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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荒村(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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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让和黄巢曾有过这样的对话。
“戚少商,这个人很了不起,”黄巢说,“他非常聪明,对局势的判断从来都异常准确。江湖上人人都说他运气好,其实不然,没有大智慧,哪里来的好运气?”
“末将觉得他宽厚和善,是个好人。而且多谋善断,文韬武略,哪一样都不少,的确是个人才,若能为大王所用,应该也算是锦上添花的美事。”尚让如是回答。
黄巢笑着,看看他,摇摇头:“可是此人心气儿高,他多半是不肯为我所用的。你瞧他那日庆功宴上那强项的样子,最后即便是不得不低头,也是低得不卑不亢的,嘿嘿,若非是为了保他那个顾公子的小命,你说他会向本王低头么?”
尚让不敢回答,黄巢笑道:“我知道,你哥哥在世的时候就很看重他,你也视他为兄长。不过世上的事,没有那么多顺心随意的。不过是区区一个戚少商,本王帐下人才济济,根本不少他一人。做大事,不能婆婆妈妈!”
尚让恭敬答道:“大王教训的是。”顿了顿,又道:“既然不能为黄王所用,那便该除掉他,免得此人日后投靠别人,与黄王作对。”
黄巢笑道:“唉,你也太低估这个戚少商了。他对本王尚且不能信服,怎么可能‘投靠’别人?当世英雄,还有谁比的过本王么?他此次若能逃出了长安城,本王赌他多半是自行拉起旗子来,共逐这匹大鹿!”
尚让忙道:“那更是要杀!此人老巢在河东太行山区,正是兵家必争之地。大王要荡平天下,河东河北的藩镇势力是一大心腹之患,若不杀戚少商,他总有一日会成为大王强敌。”黄巢慢慢摇头,说道:“不然!”
他踱到大堂中挂着的那幅巨大无比的帝国堪舆图之前,举手来指着河东道的位置,那一列弯弯曲曲的山形:“这里,不就是太行山么?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左边是河东,右边是河北,大小藩镇,汉人胡人,各种势力数不胜数;沙陀,鲜卑,吐谷浑,北方还有鞑靼人和契丹人在虎视眈眈。这个地方是个烂摊子,你以为,他戚少商即使真的走回太行山,又能一路顺风么?这些藩镇势力,此时勉强维持个平衡,倘若突然多了一股既无朝廷诰封,又无强大盟友的势力,你觉得会怎样?”
尚让大悟,叫道:“会打起来,会打个一塌糊涂!”
黄巢微笑道:“正是如此。我们且先假设,这股势力,便是戚少商的连云寨义军。他连云寨若要分这天下一杯羹,小小的太行山区自然不够施展,必定要将触手伸到太行山下的平原地区。到那时,这些个藩镇如何能容?而只要有人开始动刀枪,这些藩镇节度,一个个就必然坐不住。到那时他们就稀里哗啦狠打去吧,我们正好坐收渔利。”
尚让道:“果然好计!大王的雄才大略,末将叹服。只是,这些势力相互残杀,到最后势必要剩下几股特别强大的,要收拾起来只怕加倍费力气。”黄巢扬眉道:“哎,这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你看看这个地方分多少个藩镇?大大小小几十上百,即使到最后有特别强大的势力留下来,也会在这种吞并战中消耗掉足够多的有生力量。天下的人总是那么多的,杀光了就没了。”说毕,自觉是个很滑稽的笑话,哈哈大笑。
尚让陪着他笑一阵,又道:“若是到时候,戚少商不死,与我等为敌,又怎么办?”
黄巢叹口气:“戚少商,戚少商,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个戚少商。莫非是当年与他斗剑输了一阵,余悸至今么?此人虽志大才高,无奈有个致命的弱点。你也说过,这人性格宽厚和善,试问古来成大事者,有几个是这种性格?再说,什么宽厚和善,好听点说是如此,难听点说那就叫妇人之仁!那天不过是死了个公主,瞧他那如丧考妣的样子!这人还有个毛病,比那妇人之仁更要命,那就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你看,他与那个顾公子,粘粘糊糊磨磨唧唧了五六年了至今还在一起腻着,好得恨不得蜜里调油,哼,男子汉大丈夫,天下多少好女子尽可为妻,偏偏跟个男子还这么柔情蜜意的,也就是你我,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留个面子,说出去岂不是笑掉了天下英雄的大牙!”
