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会战(上) ...
-
李国昌遗体在代州停放七天之后,由一队数百人组成的送丧队伍浩浩荡荡地送到了晋阳,先送至晋祠存放。顾惜朝也就在晋祠中住下守灵,每日抄写佛经,为父亲祈福。李克用夫妻苦劝他回晋阳,李克用并且说,还是他之前在晋阳住的那个放意园,他叫人又给好好修缮了一番,比之前修得还好。顾惜朝只是不肯。李克用夫妻无奈,也只得由了他。
倒是趁着送灵柩往晋阳的机会,顾惜朝在刘夫人那儿借了腰牌,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走了舒建成。
当时还是在代州。舒建成已经被关了大半年,胡子也长了满脸,见到顾惜朝,又惊又喜,劝他和自己一起去找戚少商。
顾惜朝对他也说:“我要为我父亲守孝。”舒建成知道他的脾气,再多劝也没用,只得孤身离开了代州。
顾惜朝在晋祠中住着,每日里不是诵经,就是抄经,吃的是素菜素果,喝得是清茶泉水,远隔尘世的日子长了,竟然渐渐的也就习惯了。他过去一心要建功立业,时常自己也能感觉到胸口那团重浊的气躁动喧闹,叫嚣着要发泄,要冲破。老天对他不知道是垂怜还是有意耍弄,偏偏给了他一个几乎全无野心、全不在意权术二字的戚少商。越想要得到什么,越是得不到,越是盼望,越是失望。
他们两个人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中,虽然聚少离多,彼此思念,一旦见了面却总因为些不大不小的由头争执不休,那些争执总是得不到什么结果,而两个人的关系既是伴侣,也是合作者,纵使分歧再大也总是不得不强压下火气继续合作下去。总是过这样的日子,再坚毅的人也会发疯的,顾惜朝已经把自己压得快要崩溃了。
所以他离开戚少商,虽然是中了李克用的诡计,迫不得已,实际上对他却未尝不是件好事。他被李克用骗回代州之后,开始时焦躁急切得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戚少商身边去,后来时间长了,发现再焦躁急切也没用,只能自己慢慢调整心态。接着莫名其妙的,竟然在懊悔愧疚之余,悄悄的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顾惜朝有时候想想自己,他真的那么想要得到名利权势之类的东西么?他真的能得到么?他喜欢战场,喜欢用兵,到现在还是喜欢。好男儿自当身佩吴钩,黄沙百战,博个快意淋漓天下知名,最后马革裹尸还家乡。打仗的时候他运筹帷幄,自问决不比古往今来哪个兵家差;他心肠刚硬,不在乎用人命换胜利,也没什么仁义道德的傻念头;他不在乎甚至很擅长用阴谋诡计。他自以为本应该很适合官场战场才对。可是现实恰恰相反,大部分人,就连郑从谠那样,口口声声欣赏他,敬重他,却到最后也不曾真的对他有过什么信任。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其实真的信任他的人,也未必没有。像李克用,两人是打小一起长起来的,虽不是亲兄弟,却都自然而然的把彼此当做自家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跟李克用似乎越是熟悉,越是互相了解,就越不能共事。顾惜朝深恨李克用使诡计赚他回代州,又赚去了戚少商手上的城池,恨得牙根都痒痒,待到听刘夫人讲起李家父子在鞑靼时的遭遇,作为家人的关心又不由自主地生出来。可是,同样作为家人,别人都可以原谅李克用在外征战而未及回来见老父最后一面,顾惜朝却觉得这近乎十恶不赦,怎么都无法原谅。
顾惜朝住在晋祠的日子,刘夫人经常来看看他,送些应时的衣食。李克用却是很少来。他跟戚少商的战争现在告一段落,彼此不胜不败,他大约因为愧对亡父,也并没有继续出征。转过年开春,晋阳城上下喜气洋洋,李克用和刘夫人一起来看顾惜朝,送了些糖果、红鸡蛋之类的,告诉他曹羽嫦生了个男孩,李家添丁了。
李克用得意地给新生儿取名叫亚子,喜欢得不得了。亚子不是他第一个孩子,过去也有小妾生过小孩,可惜都没养活,亚子生下来个头就大,哭起来声音特别响亮,落生第一天就自己睁开眼睛,望着李克用小拳头一伸一伸的。他一定能壮壮实实地长大。
