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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   冰封期,船卡在靠近北极圈的海洋冰川间,动弹不得。放下护罩,闭合闸门,这艘船静静的化成一条海蛇,开始向柔软阴郁的海底下潜,安逸遨游。
      在舱内注入大量氧气时,澜锐终于不支倒地了。她睡觉的样子像极了婴儿,蜷缩成小小一团,枕着深海宁静的回鸣空响,睡颜安详。没有谁会将这样的安睡与疾病联系到一起——被平和悠扬的空气笼罩,只会让他们心境祥和放松,沉淀出美好的惬意。
      “我喜欢看这时候的她,以前总猜这个脑袋里在做什么样的梦,梦里有没有我。那时毕竟太小了,现在想来,或许她其实什么梦也没有,所以才能睡得一脸幸福的表情吧。”
      “幸福?”小然轻声暗叹,一如盏眠那般的悄悄低语,不忍扰乱此时宛如梦境的安宁,“你羡慕吗?”
      “啊……”仿佛第一次被人提出如此问题,盏眠一时间似听不懂般的迷惑。
      “应该无所谓吧?你其实连‘幸福’为何物都不清楚,也不在乎,相反,你总以剥夺别人的幸福为乐。”
      盏眠食指抵唇,作出噤声的暗示,淡笑不语。目光尖锐的小然在他眼里,如同一件突然有意思起来的玩具,新鲜,但不足为惧。
      意识到自己的咄咄逼人已经自暴弱态,小然重新收拾起棱角,垂首敛眸,静默黯然。
      昏黄光线下,是一双不像少年该拥有的手。沧桑的手。太阳的暴晒,酸雨的腐蚀,毒虫的噬咬,化学残液的灼烫,金属锐物的划割。种种现实磨砺,造就了这样一双拾荒少年的手。纵使有多少辛酸无奈,握一握自己的手,感受掌心的疤痕硬茧,他总会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教给你那项技术,并不是让你用去害人的。我不希望自己后悔当初选错了人,可你,为什么你要将他们改造成兵器?他们只是孩子,本来应该自由自在的成长,而不是——”
      “因为他们想活下去。”对上小然讶异不解的审视,盏眠依旧恬淡清雅,“他们的确是孩子,是未来,是希望,但……我只能用这种再造的方式为濒死之人延续生命。你知道的,为了活下去,人总是不择手段,相信那些孩子们也无怨无悔。”
      “是吗?变成这副模样……与其这样丧失自我的活着,倒还不如死掉的好!”
      “你会这么觉得,证明你是十分骄傲的人,一定曾想过痛痛快快的死亡。但我比你更了解,濒死的痛苦。知道什么能让一个孩子生不如死吗?”他面朝深不可测的海,睁着若有所思的眸,缥缈间却不再说出答案,只道,“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会嫉妒,会憎恶,但也曾经憧憬着它呢。”
      那是一种渴望,想要活下去的渴望。那样深,那样沉,又那样浓郁,几乎让这间温暖而湿润的船舱爬满飞虫和壁虎,长出蘑菇与野花。深呼吸一次,似乎能体味到源于这泌蓝星球的生命气息,鸟语花香,天青海碧。渐渐的,心里也会生出一段星河。
      一花一世界,
      一沙一天国;
      君掌盛无边,
      刹那含永劫。
      “如果可以,倒真想好好做个拾荒者,跟那群孩子们一直流浪下去。至少那些日子里我们还有梦、自由和彼此。不过……”小然看向他,苦笑,“你们尹午家的人似乎永远都是我的克星呢。”
      “如果你愿意,就与我同往,这艘船能带你们去我的天堂。”
      少年靠向窗前,仰望墨蓝海水后的模糊幻景:“真的有天堂存在吗?”
      “我不知道。”男子沿着他的视线,也朝上眺望,来自天空的光,明晃晃的漂浮在远方,“自杀的人是上不了天堂的,自杀未遂者亦然。所以,我只好自己造。”
      为自己建造天堂的人?小然不经意的心下笑叹,盏眠的孤高傲然比起他来明显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这样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闯入你的天堂,真是可以被允许的行为?”
      “为什么不可以?”
      “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小然偏了偏脑袋,看向盏眠背后的阴影,“你呢?要不要去?只要你想去,我会跟着你。”
      不知何时,澜锐已经清醒,站在那个容易被忽略的角落里,双眼中流淌着安静与孤寂,却没留下任何生命的影子。

      “决定了吗?”为菲换纱布时,突然听见她出声发问,澜锐抬头,仿佛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有着同样的脸,和脸上同样的镇定淡然。她垂下眸,继续上药包扎的工作。
      他们脚下是岔路口。留下来,世界如此广阔,或许前往奥丁的天堂,或许周游缤纷的国度;离开,世界如此陌生,或许找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销声匿迹,或许听从小然所言回归他们该去的故土。可是,追兵不会继续搜寻他们?菲和小然可以适应另一种生活吗?而她,还能不能活着再见主人一面?
