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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 ...

  •   (四)

      场面一片混乱。电梯上来又下去,卓磊带着人冲了进来,没有遇到一点抵抗的制服了暗杀者。他一眼就看见云戈颈上的伤口,回头冷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云小姐包扎。”转过脸,同一个高度平视过去,正好与周于之的目光对上。

      这是他和周于之第一次见面。人们在私下里总会把他们相提并论。相似的背景,相似的履历,相似的风格。只有在两人面对面对峙的时候,才会发现,卓磊比周于之自己更象人们印象里的周于之,而周于之,表情平静,一双眼睛更如黑夜笼罩下深不可测的海洋,或许是真的风平浪静,但是永远不会让人放松警惕,时刻要堤防暗流汹涌。然而从前张扬的冷峻却是再也没有。

      卓磊和周于之对视了一分钟,才慢慢的说:“还不快给周先生处理伤口。”随后,他带着云戈离开。

      云戈执意不肯回家休息,坐在会客厅里等待卓磊。约莫一个小时之后,卓磊走进来。

      “那个人怎么样了?”云戈立刻问。“还好,不过那只手需要动好几次手术才不至于残废。”卓磊坐在她对面,然后又笑了笑,“谁叫他激怒的,是一头饿了很久的狮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云戈看见他眼里闪过一抹犀利的光芒,那是棋逢对手时的冷酷和兴奋。

      “上几次暗杀,也是这样吗?”云戈看着他。“这五十年里,他每天都锻炼,并且练习格斗武术。这种暗杀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至少我们的安全系统保证,没有人能够带着现代武器靠近他身边,所以暗杀者近距离的博杀,只能是自投罗网。”

      “这个人有没有说他为什么要杀死周于之?”“你听过红月这个组织吧。”卓磊的手轻扣桌面,云戈觉得这个动作如此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听说这是一个相当激进的组织,有时行动相当暴力,类似于恐怖组织,但是很少针对无辜者下手。”云戈想了想说。

      “那么你也该知道,这个组织的头号目标就是周于之,因为他们认为社会的混乱肮脏周在很大程度上必须负责。这个组织的成员,大部分都是由于N基因的植入而失去亲人。”

      “这么说来,我也应该是红月组织的一份子了?”云戈微微一笑。

      卓磊看着她,突然低声说:“我倒希望你跟他们一样的憎恨这个人。”

      “你说什么?”云戈愕然。

      “没什么。这个人并没有交代他是该组织的成员,我们只是推测而已。他在审讯室里为周于之列了不下十条罪状。”卓磊巧妙的把话题拉回原来的地方。

      “这未免有点可笑,周当时的举动和后来的被捕,已经充分说明他个人的力量多么是微不足道,甚至很多人认为他披露军方秘密无疑于螳臂当车。没有强大的政府支持,个人能做出什么?”云戈略皱着眉说。

      “小戈,你是在为他辩护?”卓磊流露出不耐和烦躁,“你要知道你的立场必须是中立的,我们请你来,不需要你做出任何个人判断。”

      云戈有些好笑的看着卓磊,正要说话,突然听到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卓磊抬头,立刻起身,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将军。”

      云戈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身看着后面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男子:“爸爸。”云重看了看她脖子上的绷带:“跟我回去休息。”“只是小伤而已,爸爸你不用担心。”云戈没有直接拒绝,但是丝毫没有要起身的迹象。

      卓磊察言观色,知道云重现在的心情正是懊恼和自责搀半。云戈之所以顺利取得采访资格,云重自然在当中起了比较关键的作用,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采访会令到云戈受伤,这才放下手边的一切事务,亲自来接云戈。然而两父女素有心结,要云戈就这么回去,却不容易。所以卓磊只好打圆场:“等会我亲自送小戈过去好了。”云重看了他一眼:“你要保证她的安全。”云戈再也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爸爸,从来没有人说过,记者是一份不危险的职业。我不需要一位少将亲自保证我的安全。”“但你身份不同。不要忘了,如果你不姓云,根本不会有人挟持你。”云重并没有疾言厉色,但是用和缓的调子说出来的话语却恰恰击中了要害,云戈果然脸色变了变,低头想了片刻,起身说:“我跟你回去。”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自己的出身,每念及此,不免心灰意冷。

      父女两上了车子,一路不发一言。云戈无论外形还是性格,乍一看都酷似母亲。但是那种沉静温婉的表面下,却是云重的固执和倔强。想到这一层,云重怜惜的看了女儿一眼。他不知道,此刻云戈的心里疑窦越来越大:进入KE22的每一个人,都会经过最严格仔细的审查,如果有哪怕千分之一可能带来危险,都不会获得批准。为什么暗杀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呢?她打了激灵,手心渐渐冒出冷汗。却听见云重用那种惯常的命令式口吻说:“你赶快完成你的第一篇专访,已经有很多人询问新闻部,为什么有记者进行采访,但是迟迟没有发布稿件。我不希望外面的人做无谓的猜测。但是,”他停了一停,“今天的事情,我看没有必要报道。”刚说完,车子就着陆在云重官邸,他下了车,没有再看女儿一眼,负手离去。