亚子个子大,曹羽嫦生产时很是受苦,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怀孕的时候心情一直不好,从来没喜欢、盼望过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之后反而珍惜得像心头肉。李克用却记得她孕期的种种令自己不满的作为,毫不客气地命令孩子必须由刘夫人抚养。曹羽嫦要寻短见,幸而刘夫人及时发现了,此后一直瞒着李克用每天抱孩子来陪他亲娘。
顾惜朝以前很喜欢息红泪家的小孩,听说家里添了孩子,本来也转了转念头要不要去看看,可是转过身来就抛到脑后去了。莺飞草长,转眼又是一春。
二月中晋阳城很是乱了几日。顾惜朝住在晋祠,那么清幽安静的地方,都能感觉得到喧嚷嘈杂。他不能不怀疑是源州前线又要开战了。开战之后怎么样呢?他不知道,奇怪的是竟也不着急。
之后安静了几天,刘夫人带小亚子到晋祠来拜祖先,顺道探望顾惜朝。顾惜朝第一次见到亚子,看他长得高鼻梁大眼睛的很好看,就随口夸几句,略逗弄一逗。刘夫人又说起这些日子李克用调动兵马,刚刚带了五万汉、蕃大军出征走了。顾惜朝面色就有些变了,想问,但是问不出口。刘夫人知道他的心思,细细地告诉他:“黄巢现在在陈州,已经围城八九个月。咱们过去得到的消息不多,前些日子朱全忠、周笈、时溥这几人送了加急信函来,请将军速速发兵救援。信中说到黄巢乱党在陈州附近,大兴土木,营造宫室,说是待到破了陈州,便以此处为伪朝廷。——他们那些汉人,口口声声叫我们沙陀人和鞑靼人做蛮夷,可他们汉人做的事,我们蛮夷真是想都想不到。那黄巢,他手下大军围攻陈州,没有粮草,竟然用石头建了一座大磨坊,把周围方圆几百里,所有能动的,动物也好,人也好,不分男女,不论老幼,只要抓到,一口气都赶进大磨坊里,然后……然后统统砸死,碾碎,用血肉来充作军粮!”她毕竟是女流,说到这里,便忍不住一阵反胃,一阵心酸,眼中已经含着泪,说:“就连像亚子那么大的小娃娃,也不放过……”
顾惜朝呆呆听着,他再心肠刚硬,也不由动容,迟疑道:“这……这消息当真么?黄巢,我见过,他毕竟还算个读书人,怎么能……”
刘夫人说道:“夫君看过信之后,义愤填膺,当即就准备发兵了。我还听说……”她偷偷看顾惜朝的神色,接着说道:“我还听说,连源州的戚少商,戚将军,也在朱全忠等人的求援之列,而且,也发兵了……”她看着顾惜朝神色淡淡的仿佛不为所动的样子,正在疑惑,忽然却发现他宽大的夹袍子袖口在微微地颤动。
顾惜朝低声说:“连他也出兵了?他始终念着旧时义气,不肯与黄巢刀兵相见,现在连他也顾不得情义了,看来陈州的消息是真的。黄巢……自作孽,不可活!”
刘夫人知道他心中终究还是牵挂着那人,微笑说道:“这一回,将军和那位戚将军得此契机,也许能捐弃前嫌也说不定……”顾惜朝看看她,目光那么清淡,却似乎有无法形容的嘲弄和凄凉,她一怔,再说不下去,顾惜朝苦笑道:“只盼两个人眼中看着共同的敌人,不要自己再打起来,就该谢天谢地啦。”
李克用和戚少商当然没能打起来。戚少商所在的源州,渡过河就是东都,和东都留守崔安潜又是老交情,当然顺顺当当地渡河准备会战陈州。李克用带着五万大军,照老规矩准备从绛州渡河,却遭受意想不到的挫折。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借口修桥,在河对岸屯兵数万。李克用没有办法,只得暂缓渡河。
李克用大军屯于绛州,他自己却轻骑简从地回了晋阳。回到晋阳当天,梳洗沐浴过后,便带同刘夫人去晋祠祭拜亡父。
祭拜亡父当然要沐浴更衣的,但来晋祠的目的却一定不止是祭拜亡父。顾惜朝只在自己的净室中安安静静地抄写经卷,等到李克用祭拜完,自然也就来了。
他自己推门进屋,顾惜朝跪坐在窗前,俯几抄写,见他进来却没理睬。李克用讪讪地找地方坐了,看他抄写一阵,到底忍不住,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讷讷地说:“惜朝,我来祭拜父亲,也来看看你。你,你可还住得惯?和尚道士们若有什么怠慢,或是伺候不周到的,一定得告诉我。”
顾惜朝头也不抬,冷冷地说:“僧侣们惧怕将军淫威,恨不得拿我当佛爷供起来,怎会怠慢。”这件事上他多少有点怨气,僧侣们对待他始终战战兢兢,拼命奉承,他为了少些麻烦,不得已将活动的范围尽量缩小,差不多只有平常居处的这个小院子。
李克用忙陪笑道:“你要是不自在,就回放意园去。你住了好几年的地方,岂不比这里舒坦?”