      所有前途皆一片渺茫,仿佛海市蜃楼,阳光一倾斜就会消散,手指触及不到丝毫渴盼。
      收拾完医药箱后,澜锐索性趴在菲的膝头,面对绢白布料下臃肿得有些走形的肚子,发呆。
      “我需要为自己找一个理由或一份筹码,这样他就不能再理直气壮的离开。”
      回忆起分别前潘留下的话,突然有些崇拜她。如果能像她一样坚定,为一份执着而勇往直前,该有多好。
      “澜锐,当年你放弃了,但我绝对不会那样对他。唯有这个人,无论如何我都放不下。”
      潘最终还是把何若留下了,留得他的人,可惜找不着他的心。但毕竟是一己抉择,不容旁人质疑,能负责的只有自己。至少,她身边还有那个人。至少。
      自潘处成功救出的只有菲一人。刚接回菲时,眼见荏弱少女不断渗血的绷带下露出溃烂的鳞伤及微微隆起的腹部,澜锐与小然面面相觑,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底的惊惧。
      海上行驶一个星期,菲的腹部大小就出现明显变化,渐渐跟她瘦小嶙峋的四肢骨架构成怪异比例。只怕,她是被注射过妊娠催育剂了。那种药剂会加快胎儿的发育成形,虽大大缩短了母体的孕期,但生下来的幼婴多会发育不良,易感染或遗传不良疾症。
      菲的神智也是时而清明时而迷乱的,有时疯癫起来,还会不管不顾的捶打腹部,伤害自己本就脆弱不堪的身子。旁人曾建议堕去她腹中的胎儿——以病体养病胎对母子而言终归无益,况且这个孩子还代表一段残破得不忍回首的记忆。可菲,在最清醒的时刻,睁开平静无波的眸子,一字一句的坚持:“我要生下他。”
      潘和菲,性格喜恶年龄地位经历立场完全迥异的两人,却不可思议的,拥有如出一辙的感情观。
      ——我情愿溺死在对他的爱里,不需要你的怜悯和原谅。
      尽管不太能理解这么偏激的想法,澜锐依旧选择沉默的站在菲的身边,细致的照料她,一如多年前照顾怀有菲的竹子那般。在她情绪崩溃时,在她心平气和时,在她一蹶不振时,在她兴高采烈时,身边总有个身影会递上一剂药,一杯水,柔软的依偎,或者安静的聆听。也许不太温暖,低低的凉意却能抚平一颗心的焦躁不安。
      更多时候,她们像一对真正亲密无间的姐妹,悄声说些彼此似懂非懂的心里话——如果菲没有发病,澜锐也没有昏睡的话。
      就如同现在这样,在澜锐的注视下,菲情不自禁的抚摸上自己日渐丰软的肚子,面露茫然:“我的孩子也会遗传这种病吗?”
      她得的是癔病,如同小然,如同她的母亲竹子。一旦发作,总会歇斯底里的破坏周身事物,因其虚弱的孕妇病体已经不堪重负,造不成实质上的损害,但这并不代表是好事。
      澜锐一如既往的递给她一杯甜美刺激的镇定剂:“放心,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每一个孕妇都有些同样简单的愿望,不分种族,亦不分年纪。但在这片偌大的天地间,母女两代的前路为何总是崎岖坎坷,难以预见?
      站在路旁的澜锐尽所能及的提供援手,安慰和守护,不求回报。潜意识的服从主人所托,但愿多少年后,无论结局如愿与否,菲依然能无悔的走下去。
      主人带走了过往一切,唯独忘记她。所幸,他留给她的,还有菲。
      “我会看着你好好活下去的,菲。你该知道主人也在看着我们,所以,别让他失望。”
      “你的主人?隋亦?”得到澜锐点头的肯定答复,菲不咸不淡扯唇,“他们曾经说,隋亦是我的父亲。”
      “……嗯。”
      “呵,那又如何呢?什么父亲母亲的,还不是把我独自丢下?既然不要我,为什么还把我生出来?”
      “不是这样的。”澜锐双手扶起菲颓靡的脸庞,正色道,“如果你的父亲不在乎,那我今天就不会因他的命令出现在你面前了;如果你的母亲不在乎,那么当初她怀着你时决不会絮絮叨叨对我诉说寄托在你身上的期望。”
      菲犹疑起来,目光闪烁不定。
      见状,澜锐松开她,退后几步拉开距离,又问:“为什么你执意要留下这个孩子?”
      “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我身上的骨肉。”
      “既然有这样的感觉,你还不能明白自己的父母吗?”
      不明白吗?能不明白吗?
