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让我们彼此伤害》夏∮雪

6、六、花开

　　“方南，你有钱么？”
　　早晨，我啃着韩晓做的三明治，听到他那么一问，眨了两下眼睛，不解道：“你要钱？”
　　“嗯。”他从冰箱里取出牛奶，倒进了杯子，然后，坐到了我身边。
　　“要多少？”
　　“我不知道，一万吧。”他想了下，低头抿了一口牛奶，“越多越好。”
　　我笑了起来，拿掉他手里的玻璃杯，将我刚温好的牛奶递了过去，“孩子，要钱没有，要人一个。”
　　韩晓满是奶香的嘴朝我凑了过来，轻轻地，在我耳朵边咬了一口。
　　他像只小豹子，有着全世界最华贵漂亮的皮囊，凶狠在外，将且仅将温柔的一面展现给我。
　　我转过头，韩晓的眼睛澄亮透彻，纯净得像块质地上好的水晶。我想我真是个成功的饲养家，不过几个星期，韩晓脸上微凸的颧骨已经被饱满鲜嫩的皮肤掩盖，他手上密麻的针孔也渐渐消退了下去。他歉疚地帮我修好了网线，插上了电话线。

　　我们仍旧住在一起，每天每夜每时每分。
　　一切好像从没有发生过，又好像什么都已经不知不觉中，变得不一样了。

　　浓郁的奶香再度袭来，他将唇印在了我的唇上。
　　我们隔着一个凳子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接吻。
　　时针敲向了八点，扬起了轻快的音乐铃声。
　　“韩晓，”我赶忙推开他，“我要上学了。”
　　韩晓撇撇嘴，“一次不去又不要紧。”
　　“是刘老师的课，不去的话，他会很烦。”我很难解释我和刘以西现在的关系，是朋友还是师生？他固执地有些离谱，我一旦表示出不愿意搭理，他就对我的写作进行莫名其妙地苛责。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啃掉了最后一口三明治，匆匆拎起书包。跑到门口穿鞋的时候，听到厅内韩晓淡淡地说：“方南，卷子上的那个字不是我写的。”

　　“你是知道的，我从不说脏话，自然，我也不会写脏字。”他推开了面前的椅子，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我心头一窒，手里的动作僵硬了下来。
　　韩晓从小被迫接受过严厉的家教，他甚至曾经自闭了很长一段时间。
　　即便再愤怒的时候，他也不过以乱摔东西来发泄他的愤慨。
　　他从不骂人。
　　我竟然疏忽了那么重要的一件事。
　　韩晓忽而一笑：“没人相信我。他是老师，我是坏学生。有好几次，趁着你睡着的时候，我都对你说这句话。可是方南你这只猪，睡得比谁都熟！”
　　我丢掉了穿了一半的鞋子，走回韩晓面前。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有区别吗？就算你相信我，我爸爸也一样，甚至，他会觉得我撒谎，更可恶。”韩晓说着，黯然地垂下头，“而且，我更怕的是……你也不相信我。”

　　“去上学吧，方南。”他幽幽地道，“小心你的刘老师。”

　　我抬头瞥了眼时钟，八点一刻。
　　“韩晓，我的存折在枕头底下。密码你是知道的。”
　　说完，我飞快地甩上了门，奔了出去。

　　我同韩晓一样，根本不敢指望父母的信任。比起他们调皮任性的儿女，我想，他们会更倾向于去相信一个文质彬彬、温文儒雅的语文教师。什么血浓于水，什么亲情至上，肥皂剧里的那些伦理剧讴歌的神圣感情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至少我和韩晓没有！
　　他们赋予了我们身体，给予我们足够的生活费，他们觉得这样就够了。我们成了他们养在脚边的一只小猫小狗，而不是儿子女儿。