顾惜朝冷淡回答:“我不回去。你既是祭拜父亲,祭拜完了就该走了。我忙得很,没空招待将军。”
李克用笑道:“我来一者为祭拜父亲,二来也为看看你么。你也不回家去,我和你嫂子都惦记得很。”话还没说完,顾惜朝一搁笔,冷冰冰地坐直身体,一言不发。李克用来找他当然不会只为了说这些有的没的,这些话他一点也不想听。
李克用低头寻思一会,苦笑道:“好吧,惜朝,我来也是为和你商量商量,发兵陈州的事。”
他终于说了点痛快话,顾惜朝面色反倒和缓了,重新拾起笔,淡淡地“嗯”一声。李克用道:“我带大军到了绛州,将渡黄河,河对面诸葛爽却来找麻烦,屯了几万兵将在河对岸,口口声声说要修桥。惜朝,你听听,这不是存心找病么?从来也没听说有人能在黄河上修桥的。可是他既然屯兵在那里,我的人一旦强行渡河,船都下不去就得被他们打回来。”
顾惜朝皱紧了眉头,似乎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了:“黄河的渡口,只得一个绛州么?”
李克用摇头道:“当然不是,河东的黄河沿岸,渡口多的是。”
顾惜朝说:“那为什么非要从绛州过河不可?过去绛州最合适,无非是为收复长安,此处过河进可攻,退可守,又不至于惊动在河西的诸葛爽。现在诸葛爽是河阳节度使,你是河东节度使,他先要明刀明枪的跟你对上,你还怕他么?”
李克用一怔,迟疑道:“可是要从西面渡河,过去是陕西,往陈州也太远了……”顾惜朝嘴角一撇,冷笑道:“那么你想怎样?我倒有个主意,不如你再单枪匹马的去源州吧,象从前那样,去求求戚少商。”
李克用登时满面通红,他就是脸皮再厚,也做不出这种事,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这个我做不出来。我还是照你说的,北上渡河,取道陕西好了。”
顾惜朝翻翻眼睛,自己重新翻过一张纸,继续抄写。
李克用又等一阵,说道:“惜朝,其实我还是想劝劝你,不如跟我一起出征吧。”
顾惜朝淡淡地说:“我要为父亲守灵。”
李克用苦笑道:“咱们沙陀人,死在哪里就是哪里,哪有汉人那一套繁文缛节,守灵有什么意义?你真的想让父亲安息,就听我的,跟我一起出征去。”他顿了顿,见顾惜朝不答,又道:“你嫂子告诉我,父亲去世前一两天,还在对你说,要跟我好好的,要帮他照应我。”
顾惜朝沉默一阵,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跟你出去?你就不担心我记着旧恨谋害你?”
李克用笑道:“你记着旧恨要害我,更该跟我一起去啦!老是躲在这破庙里,离着我能有十万八千里远,你还怎么害我怎么出气?”顾惜朝不答,李克用复又叹道:“这些日子,我的心里时时刻刻都像油煎的一样。父亲生前,我没尽一天孝道,反倒是你替我送走了他老人家,父亲一定觉得,你比我这亲生的儿子,更像亲儿子。要是没有你,他老人家临终时不知道有多孤单。当初我为了向戚少商报仇,一点不念着咱们兄弟情分,那是我错了,我这么不该,你也一点没迁怒到父亲和我妻子身上,我一想到,心里不知道有多感激你。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心里从来都拿你当自家人看,从没变过!所以以后要是再亏待你,我自己的良心第一个就过不去。”
顾惜朝冷冷的笑,说来说去,他还不是只为自己良心上能过得去么,可不一定是多么信任他顾惜朝。
李克用说得再诚恳,顾惜朝也不信。可是十几天后,李克用带大军过黄河,顾惜朝还是出现在军中。
他还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