尚让点头如捣蒜,对黄巢此番评价极是心有戚戚焉:“不错,不错。那顾惜朝就是当年追杀他的那个少年,天下英雄若知道两人此时这种古怪关系,不但要笑掉大牙,只怕还要群起而攻之!”
黄巢笑道:“你看,这不是有很大的把柄在本王手中么?何必怕他!戚少商这人得放,不能杀。这个人情本王就送给你了,你看看什么时候把他和那个顾公子送出城去。”尚让答应了,想了想,又道:“那个顾公子……”
黄巢问:“那个顾公子又怎么了?”尚让说道:“那个顾公子,似乎谋略才干上,也不比戚少商差。今年春天末将在湖北襄阳被围城,水军上飘的就是‘顾’字大旗,后来我使人打探,原来崔安潜在西川时,这个顾公子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在短短数月间,就替崔安潜建立起一支上马打陆战,上船习水战的军队。只可惜后来这支军队便宜了陈敬瑄那老小子。”
黄巢沉吟道:“有这等事?我好像恍惚听说,那位顾公子出身也很好,好像是河东哪个世家出身?”尚让皱眉道:“这个我仿佛也听说过,可是河东世家多如牛毛,却没有一个是姓顾的。”黄巢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算啦,不必纠结于此。崔安潜是什么人?当年王仙芝在的时候唯一不敢犯境的就是崔安潜的属地。以崔安潜之能操练蜀军也不是什么难事,那顾公子即使起了些作用,毕竟年纪轻,毛头小伙子,再多又能做多少?再说了,堂堂顶天立地一个男子,心甘情愿委身另一个男子□□,这种人何必放在心上!”
离开长安,快马加鞭一路向北。
这日阴天,云层低沉沉的,早上并没有太阳升起。到了巳时前后,天上开始飘雪。初时不过是绿豆样的雪粒子,稀稀拉拉的,过不多久越下越大,指头肚儿大小的雪片儿顺着凛冽朔风倏忽垂落,放眼望去天与地之间洋洋洒洒,纷纷乱乱,人在其中竟似无处容身。
戚少商勒住马,笑道:“一场好雪!有这场雪下来,断了我们来时足迹,纵有追兵,也无从追起。”
顾惜朝随着他勒马,极目远望。他披着戚少商的白狐裘,双颊冻得红红的,如染了胭脂一般,衬着大雪,越发显得面若冠玉,眉目如画,听着戚少商的话,却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你放心,我瞧是不会有追兵的。”
戚少商忙问:“为什么?”顾惜朝说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尚让虽是黄巢的左右手,可也不过就是个大管家。没有黄巢的授意,他岂敢私自做主?再说义军戒严的长安,哪有那么容易就出来。我只是猜不透他们为什么这样轻易就放过我们。”
戚少商笑道:“你也想太多了,他们为什么不放我们?黄巢为人还是不错的,他就算对我有些不满意,无非是气我对他不敬,他算个英雄,未必会计较这些。”他生性豪迈豁达,奔驰在山地平原之间,又正遇上如此大雪,只觉得山河无处不壮丽,浩然天地,胸怀激荡,把那些个谋算诡道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顾惜朝看他孩子一般的笑,叹一口气,柔声道:“你就是爱看轻自己。我早说过,我若是黄巢,早就杀了你,绝不留下做后患。”戚少商笑道:“是你把我看太重啦!倒是你自己,说是当今天下第一聪明人都不为过。黄巢自诩帐下人才济济,却独独漏掉了顾惜朝,才是他最大的败笔。”
顾惜朝“噗”地一笑,说道:“好啦,你我也不用这么自吹自擂,还好没有旁人在,但凡多一个人听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天越来越冷了,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怎么找个地方歇一歇才好。”他一说,戚少商顿时恍然,又悔又愧,忙道:“都怪我光顾着看景儿,你冷不冷,冻坏了吧?”说着便下马要跟他共骑,好给他取暖。顾惜朝策马退后两步,笑道:“行了行了,我披着你的狐裘很暖和,你骑你自己的马,别过来,我用不着。”戚少商也不由得笑了,说道:“我给你取暖啊,你想哪儿去啦?”
