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事变(下) ...
-
这时守卫队伍中忽然乱了起来,有人高声叫道:“澹台先生来了!”接着远处数人高声呼喝:“放箭,放箭!为什么不放箭?”
原来这些花园中的守卫,没有做上阵打仗的准备,身上只带随身兵刃,没有一个带了弓箭。幸好如此,否则众人目标如一的放箭,李克用等人就算本领高强,一时射不死,怕也没这么容易退到围墙边。霍乱步在远处大声训斥带队的守卫,一边训斥,一边呼喝,叫他们快点把人拦下。顾惜朝听着,眼睛血红,立刻就想冲过去,李克用大声叫他:“我动作慢,你先上去!”
他一怔,才忽然想到,高来高去的本事李克用可是半点不懂。他随手砍翻冲到身边来的一名守卫,说:“你先上,我断后。”李克用还要再说,顾惜朝怒道:“不要废话!等到大队人马来,万箭齐发,你跑得了么?”
李克用不敢再多说,当下两名侍卫先爬上墙,骑在墙头上,看到外面远处火把的光照得亮如白昼,叫道:“大帅,城里果然在调动兵马!”李克用骂道:“废话!不然老子睡得好好的,干吗要跑!”醉醺醺的酒意未散,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笨手笨脚地望墙头上爬。
顾惜朝只得和几名卫士继续砍杀来犯的敌人,远远的似乎看见了霍乱步的身影,两眼几欲冒火,却也只得先咽下这一口气。现在他吞下的药似乎已经过了药性,不再咳血,也不再有五脏六腑都似乎要燃烧起来的那种痛苦,渐渐的仿佛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李克用终于给侍卫拉扯着爬到墙头上,趴在那儿叫道:“惜朝,快上来!”顾惜朝向身侧一刀削去,数道血箭同时四溅,他向前踏出几步,足尖使力,高高地跃起,半空中身子一折,便单手攀住墙头,借力跃上。
围墙后面是个巷子,对面还有围墙,墙后也是个花园。远处火把光亮、人声马嘶的,顾惜朝眉头一皱,要是只有他自己自然早就跃到对面围墙中了,管它是什么地方,可是李克用和这些卫士却不可能跃开这么远。这时李克用大呼小叫的,回头一看,却是一边搭弓往下面人堆里射箭,一边给他剩下的几个还没来得及跃上墙的卫士加油打气。
顾惜朝一把扯住他,道:“快走,快走!没时间了,大队人马就要到了!”李克用梗着脖子叫道:“我下面还有兄弟!”顾惜朝气得两眼冒火,当着旁边几名卫士的面,却又说不出话,好在他身边的卫士都忠诚省事,纷纷叫道:“大帅,快走!咱们走了,才能给弟兄们报仇!”
李克用一咬牙,终于带头跃下围墙,众人纷纷跟着跃下,沿着巷子向较暗的一边跑,李克用边跑边道:“咱们先去找其他弟兄!”他说的是跟着他一起进城的那五百个骑兵。顾惜朝在旁沉声道:“不用找他们了!你当朱温的大队人马为什么还没到?他们自然要先解决掉你的兵,再来解决你!”
李克用一怔,回身分辨了下方向,果然火把的光亮是向朱温摆宴的花街方向去的。他咬紧了牙关,恨恨地道:“此仇不报,李克用枉自为人!”
他们没走多远,便听见远处隐隐的有喊杀声,又过一会,喊杀声停了,火把的光亮开始四处蔓延。他们知道李克用带进城的那五百个骑兵,这时候恐怕已经尽遭毒手了。
过不了多久,大梁城的大街小巷就会遍布兵马,他们必须尽早赶到城门附近,为了调动军队,城门很有可能还没关闭,那是他们现在唯一的一线希望。汴州大梁城是朱温的地盘,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用妄想忽然有人冒出来救命。
可是他们会想到要尽早到城门边去伺机出城,霍乱步也一样会想到。所以城门边必定将有一战。十来个人且躲且走,尽挑些最黑最暗的路,顾惜朝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忽然停下,皱紧眉头四处张望——他们迷路了。
如果能认准一个方向走也就算了,现在是又得找到城门,又得躲避敌人,又尽挑最黑的地方走,几人又都是从没来过大梁,不迷路才怪。又走了一段路,李克用往地上一坐,说道:“不走了不走了,先歇歇再说!”