      云戈坐在床边,手里握着睡眠眼罩。自从很久以前的某次采访之后,她再也无法进入正常睡眠,只能依靠药物或者机器。但是今天,她有强烈的预感,即便是睡眠眼罩也帮不了她。果然,她躺下了将近两个小时之后还是没有丝毫的睡意,所以只好坐起来,拿着眼罩发呆。

      从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一轮满月。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前浮现起的,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水。从八十九层的落地玻璃窗看下去,正好可以看见月光无穷无尽的铺洒在海面上,大海也沉入了梦乡,波浪微微起伏,海天之间,寂寥清阔。慢着,她在想象的,是什么地方?她悚然而惊,只觉得一股似冷似热的暗流从心底游遍四肢百骸。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跳起来,胡乱披了件衣服,冲了出去。

      她赶到那对海的房间,主人似乎已经睡了,灯黑着,正好可以清楚的看见海面,和她想象里的一模一样。她屏住呼吸,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

      “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那个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还好吗?”云戈走进去,借着月光看见周于之半靠在床上,也在凝视着外面的月光和海。

      “这点小伤,算不上什么。”

      “你怎么做到的?”云戈问。“什么?”“只用一把木梳就可以致人于死地。我以为只有书上才可以看到这种场景。”

      周于之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她听见他绵长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过了很久,他才说:“这不值得惊奇。如果你见过她,你就知道我这些只能算雕虫小技。”

      “他?”云戈立刻追问。作为记者的惯有直觉告诉她,这句话后面有很多素材可以挖掘,“他是谁?我还可以见到他吗?”

      周于之发出低沉的笑声,那里面蕴涵着很多云戈一时无法理解的情绪:“见她?我也很想再见她一面。可惜。。。。。”

      “对不起。”云戈意识到,自己所触及的,是周于之一段不愿提及的往事,于是轻声说。

      “没有关系。云小姐,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肯请一个深夜的不速之客进来?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天生的关怀者,以你的年纪,能够这样设身处地的为对方着想,实在很难得。所以,我们之间的谈话,是基于我对你个人的欣赏,而不是你的职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音调不高,但是自有一种威严气度。

      云戈点了点头:“既然这样,你大可以放心,我会把这当作私人的聊天。”

      “私人?现在至少有三个人在听我们的对话。”周于之轻轻的笑出声来。云戈被他那种自嘲式的轻松所感染,再想象此刻正在监听他们的人脸上可能有的表情,也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云戈正色,诚恳的说:“不过你手下留情,只伤了他的右手。对要杀你的人,真是宽容。”

      “小姑娘,不要搞错了。”周于之起身,把灯打开,“我不是一个宽容的人,甚至可以说心狠手辣。我只是厌倦了杀人而已。”

      他披着睡袍坐在沙发上,略眯着眼睛,象极了一只正在休息的猎豹,缓缓的说:“五十年前的今天,有个女人为了我而牺牲了自己,从她死在我怀里的那个刹那开始,我就决定,再也不杀一个人。”他的语调平静,只有仔细的体味,才能发觉那后面极端压抑的情绪。

      云戈凝视他,那股似冷似热的暗流又在全身游走,她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却觉得暗流带动着一种异常温柔的心酸慢慢在心底蔓延开来。“上一次战争,我做为战地记者,到最前线采访。战争不过持续了三个月,对我来说,却好像已经三十年。回来以后,必须接受心理治疗。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但还是不够。我相信你也知道,那场战争,我父亲是我方最高指挥官,所以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他。”云戈沉湎于往事,声音微微颤抖。“当时最理解我的,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上司。他一直给予我安慰,在我最消沉的时候陪伴我,很自然的,我爱上了他。我父亲震怒,因为对方已经有家室。他还认为我这么脆弱,根本不配做他的女儿。总之,我和他从那个时候决裂,我自己搬了出来。好几个月才会跟他见上一面。”她垂下头去,无意识的绞动着手指。

      周于之没有说话,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善于给人安慰的男人,更何况,最需要他安慰的那两个人,都已经永远离他而去。

      “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你,没有让我再次面对那种可怕的场景。”云戈自己平静下来,抬头笑了笑,“所以,为了表示我的谢意,我有礼物要送给你。”她狡黠的眨眨眼,从包里拿出一瓶红酒。

      “他们居然就这么让你进来了。”周于之忍不住笑了起来,而云戈只能无奈的摊手:“谁叫我是云重的女儿呢。”然后动手把瓶塞拔了出来。

      周于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已经五十年没有接触酒精了。小姐,一个八十一岁的老人,似乎不该喝酒。”他说着,却已经起身拿了两个杯子,给自己和云戈斟上,举了举杯:“这一杯,是我谢你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同时见过两个以上的人了,今天多亏了你,我一下见了四五十个人。”他的嘴角扬起相当明朗的笑容,云戈飞快的低头抿酒,不敢看他的表情:“哦,我很荣幸。”

      风从夜之边缘温柔吹过,光阴似乎被拉成无限渺茫的一线,从此时此地延伸到星光都照耀不到的宇宙最深处,又似乎被浓缩成无限短暂的一个呼吸一个心跳,一分钟已经死生千百回,从极乐中新生从极悲中寂灭。

      云戈看着周于之渐渐醉去,不知为何,眼角有一滴泪滑落。她替他关了灯,盖上毯子,悄悄退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他翻了个身,异常清晰的呼唤:“小试。”她立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电梯到了,她轻轻的叹了一声,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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