      菲惊怔无言。

      镇定剂生效后,年轻体弱的孕妇早早入睡了。
      午夜神游,少女看向窗外,心生怀念。深海鱼群恣意游弋,潜艇游得比它们更快,远远的,将梦境一路抛洒。缤纷绚烂的光彩随着流波拉拽出悠长的轨迹,凌乱交错,看得人应接不暇,目色迷离。
      她解开自己的发,五指细细梳理。长发如水,白似雪。在海底沾染上各种离奇生物的华光美纹,多了,反倒斑驳起来。
      隔着细软斑斓的发丝,另一个少女的故事从缝隙间隐隐约约的传了出来。不是什么值得舒心开怀的话题,听罢,已然勾起小然深恶痛绝的肺腑之言:“可伊比利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骨肉,菲又何必为那种家伙活受苦?就算把命搭上,她生下的也终究是个没有父爱的孩子!”
      澜锐漫不经心的斜睨他:“你了解那孩子的生父?”
      “那个人,根本不配为人父!不,他才不是人!他没有丝毫亲情伦理观念,是个丧心病狂的魔!”
      “可是……既然他不要孩子,为什么还让菲怀孕?”
      少年没好气的冷哼一声,斟酌着该怎么跟小女孩解释这种意外,还来不及开口就又听对方追问:“而且还给菲注射妊娠催育剂,这不就证明他急着想要孩子?”
      正值如花年华的少女,面容上沾染跟年纪不符的风霜与忧郁,用瘦弱身体坚韧不屈的守护自己的信念。固执紧抿的嘴唇,除了在最初面对众人不赞同的眼光时,毅然决然开口:“这是伊比利斯的孩子,你们谁也别想打他的主意,我要生下他。”接下来,就像哑巴一样缄默的回避所有规劝与质问。
      或许是那时被逼得太紧,菲后来只愿跟澜锐说话,即便如此,也仅仅提些不着边际的事。
      为什么一定要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不管不顾的强自承担起生儿育女的重任?是谁不惜用药催生胎儿?菲的孩子,对某些人而言,可能存在什么利用价值吗?
      菲不说,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苦衷。毕竟,她木然的眼神正在日渐动摇,悄无声息的接受了一些善意的担忧。
      小然沉思良久,有些话始终没说出口。地球上还有成千上万受苦的人,自己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救得了一个人,却未必救得了第二个;救得了人一回,又不一定救得了人一生。也许这就是事实,世上没有谁,能够真正拯救另一个人。
      他们都太弱不禁风了。
      看向身旁的少女,想起逃离新威尼斯的那夜,那样畅快淋漓的奔跑。希望再确定什么一次似的,他伸手抱了抱她。
      “澜锐。”
      “嗯?”
      “我可以跟你一直走下去,对吧?”
      乌溜溜的蝶眸不怎么专心的瞥了背后的他一眼,冰冷的手扶在圈住自己肩膀的手上:“如果你走不动了,我可背不起你。所以,现在开始计划减肥吧,不然我们两个也会有寸步难行的一天。”
      就算他走不动了,就算她背不起了,她还是不会抛下他吗?
      凝视有些避重就轻的迟钝同伴,少年笑了笑,深海豁然明亮,眼界宽广。他神往的问:“想好去哪了吗?”
      怎么又有人问这个问题呀。习惯随遇而安的少女,向来觉得展望前景、定夺去路的事情像颗烫手山芋,偏就这回,想躲也躲不掉,想丢又丢不了,真正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还没想好呢。”
      “再想下去,可就得直接进神殿想去了。”
      伴着如同自言自语似的喃喃,窗面昏暗的光线将少年的侧脸反射到澜锐眼中,隐然,多了几分忧虑。
      “神殿不好吗?”
      “哎,传说中的海上天堂,我们拾荒的时候,大家都向往去那个地方。”
      “你还想去么?”
      “我……不知道。”他松开手,后退几步,这才发觉自己原来完全没想过那些问题。去不去并非重点,去哪里也无所谓,他总是情不自禁的感慨,今天的生活很好,可不可以就此过完余生,什么也不想,哪儿也不去了?
      “那你现在也可以想一想。”她懒洋洋的趴到窗沿上,在臂弯间埋下所有表情,只露出一双若有深意的眸子,看着他,对他说话,“告诉我,你想到了什么?”
      他想到了什么?
      幽深庭院,夏花艳然,秋叶静美;雾色苍穹,春雷悠远,冬雪弥漫。那双纤细稚嫩的手用颜料一笔一划编织网罗,确实留住了如画风景,却留不住尘世喧嚣。铅华洗净后,他唯一能想起的,竟是素描纸上一张少年的侧脸。少年似乎睡了很久,长眠将醒,眼角依旧挂着不为人知的怅然若失。连自己都不太记得,盲目迷惘的岁月里,曾经的少年到底失去过什么。
      他想……
      “没有,什么都没想到。我的脑海中是一片空乏贫瘠,只剩下你了,绯。”
      当年华终成往事,当流光终成碎屑,但愿临死的自己仍能为此刻的选择无怨无悔。

      [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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