顾惜朝还没说什么,一名侍卫道:“大帅,这里太危险,咱们先脱险,再歇脚……”李克用瞪眼道:“我说歇歇就歇歇!脱险说得容易,往哪里走才能脱险?你说给我听!”那侍卫登时语塞。李克用向顾惜朝说道:“你也坐下,这黑灯瞎火的,找不到路径,又到处是敌人,越走越慌。先别说话,好好歇一歇,静静心,咱俩再商议。”
顾惜朝依言在他身边坐下。侍卫们自动背朝着他们站成一圈,各自警惕各自面朝的方向。终于安静下来。
好一阵,李克用方才问道:“现在境况危急,要怎么办才好?”
顾惜朝沉默一阵,说道:“放火!”
李克用一愣,说道:“那岂不是自行暴露?”
顾惜朝说道:“我们乱着躲他们,他们乱着找我们,大家都是没头苍蝇。倒不如我们给他们一点目标。”李克用登时明白了,一拍大腿,笑道:“就这么办!”顾惜朝又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能走的方向怕是更少了,现在又太黑,看不到城门的所在。”
李克用笑道:“那没关系,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们在明,我们在暗。”顾惜朝点点头,说:“正是如此。”李克用笑道:“弟兄们,还等什么?放火!”
众侍卫答应了,各自四散寻找引火之物,有侍卫发现一户人家后院堆放了不少柴草,未及跟李克用说一声便先点起火来。这时是夏季,天气闷热潮湿,大火裹着浓烟迅速蔓延开。
李克用和顾惜朝都呛得直咳嗽,连忙带着众侍卫快步离开那片区域,听得身后有人丁丁当当地敲钟,大人叫孩子哭地乱起来。
其后众人走到哪里,便在哪里顺手点火。这样点火,自然会将城中的兵将引来,但着火点是死的,人却是活的,等到把人引来,他们早就走得不知去向。不久又与一小队十几个骑兵狭路相逢,顾惜朝算算敌我实力,觉得全歼没问题,便下令出击,不过一会,就连马匹也有了。
他们骑上马,动作更快,在城里四处放火。城中的军队跟着火头跑,疲于奔命,难免要对房子着火的市民发脾气,市民们本来因为调动军队已经在家躲避一晚了,好容易熬过半夜,房子忽然又着起火来,也是一肚子气。晚唐时期,国不国朝不朝,民风剽悍,当晚大梁市民与士兵之间的大小械斗是数不胜数。
李克用远远看着,哈哈大笑,拍着顾惜朝的肩膀,笑道:“惜朝,你简直是诸葛亮,不,诸葛亮也没有你的神机妙算!”顾惜朝冷冷地看看他,不说话。忽然一道极亮的光划过他的眼睛,他一惊,接着一个炸雷,正响在头顶的天空之上。
李克用也被这炸雷轰得发呆好半天,半晌回过味来,笑道:“这,这难道雷公老爷也来跟我过不去?”说罢仰头,指天大骂:“你是神仙,了不起吗?你是老天爷我也不怕!李克用活着杀人放火,死了也敢闹上你的凌霄殿!你有本事劈了我试试看!”
忽然又是一阵电闪雷鸣,顾惜朝心思一动,微笑道:“雷公老爷不是和你过不去,是来帮咱们来了。”说着,纵身跃上身侧一间屋子的屋顶。他借着闪电的强光,终于看到了不远处一道巍峨耸立的城门。
有了方向,便一切好办。现在大梁城中已经是乱作一团,他们骑着马,也不再像之前那么藏头露尾,公然打马迅速向城门奔驰。
打头的侍卫忽然“吁”地一声,停了马,回身叫道:“大帅,前面是条河,河上有桥,桥那边就是城门。”李克用一惊,急忙上前几步,极目远眺。
顾惜朝眉头深锁,说道:“没有办法,只能抢攻。”
有桥,自然便有守桥的士兵。为了抓获他们这些人,大梁的城门边必定要安排最精锐的部队。而他们一刻都不能延误,身后还有追兵。
众侍卫随李克用骑马缓缓地走到桥头,守桥的队长高声喝道:“原地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李克用高声道:“朱将军叫我们来辅助诸位,捉拿李克用!”
