不了我悄悄地跟着。”
顾惜朝只有苦笑。戚少商竟也耍起无赖来了,除了苦笑他还有什么办法?
骑马回到放意园,天已经将近全黑,大门上七八个灯笼明晃晃地照着,小厮们跑下石阶来接缰绳,门房对戚少商说:“将军,有人送了封信给你!”
戚少商接过信来,外面写着:戚君少商亲启。打开,里面只一张素白笺,上面也只有十来个字:“今夜戌时,妙漪亭外,乞君一会。”字体很是清秀。戚少商有些惊异,问门房:“这是谁送来的?”
门房说:“是个小个子白净后生送来的。”顾惜朝早借着戚少商手上看到了,冷冰冰地说:“那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再世红娘了。”
戚少商一怔,惶然说:“惜朝,我根本不知道……”顾惜朝默默地擦过他身边走进园子。
他手里提着灯笼,眼前的路很明很亮,可是也只有身前三尺的地方是明亮的,光线透过呼吸的白色呵气,再往前便只有漆黑的一团,无比的迷糊茫然。
戚少商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心里越来越不安害怕。顾惜朝还没有确切的说出到底走还是不走。他是生气了么?——他宁可他是生气了,也好过这样冷冷的。他一向猜不透顾惜朝的心思,现在更觉得无法捉摸了。他只希望两个人好好的。为什么就这么难?
顾惜朝只会把他的茫然放在心里,在戚少商面前,至少现在,他必须要从容镇定。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在厅堂上坐下来,等着开饭。他慢条斯理地吃饭,任何人决不会从他的动作上看出来他有多么食不知味。他去书房,寻一卷兵法默默地读,又提笔临了两幅字。戚少商在他的身边转来转去,不知道做什么好,似乎做什么都不对,又似乎想说什么都不敢。顾惜朝很难受,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在为自己难受,还是为他的惶恐不安难受。他忽然说:“戌时快到了,你该走了。”
戚少商像被针刺了一下,他白着脸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
顾惜朝淡淡地说道:“你还是去罢。看她信中的措辞,她现在也已经给逼得快要无路可走了吧。她的处境很是可怜。”
戚少商怔一怔,犹自说道:“她处境可不可怜,与我有什么关系?”
顾惜朝冷笑道:“你说这样话,还有良心么?告诉你,李克用来求亲了。她为了你,一直苦苦撑着,不肯应承;现在为了汤群的事,河东又得罪了李克用,郑使君为了息事宁人,多半是一定要应承这门亲事的。她怕是快要撑不住了。若不是实在无路可走,她一个好人家的女孩,又不是不知道羞耻,怎么会主动约你见面?”
戚少商已经愣住。
顾惜朝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这样就不用眼睁睁的看着他走。他心里很难受,又觉得有些可笑。戚少商一定会去的,很可能还觉得他去赴约就是去救人。可是,如果他真的去了,顾惜朝想,我也就解脱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和感情像一张网,罗网,两个人都被绑缚得挣不脱逃不掉,现在也许就是到了解脱的时候。
门声轻轻响起,开了又关上。他果然是走了。
——他难道不知道,到了这种时候,他要救曹羽嫦除非娶她。只不过即使娶了她,对局势也没什么帮助,能帮助的只是她一个人罢了。
戚少商怎么会不知道。他又不是傻瓜。
我才是傻瓜,顾惜朝啼笑皆非地想,我算来算去自以为一切皆在股掌之中,最终真正被牵绊住被绑缚住的却只有我自己。我为别人筹算得越完美,就把自己损害得越彻底。
他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直直的,僵硬的,就那么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声又响起,背后响起戚少商熟悉的脚步声。
“我教舒建成去见她了,让他带几个弟兄一起去,”他一边脱鞋一边说,“她也是江湖儿女,我想不通既然这么为难她为什么不赶快离开晋阳,不过一个女孩家当然肯定有她的难处,所以叫舒建成拿上我的腰牌,好叫开城门。他会带她乘夜出晋阳,快马加鞭去绛州。红泪在绛州,会照顾好她的。”
他脱了鞋子走到顾惜朝身边,见他还是直挺挺的跪坐着,背对着自己,就伸手把他扳回身。
顾惜朝呆呆看着戚少商,圆睁着眼睛,太多的惊讶意外,已经有些麻木。
“你自己为什么没去?”他问,开口才发现声音整个都沙哑了。
“我去做什么呢?”戚少商苦笑,“也许她的处境越来越艰难,确实是我的错,可我去了,又能怎样?我不可能时光倒流重来一次,也不可能改变她义父的决定。我去了只会给她更多的误会,更多没用的希望,不是更残忍?不过该我负的责任,一分都不会少,所以我还是要救她走。只不过自己不出手罢了。”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沉默一阵,又说道:“何况,我就是再傻再蠢,也知道谁更重要,更不能伤害。”
顾惜朝沉默良久说道:“他们拿你的腰牌叫开城门带她走,还是去你的城池,别人也一样会认为你要娶她的——也许该说私奔?这次是连李克用带郑使君一起得罪了。”既然挣不脱,不如听之任之,理性分析又占据了思想的主导。
戚少商说:“要救人还管得了那么多么?只要你明白我,就行了。”
顾惜朝默然不语,他虽然不说话,神色却并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漠。戚少商提心吊胆一晚上终于松了口气,讪讪地在他书案旁边慢慢坐下,见他没有发话不许,更觉胆壮,况且他一直都没有再提要回去看父亲。
他想着,不能再让顾惜朝一个留在晋阳了,真的不能了。顾惜朝随时都会离开,他不能再冒险。这次回绛州带顾惜朝一起走的话,郑从谠也不会反对,因为戚少商和顾惜朝现在和晋阳面对共同的威胁已经休戚相关。
戚少商在晋阳待不了多久,最多两三天便必须回去,这次深入代州境内抓人,又杀了汤群,必须得提防李克用冲冠一怒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冲杀回来,另外,呆在绛州,可以最快速度得到京畿附近的战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