一边说,一边只得回到自己马上,鞭子指向前方,说道:“前面向北不远就是栎阳,现在怎么样虽然不知道,总能找到人家借宿。走吧。”
两人各自策马,向前方奔驰。又走出数里,戚少商忽然打了个呼哨停住了马,皱眉向顾惜朝说道:“什么声音?”
那声音夹杂在风雪中,开始听的并不真切,但很快便逐渐清晰起来,同时他们也看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黑压压一队骑兵。
这里是平原丘陵地带,大队人马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同时孤身上路的两人也无处藏身,他们打马向前走出一段路,让出了骑兵队奔驰的路线,那一队人来得好快,转眼前锋便到了。
顾惜朝勒马回头远远地看。他们向北,那队骑兵也是向北偏西,没有旗号,前锋过去之后便是举着大纛的中军,高高的大纛上,血红的羽毛在纷飞的大雪中好不显眼。压阵的将军赭衣轻甲,远远地也在看戚少商和顾惜朝。离得太远,又在大雪中,本来谁也看不清谁,但顾惜朝就是觉得心里,毫没来由地沉沉一悸。
离栎阳城还有个二十来里的地方,远山近水,环抱着黑压压一处村庄,大雪中清冷孤寂,此时虽临近中午,却一丝炊烟也看不见。
两个人纵马奔驰了一夜加一上午,戚少商还好些,顾惜朝着实坚持不住了,再不对劲也只能先投宿再说。但连敲几家的大门,都不见有人应。戚少商飞身进入一户人家的院子,只见里面空空荡荡的,连过冬的柴火也不见。屋门紧闭,窗户关的严丝合缝,戳破了窗纸看屋里,只见箱笼大开,桌榻凌乱,想来是屋主离开的时候把所有能带的都带上了。连看了几户人家都是如此。
顾惜朝沉吟道:“此处良田千顷,有山有水,太平时当然是再好不过,乱世却容易招来兵祸。这里的百姓想必早就逃难一空了。”
戚少商赞同他的猜想,又道:“连过冬的柴火都没有,也许早在冬天之前就没人住了。长安之外不过二百里就这么萧条,大唐不灭,苍天不容。”
顾惜朝打起精神来,笑道:“你也不用感慨,好歹我们有藏身的地方啦,这样大雪天随便走走倒是很开怀畅意,时间一长冷得人受不了。”
两个人随便找了个房子,略略安顿下来,顾惜朝说:“你去劈几把破板凳什么的来生火,我找找还有没有能吃的东西。”戚少商答应了,两人便各自忙开。这么一细细的翻找,才发现这里原来早就经过刀兵之灾,很多人家门板上都有刀痕,有些地方白墙上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戚少商用逆水寒劈碎了些破家具,费了不少力气生起火来,在这户人家厨房中找到了陶罐瓷碗,盛满了雪架在火上煮,之后到后院去铲开雪,果然有人家本来种的豆子和蔬菜,到了冬天无人收割乱七八糟的都枯干了,搂了些正好喂马。刚要出去看顾惜朝怎样了,就听到他在窗外叫。走过去看到他指着远处一棵树,笑道:“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那树上的柿子还没给老鸹叨干净。”
正是隆冬季节,柿子在树上都冻成了冰坨坨,戚少商上树去,挑没烂没破的摘了十来个,拿衣襟兜着,凌空翻个漂亮的筋斗下树。顾惜朝大笑,鼓掌叫好。
两个人把柿子洗干净,放在火堆旁边,煨得化了冻,外皮上咬一个小小的口子吸里面的甜浆,再把果皮剥开吃里面一片片舌头般的籽实,这东西口感很特殊,嚼起来咯吱咯吱的,顾惜朝吃着好玩,逼着戚少商把一个个柿子浆水都吸干了,他专捡里面剩下的籽肉来嚼,果皮上残留的橙红色甜浆沾了一嘴唇。
外面的雪依旧扯天扯地的下,始终没有停止的迹象。横竖栎阳城不远,倒也不担心会被这场大雪困住在这里。两人吃饱了柿子,依偎在一起烤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雪夜荒村,前路茫茫,可是两个人自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这样亲密、这样贴心、这样安宁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