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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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王做了一个梦，梦见哥舒明朗消失了。从凤翔，从他的整个生命里，彻底消失。
了物园还在，主人换成一个病弱的青年，在家中也离不开轻辇，静王想起他的明朗虽然也爱缩在马车里，却永远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他该去向谁打听他的明朗去了哪里？
飞鹰？汤驰？李天昊？
他去问天昊的时候，天昊露出了父王终究老了的悲悯神情。他去问什么呢？他甚至从没告诉过天昊，他有这个哥哥。
静王醒来时，甚至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这一场荒诞无稽的梦做下来，累得仿佛重温了年轻时的一场鏖战。
他努力回忆了上一次见哥舒明朗的情景，不过就在昨日，他从李天昊的婚礼上勃然而去，直接杀到了物园，劈头盖脸打了哥舒四个耳光，他在暴怒中恍恍惚惚记得那孩子追在他身后喊着“父王息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哥舒不再跟他顶嘴，不再重复我都是为了您的狡辩，他一切的吩咐，他都没有任何异议，没有任何抱怨，即使他这样无情地迁怒他，他也只是用一次次的“是”平息他的怒火。
就算在这件事上，哥舒不是全然的无辜，他也不该把在天昊身上撒不出的气全撒在那孩子身上。
也许真正戳在他心窝上的是那句让人耻笑的私生子。
因为是私生子，所以上不了台面，没有身份爵位，不能姓李。
因为是私生子，所以可以关起门打他的脸，伤他的心。
静王突然很想见哥舒明朗。
他吩咐下去叫哥舒明朗来见。
手下领命而去的时候，他想起，同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面的人开始直呼哥舒明朗的名字，有些人确实对他们的关系一无所知，但他刚把明朗认回来时，下面的人多少会看些眼色，对明朗远比现在恭敬得多。
但静王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他对哥舒远不如从前好。
但凡他召唤，哥舒总是来得很快，并且跟往常一样，恭恭敬敬站在外面等他传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静王觉得他今日来得比往日慢些，挥手叫他进来，哥舒缓步而入，远远站定，深深行了个礼，声音平静而清朗：“见过父王。”
静王皱了皱眉，不解他为什么要站得这么远。
就算这里不比了物园，不能小鹿一样狂奔过来，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几乎隔着整个厅堂。
静王再清楚不过，哥舒明朗对他是既粘又怕，粘的时候就算才甩过他巴掌，他一样不知死活贴过来，而怕的时候，只要一个凌厉的眼神就能看到大半个魂儿从他身上飞走。
但在并不太久的从前，哥舒并不怕他。
而现在，这么怕他？
静王指了指自己近前，温和叫了声过来。
哥舒低着头，畏畏缩缩向前挪了几步，头垂得身子都微弓起来。
静王突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曾经，他在端阳节叫哥舒过府，哥舒欢天喜地过来，巴巴端着粽子，不知鼓起多大勇气说出那些贴心讨好的话，卑微地盼他给他一个笑脸，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他却连个正眼都没给他，没几句就不耐烦挥袖子让他走。
他叫他来，本来是想见他，却无需任何刻意便把他伤得体无完肤，丢回去任他独自熬过佳节长夜。
他简直能想见，哥舒如何品着他的绝情，在棋盘前呆坐成一个孤独的剪影，那是了物园人人都熟悉的夜景。
那孩子那样渴望亲近他，却被他越推越远，终于连回到原来站的地方也不敢。
他想叫明朗你过来，却发现居然很难叫出口，他总是在狂风暴雨中吼出他的全名，却几乎没好声好气喊过他的名。就因为他姓哥舒？就因为他不再叫天朗？
最终，静王折中了一下，拍了拍自己旁边，尽量将字吐得清楚，但语声轻柔，“哥舒，你坐到我身边来。”
他敏锐捕捉到，在他开口的瞬间，哥舒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这次，他总算听明白了静王的意思，目光却在地上扫了又扫，他的耳朵听到了静王的召唤，脑子却并不太信。
当哥舒经过纠结辗转，终于绕过书案，坐到静王身旁，即便他头低得几乎将脸藏好，静王还是瞬间明白了他不敢走近不敢抬头的原因——只一眼扫去，也能发现他两颊红肿，嘴角结痂，双眼赤红，完全不能见人的模样。
静王总算又想起自己昨日才凶狠掌扇了他，心也短促却凶狠地一疼。
以往他打过哥舒，至少十天八天都余怒未消不想见他，自然也就见不到他现在这种模样。
以往他打过哥舒，就算打得当场见血，他也知道自己是克制的，至少不管怎样暴怒，他也没有当众打过他，无论他做了多么出格的事，他对他的教训也只是甩他耳光。但昨日，他失去了克制，而哥舒对此毫无反应，就像最初他只是提到李天昊的名字，就能激出哥舒充满明显怨念的乖戾眼神，而后来，我儿子李天昊无法再激起哥舒的任何反应，哥舒接受了父王爱天昊厌恶自己，认命、死心，不再对战胜李天昊在静王心中的位置抱有任何的期待。自然的，他也不会再奢望静王对他的态度能像对李天昊一样。
静王第一次有了这孩子正在跟他渐行渐远的不详感觉。