守桥队长呼喝道:“我们知道了,几位请回吧……”话音还没落,顾惜朝低声喝道:“放!”众人数箭齐发,那守桥的队长大骂了一句什么,便没了声音。李克用抽大刀,竖在面前,沉声道:“弟兄们,不怕死不想死的,跟我冲!”
众人齐声答应,各挺兵刃,冲上桥头,在桥上刚走一半,忽然喊杀声四起,前方桥对面一时灯火通明,众多士兵在火把的光照下,张弓搭箭,正面对着众人。而身后也忽然有许多士兵水淋淋的从河里爬出来,将退路堵得严丝合缝。他们中了埋伏。
守桥队长在士兵们身后,声音透过人墙远远的传过来,显得甚是得意:“李大帅,天下会带兵打仗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哪!现在你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如投降罢!凭你李大帅的英名,朝廷怎么也会赐你一个全尸啊!”
李克用恍然,他现在身为河东节度使,沙陀兵马大元帅,大败黄巢的大功臣,朱温胆敢谋害他这样的朝廷重臣,一定早就铺好了后路,不知道准备了多少个屎盆子要往他头上扣,他若真的死在这儿,说不定朱温不但遭不到报应还得被朝廷嘉奖。想到这儿登时连朝廷带皇帝都恨得牙根痒痒。但是现在七八个人被堵在桥中间,前后都是明晃晃的弓箭,稍微动弹动弹,只怕立刻便得死在这儿。他看看顾惜朝,顾惜朝却也是眉头深锁。
他上桥之前,已经留神观察过四周,根本没有隐蔽的地方可以让人打埋伏,景况又紧急,放箭最后试探过便直接叫大家上桥了,却没有想到原来伏兵是躲在桥底。其实只要考虑的稍微周全一些他不会想不到的,一时的大意,竟将大家都拖入如此凶险的境地。
李克用没办法,只得与对面的守桥队长话语周旋。他高声道:“不错,尊驾很会用兵打仗,我李克用佩服!叫我投降也可以,我不能不知道是哪一位英雄好汉最终要了李克用的命,请问尊驾高姓大名?”
守桥队长笑道:“英雄好汉四个字,可不敢当!末将姓杨,草字彦洪。李大帅听了末将的名字,便当束手就擒了罢?请诸位这就抛下兵刃,尤其是李大帅,你的弓箭绝技,末将可不敢领受!末将数五个数,诸位请吧!”顿了顿,高声道:“一!二!三!四!”
他又顿了顿,李克用长叹一声,将弓箭解下,运力右臂,远远地抛到了桥对面。杨彦洪笑道:“李大帅赏脸卸了弓箭,诸位也不能不给面子阿,请啊,请啊!”
众卫士互相看看,李克用低声道:“扔了兵器!先脱离眼前的险境再说!”
顾惜朝忽然咳嗽出声,接着一口血喷在桥面上。
他极力思索如何才能脱险,除了像李克用这样言语周旋,一时根本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但言语周旋,又必须浪费掉太多时间,等到后面霍乱步得到消息追来,还走得了么?那朱温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服下的那颗丸药,药性之刚猛霸道,全天下也未必有第二颗,现在体内似乎是平复了,其实药性还远远未过,他这般用心伤神,又激起了药性,终于吐血。
李克用失声叫:“惜朝,你怎么了?”顾惜朝摇摇头,桥对面杨彦洪笑道:“顾公子身子不适么?没关系,我家主公最是宅心仁厚,定会好好地请名医来给你瞧病。你们几位这就请过来吧……什么人!”
他忽然换了腔调,声音中充满惶恐,接着,桥对面士兵队伍中,发出一连数声惨叫。士兵们登时大乱,再也难以维持队形,顾惜朝知道一定发生了变故,无论是什么变故,这一瞬间的机会再不可求,厉声叫道:“冲过去!”
李克用没了弓箭,单刀却在脚下,一脚踢起来接在手中,大吼一声向前冲。两个侍卫各执单刀跟在身侧,另两个侍卫随扈着顾惜朝,剩下四名侍卫举刀倒退着跟进,防备桥这面埋伏的士兵放箭。他们只需要闯过这一段长不过三丈的短短的桥面,可是,人的动作再快,又怎么快得过弓箭?
