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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弁袭君与杜舞雩彻夜未眠。

      第二日天色阴沉,天光熹微,抬头可见厚积沉重的云朵不安地飘移,像是随时要压下来,逼仄得人透不过气。

      做零星买卖的小商家识相地闭户不出,唯恐一点点赖以维生的财产被随时可能降临的恶劣天气雨打风吹了去,尚且营业的店铺中也是人迹寥落,昨日还人挤人的大街今日显得意外空旷。

      这样地敞人稀的路上,弁袭君还是未与杜舞雩并排行路,而是一前一后,默然行走。

      跟着那个男人的脚步也是他最初和最后的执念。既然当年那条名为逆海崇帆的大道两人已然走至歧路,那么如今再度聚首,他尚且可以陪他走完这永不相会前的最后一程。

      纵使怀着这条路可以长一点的幻想,弁袭君心中却也清楚地知晓,尽头将至。

      他原以为杜舞雩想去之地是当年他与画眉交好时的壮心湖,直到杜舞雩视若无睹地路过那条如今早已干涸的洼地时,弁袭君才觉不对。

      杜舞雩的方向,竟然是逆海崇帆昔日据点的废墟。曾经高不可攀的天谕台也不过是堆积起的垃圾中印上无数咒骂的几块烂砖废瓦,毋提地擘台和四印台。

      他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目色微沉,欲再度提步前行,想要靠近,却有道从后而上的人影拦在他身前。

      “祸风行,你要去哪儿?”

      不必再作冷酷的伪装,弁袭君的眼中已满是急惶,阻挡之意赫然。

      杜舞雩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那堆逆海崇帆遗迹,慢慢说道:“我只想看一眼,当年画眉选择了结自己生命的地方。”

      地擘台。除了弁袭君和鸠神练,逆海崇帆尚未覆灭时通往此地的唯一途径便是攀上令人望而却步的刀梯。

      任何人攀登刀梯的目的无非是为见天谕,可以达成一个愿望。杜舞雩大概可以猜测到画眉当年所祈何事,却一直不曾明了为何当年画眉已攀上了地擘台,仍旧是选择自尽。

      弁袭君更急,声音都扬了调:“弁袭君不准你去!”

      这样莫名其妙的坚持,反而让杜舞雩若有所思:“为何?”

      他原本确实只怀着缅怀画眉的心思,让弁袭君与他同行也不过是想看到他的忏悔之心,为他不忍杀弁袭君这样的事情求得心安,却不想弁袭君的阻拦这般坚决,直让他头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什么不得了的念头。

      “究竟是为何?”

      再度逼问,杜舞雩语气已凌厉了好几分,见弁袭君只是索眉抿唇不发一语,他凄凄然冷笑道:“莫非是……”

      他话截止此处,伸手推开了弁袭君,决绝地快步走向旧时的地擘台。

      即使是满目狼藉,他也一眼可辨地擘台所处方位。过去曾昭示圣裁者尊贵地位的孔雀像正斜立在倾塌的明都大殿中,姿态诡异,如暗语不详。

      “不要……”

      然而杜舞雩的速度早让弁袭君失去了置词的余地,这近似祈求的轻喃亦无神聆听,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点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天光下被揭穿,可恼功体不复,若非如此,他必然毫不犹豫地消失当场。

      地擘台和天谕台不过由质地形状不同的砖石构成,如今堆在废墟中都不免风吹日晒,蒙上厚厚一层尘土,乍看起来没什么异状。

      杜舞雩深深呼吸,再度吐纳时,刺眼飞芒已从剑鞘中耀出!平平一剑,不过用了不到三成功力,风起尘初扬,风定尘已尽,古风方回剑鞘,地擘台已露出原本材质的色泽,宛若最深黝的夜,带着幽蓝色的漆黑。

      然而杜舞雩的关注焦点全不在此。

      他只觉乍然震惊后头晕目眩,失了四感唯余被扭曲的视觉,满目都是地擘台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原本堆叠在地上的砖瓦霍然拔地而起筑成围城,将他困在里面不得脱逃,四面八方视线所及,皆是那些一笔一划的镌刻,像是地擘台触目惊心的伤口,那些伤口整齐而干净,不知倦怠地反反复复排列成三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字。

      祸风行,祸风行,祸风行……

      曾经被万众深信沐受神恩的地擘台,高贵的神秘的圣裁者执行神罚的圣地,竟然是这般情状!

      杜舞雩后退了几步,犹觉难以置信。

      弁袭君低下头,不愿见他这般反应,他浑身又冷又热,如浴冰火。

      不知沉默了多久,弁袭君再度抬头,却见杜舞雩探究地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去掩饰这羞人的尴尬。

      倒是杜舞雩先开口,他已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思虑一番后言语带了几分凉薄:“当时画眉欲攀登刀梯,请见天谕,你事先是否知晓?”

      弁袭君愕然睁了睁眼睛,“什么?”

      一定是他听觉有误,若不然,为何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人开口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有关画眉?这句问话又是何意?