他于是又想起之前多少耳光也没能从哥舒嘴里打出一个错字，一句雏鹰展翅却吓得那孩子当即跪地哀求，自己不依不饶继续拿话戳他，竟引得那孩子举刀自裁。当哥舒明朗跪在冰冷的地上绝望的哭泣，他又一次在跟自己父亲的博弈中一败涂地。但这一场欲擒故纵的博弈里，静王也没有成为赢家，他的手最终没有摸下去，避免了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但他掌握了驯服哥舒的方法却不敢再用，那孩子对他的爱时时刻刻处在自我毁灭的边缘，哪怕无意间擦出一个火星，也可能引来玉石俱焚。
静王案上堆了如山的公文、密函，事到如今，他早不再避忌让哥舒参与期间，这孩子胆大起来毫无忌讳，连他的手谕都敢伪造，还一副理直气壮，不知悔改的样子。偏偏对于这个打着最听他话的旗号却从不听他话的儿子子弄父兵，静王内心深处居然隐隐受用，连用巴掌掩藏自己这点心思都下不去手。一直以来，静王都在刻意冷落哥舒，却又不自觉地纵容他。
此时哥舒坐在他身旁，两只手搅在一起，指节咯咯作响而不自知，呼吸乱作一团。静王被他弄得全然无法投入，终于忍不住从他的另一只手中夺过他一只手按在自己腿上。就这样一个动作，静王简直感受到哥舒的整个魂儿都跟着自己的手臂过到了自己身上，在他的身心深处打了一个冷战。
他一手按着哥舒，剩下那手展开公文信函就不太灵光，好在哥舒还没有傻到睁眼瞧着，他很快回神，殷勤地协助静王打开他要看的，在静王看和批阅的时候乖乖地研墨。
可惜静王对哥舒明朗的耐心总是短暂得可怜，才不过四五封的工夫，静王就受不了他湿濡的气息时远时近蔓延过来，受不了他红肿的脸颊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受不了他一脸疲惫还要强打精神做出非礼勿视的样子，静王终是不耐烦赶他，所幸这次是和和气气叫他去休息。
赶他去自己卧室小憩，是静王难得对他表达亲昵，也是心疼他被自己逼得憔悴得不成样子，但刚把他叫到身边又赶开，哥舒还是不自觉露出被抛弃的可怜表情，讪讪的拖着不动，直到被静王看了一眼之后，他才怀揣着父王果然不愿意看到我的自怨自艾进去卧室。
静王心硬如铁，对他惯常的这点别扭不会有任何反应。不过他在静王眼皮子底下不吵不闹老实呆着，总归让静王感到莫名的心安。静王呕心沥血图谋的这江山霸业，总归要传给子孙，才是真正的千秋万代。但这心思既不能对哥舒直说，说了他也不会懂。
小半个时辰后，静王决定去看看他的儿子。
静王知道他的朗儿一向睡得浅，一点风吹草动也能把他惊醒。今天难得睡得这样沉，但被褥的褶皱还是暴露了他睡着之前在这张床上的种种不安与忐忑。睡姿也十分可怜，整个人在床的一角缩成一团，是个自己护住自己的姿势，看起来又孤单又脆弱。
自从十六岁把他的朗儿认回来，静王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在床前守着他。他还记得他铁心不见他的三年间，有次他人在凤翔，他的朗儿发热发到神志不清，直着嗓子一声一声叫父王，影子忍不住来请他，他绷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动身去看他，马车到门口，听迎候的人说热度退了，他就连门都没进，还下了严令不叫哥舒知道他到过门口。
也许他一直有意无意回避这一幕，就是怕自己心软。
如果他没见过哥舒这样孤独无助的睡颜，他还可以假装不记得他在五岁到十六岁的这十一年里所受的苦，他也可以假装不知道他的儿子在外人眼里人中龙凤，风姿绝世，夜里却连觉都睡不安稳。
他又想起他的朗儿在请求他住进了物园时，那样小心翼翼地措辞，说他孤身一人来到凤翔，身旁无人照顾。其实他在凤翔有别馆，有门客，有侍从，甚至有不愿跟自己亲近但也肯陪自己喝酒的小儿子，最重要的，有爱他胜过爱自己生命、恨不得将世间一切美好捧给他的长子。他的朗儿能说出这样的话，只因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除了感情，他的朗儿对他一无所求，相反的，他迫切想用自己一切美好的东西——生命，名誉，去为父王的帝业献祭。既然活着到时候不能在父王心里有分量，被珍视，那么做父王锦绣江山之下的一副枯骨，是不是终究能与别的枯骨有所不同？
他叫哥舒用他的命保护李天昊，因为事情是哥舒自己惹出来的，也是警戒他别再自作聪明折腾自己弟弟。但哥舒一脸沉痛顶嘴说“您也看到了，我拿我的命去换李天昊的命”时，他气得说不出话，他知道因为他这句话，哥舒把自己、把自己的命更轻贱了几分。那孩子想不明白，自己已经顺父王的意，豁出自己的命去换他心爱的李天昊的命了，父王为什么还不满意？他就是这样把哥舒那点卑微的仅存的自尊自信一点一点踩进泥土里。
如今，就算他对哥舒说，父王疼爱你，在意你，他会信吗？
在哥舒看来，父王来了物园要么是兴师问罪，要么是受了气要找人出气，叫他去别馆要么是吩咐他做事，要么是逼问进展，就算哪天和颜悦色握着他的手说难为他了委屈他了也只是惩治他的铺垫。如今，哥舒自觉要得起的只有他的巴掌和暴怒，至于他的关切和温柔，像是现在这样，叫他在自己床上休息，只会让他诚惶诚恐。
曾经，他骂哥舒恃宠放肆，哥舒敢带着得意的笑挑衅地说“对不起，惹父王生气了”。
如今，他不分青红皂白打哥舒，哥舒只会按下自己再不会为任何人低下的高傲的头求他息怒。
终归是有宠才有恃宠。
到底是有恃才会无恐。
静王掌心擦着哥舒明朗的鬓角，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微痒的触觉反而略惊醒他。他一动，静王便像被烫到一样撤了手，他离开的速度太猛太快，不光带了风，还催生出莫大的决心。
他叫来影子，只吩咐了一句话：
哥舒公子今晚不回了物园。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入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