桥这边的弓箭手反应速度虽然稍慢,但他们已经张弓搭箭,只要将弓弦松开,便可完成攻击。况且他们的行列中并没发生异常。李克用及侍卫向桥头冲出,几乎同时,身后箭雨便呼啸而至。虽然有侍卫举兵刃挡格,可是箭雨像真正的雨点一样漫天落下,他们的单刀挥舞得再有力,又怎么能挡住漫天的雨呢?
就在这一刻,桥头那边队列已经打乱的士兵丛中,忽然冲出一道白影。他冲出的速度几乎迅疾如风。他一冲而至半空,剑风挥处,箭雨纷纷落地,就像他一个人,一柄剑,就已是最不能逾越的天险。
顾惜朝一口气吐出来,觉得整个人都松弛了。他知道那是谁。
当然是戚少商。
有高手相助,众沙陀侍卫精神倍涨,一鼓作气冲过桥,冲进对面士兵群中,红着眼大砍大杀。人到了这种时候,精神上极度亢奋,身体上的伤痛和疲劳都已经感觉不到。李克用过桥之后,随便抢了一把弓、一壶箭在手上,顿时如虎添翼,双手不停,连珠一般的将箭射出去,枝枝皆不落空。
顾惜朝身边虽有两名侍卫,一冲进敌人堆里,七八个对百余个,谁也不可能分出心来保护他。他心中有千般的牵挂,又刚吐了血,体内气血翻涌得像要活生生的碎掉,却也只能打叠精神,先应付眼前身边数不清的敌人。
他们在人丛中,桥尾的伏兵虽然还在放箭,却不可能再对准他们,否则更可能射伤的是同袍。他们现在的目标,是桥上的戚少商。
戚少商挥动长剑,剑气如虹,仿佛筑起一道无形的气墙,将所有飞射而至的箭簇挡在墙外面。一年不见,竟然武功又有进境——他要带兵,要管理一州军政,要与李克用大大小小的较量,竟然还有时间勤练武功么?
顾惜朝无暇来注意戚少商,戚少商却不能不注意到顾惜朝,见他和众沙陀人都已经淹没到桥头的守兵中间去了,当即催动内力,剑光暴涨,震飞出去的箭簇登时受力加剧,乱纷纷的反向射来的方向迸去。他接着脚下使力,整个人迅疾无比地弹向桥头人丛中。
他的落足点异常精准,正擦过顾惜朝的身侧。逆水寒冷森森地送出,便有敌人的热血溅上白衣。他转头看了顾惜朝一眼。
顾惜朝正在砍削敌人的动作忽然凝滞,那些本来充塞耳朵的喊杀声变得像很遥远。他忘了躲开目光,也忘了自己还身处敌人包围中。戚少商忽然探手猛地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到身侧,逆水寒绕过他的身体刺入一名士兵的胸膛。热辣辣的血液直喷上顾惜朝的脸颊。
桥尾的士兵也在首领带领下冲到了桥这边。李克用越战越勇,壶中箭早就射光了,现在举着单刀大砍大劈。顾惜朝回过神,便不管不顾地先破开一条血路冲到他身边。他现在一点也不在乎那些向他砍过来的兵刃了,因为戚少商一定会给他挡开,而戚少商也自然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过去。他什么都怀疑,唯独对戚少商,即使将来是聚是散都不能确定,在这一刻却依然有最完满的信任。
三个人并到一处,李克用面容狰狞,残酷大笑,叫道:“戚大侠,你来帮我,是不计前嫌,还是另有所图啊?”
戚少商冷冷地说:“李大帅错了,我来,不是帮你。”
李克用哈哈大笑,点头道:“不错!是我错了!不论怎样,今天我要杀他个痛快!”说着,复又杀入人丛。
戚少商看看顾惜朝。顾惜朝这一次躲开他的目光,冷冷地说道:“这些人都该死。”
戚少商低声说道:“好,你要杀,我就杀!”
他说着,挥动逆水寒,冲进人群,开始砍杀。他是何等的身手,若要杀人,这二百来个士兵甚至都未必够他杀。
顾惜朝瞠目望着。
他忽然觉得胃里很难受,想要呕吐。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戚少商杀人。可看着血液喷溅在他的脸上身上还是觉得恶心。他想知道眼前杀人的人到底是不是他的那个戚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