      杜舞雩冷冷道:“ 画眉见了地擘台上的这些东西,受不了刺激,才会自尽。”他口中的“这些东西”,无疑就是被孔雀指刻满地擘台的“祸风行”三字。

      弁袭君的理智在男人冰冷的语声中回归,稍加思索,马上明白了杜舞雩所问何意。

      长久以来,他一直都知晓画眉从地擘台跳下的原因确实是因为看见了地擘台上他痛苦迷茫时所刻下的至爱之人的名字,从而推理出自己毁容是被爱着祸风行的亲生兄长所害,因受不了被亲情背叛所带来的打击而自绝于世。现下杜舞雩目睹地擘台上的字迹,也知晓了画眉从此地跳下的原因,从他的角度看来却也引出了另一种可能:从画眉毁容开始便是弁袭君亲手设计送亲妹上黄泉路的阴谋!

      故意将画眉毁容,再告知其爬上天谕台可让鸠神练助她恢复容貌,从而使她经过那必然让她受刺激过度的地擘台,最后自己了结自己性命,大概在杜舞雩眼里这的确像是一个可以咒害自己亲妹的魔鬼布得出的局。

      刻骨的寒意透彻全身,这样的误解下弁袭君已没有愤怒的气力,心灰意冷到解释都不愿,他冷笑道,“我事先知晓又怎样?”

      地擘台上的字迹曾经伴随了他无数日夜,每当在壮心湖畔见杜舞雩与画眉两相欢好,心中妒火难平,弁袭君便躲到除他之外不会有人来的地擘台,刻上一次自己心上人的名字,心口疼痛方可稍事减轻;除此之外,地擘台直映苍天,刻字时他亦寄希望于神怜见他一片虔诚爱恋之心,赐他一点那人的眷顾。

      然而事与愿违不提,这样可笑而天真的行为积年累月,竟然也会为他埋下今日的祸根!

      上挑的尾音甚至没有划上休止符,弁袭君那充满挑衅意味的话语就被胸口一阵剧痛截断。

      他听到的是自己胸骨根根碎裂的声音;感受到自己整个人被人盈满功力打得飞起,冷风擦身之际他甚至一点不在意自己会落在何处,只因已有失去性命的觉悟。其实死在那人的手上才是他最好的救赎,以命抵画眉一命,天经地义。

      可是救赎过后,来生真能与他两不相干?若是如此,为何他逐渐涣散的瞳孔里映不出天,映不出地,只有那人慢慢朦胧成剪影的轮廓?

      弁袭君缓缓闭上了眼睛。

      祸风行,等我转世再来寻你。

      这击向弁袭君的一掌,怒不可遏的杜舞雩用了十成的功力,耳闻他亲承谋害画眉性命,又见他这般毫无悔过的态度,急怒攻心的当口一剑风徽理智全失,用出掌毫无保留地痛心一击来回应眼前人的罪无可恕。

      当神智再回时,只见弁袭君的身体已在几丈开外,远远望去,一点尚存生命的迹象都没有。

      掌心依然灼人的温度,提醒他与远处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之间的联系。

      他终究还是杀了他。

      他竟然还是杀了他。

      “弁袭君……”

      恐慌像洪水猛兽一样袭上杜舞雩心头,自他复生以来,还未有过如此强烈浩瀚的感受,他原以为历经人生悲苦他已不会执着于情仇,这无边无际愈发肆虐的恐惧居然瞬间就轻易地颠覆了他,任他再恨弁袭君,却还是跌跌撞撞来到了那具可能已成死尸的身体旁边。

      “弁袭君……”他低低唤着他的名字,幻想那人再睁眼叫他一声祸风行,也许他便可立即答应与他爱恨不休,纠缠一生。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逼人的寒意。

      地上的身体无一丝微弱的起伏,显然已经没了气息。

      他简直不能想象这具身体正在变冷。被封印了百年后再度复苏的身体原本已经很凉,怎么还能再变冷。

      所有的恩怨情仇已了,弁袭君的生死从来不过他杜舞雩的一念,可是怎么了结后,却是这般陌生的绝望。

      问题的答案,他几番躲闪,几番压抑,几番用伦理束缚,今日逝者已矣,成了追悔莫及的局面,却也逼他面对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情动。

      因为情动,才会在还恨着他的情境下,见他心痛会难受,见他危急会心焦,见他死去会绝望。

      他与弁袭君纠结太深,分清这确实是对同性的禁忌之爱还是仅仅是变了质的为深情所动容毫无意义;追溯情动的根源是在他听到弁袭君告白之时还是在边陲小屋与其相处并亲眼目睹他之痴情的那段时光亦无法挽回如今的定局。

      颤抖地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弁袭君的胸口,确认他的死活。

      手心传来的感知让杜舞雩忽然有了异样的感受。弁袭君的心脏,竟然还在轻微地跳动!

      那一刻他忘了情忘了仇,只有再度重燃的希望让他喜不自禁!

      弁袭君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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