　　迟到了半个小时的关系，我被刘以西喊进了办公室。
　　他打开抽屉，将一本书递到了我的手边。是他的新书，封面上画有一朵染了血的百合花，绝望而骄傲地绽放着。其实我第一时间就买了本，如果不是给韩晓喂了西瓜，我也许会带来给他签名。
　　“方南，这花真像你。”他坐在办公桌前，眼睛紧盯着我的脸。
　　这种注视显然超出了我所能容忍的范围。我将他的书搁回桌上，“老师，没有事的话，我就走了。”
　　“等等。”他喊住我，“方南，你有没有想过出版自己的小说？”
　　“老师，你信不信诅咒这种东西？”我转过身，反问他。
　　刘以西露出迷茫的神情，“方南，你想表达什么？”
　　我笑了，“一个人，如果做出了对不起良心道德的事，那种负罪感，会像蚂蚁啃咬大象一样，密密麻麻细细碎碎，一口接着一口地，永无休止地。虽然明知道吃掉大象是没有可能的事，蚂蚁仍会坚持不懈地去咬他。”
　　刘以西渐渐地白了脸。他缓缓倚上椅背，抬手揉了揉微蹙的眉头，“为什么？”
　　“因为蚂蚁恨大象。”我耸肩，微笑着走出了办公室。

　　对于有着身份地位的大人们，我和韩晓确实渺小得犹如蚂蚁一般。可是执念这种东西会很奇怪，它会彻底抹干净人们心底所有模糊的不确定因素的东西。刘以西陷害韩晓，害得他至今都不能去上学。我不用再犹疑他究竟是我的老师，还是我的朋友。他伤害了韩晓，所以他对我来说，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

　　回家，我掏出钥匙开门，看到凉夏走出电梯。
　　白天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见过他。唯一的一次，还是他受伤的那次。
　　“方南！”他急急唤住我。
　　我将门打开，钥匙插在钥匙孔上，转过头望向他，“什么事？”
　　凉夏有意无意地探过头瞥了眼屋内，“方南，他是和你住在一起的么？”
　　“是。”
　　“方南，你不和你的父母住在一起么？”
　　我不禁莞尔。凉夏高估了每一个家庭的幸福完美。很显然，他被父母抛弃，所以他潜意识地认为，但凡是没有被抛弃的子女们，一定能享用到他所一直觊觎的天伦之乐。我甚至能够察觉到他在嫉妒韩晓，因为韩晓的出身高贵，因为韩晓即便是落魄，也有着得体的举止谈吐。
　　“没有，他们很忙。”我委婉地笑笑。
　　凉夏怔了怔，秀丽苍白的脸上满是不解的迷茫。不过很快，他勾起笑，“方南，我今天看到韩晓了，在唇色然然。”

　　没有和凉夏道别，我直接冲进了屋。
　　韩晓躺在沙发上假寐，电视机开得震天响。
　　“我听到凉夏和你在说话，方南。”
　　他倒好，开门见山。
　　我想起了他早上问我拿钱的事，快步走到沙发前，啪一下用脚勾断了电视的电源，“你去问老板娘借钱了？她肯借给你？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韩晓伸出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我的膝盖，“一、二、三，你问了我三个问题。来，囡囡，你吻我一下，我就回答你一个。”
　　我笑，随手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丢向他身后的大门。
　　玻璃杯撞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凉夏在门外冲我打了个抱歉的手势，讪讪缩回了脑袋。
　　韩晓见了，努努嘴，“方南，你好凶。”
　　我拿起另一只杯子，晃到他头顶，“说吧，孩子，不然我让你脑袋开花。”

　　韩晓犹豫了一下，眼珠一转，露出狡黠的笑，“囡囡，要是我在外面做了坏事，回家后死活不肯告诉你，你会怎么办？”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我举着杯子，半个身子倚上了沙发。
　　“假话先，假话好听点。”韩晓抬起手，要拿掉我的杯子，被我一巴掌拍开。
　　我想了想，低头，对上他期待的眼睛，笑：“阉掉你！”
　　韩晓拉下脸，“方南，你就会破坏气氛！不听了，不听了，你这是猪嘴里不吐象牙，我心灵受伤了！”他坐起身，将我的肩膀推开，“让我死了算了，你太恶毒了！”

　　我弱弱地挣扎几下，被推到沙发另一边，手里的杯子已不知何时落到了韩晓的脚边。
　　他一脚踢开杯子，把头埋在沙发软绵绵的垫子里，闷声道：“那么坏，你竟然那么坏，我死掉算了！”
　　“就算要死，也得把今天的事交代清楚。”我扑了过去，拎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提出了垫子。
　　韩晓不悦地瞅了我眼，别开脸。
　　“韩晓！”
　　“我不说！我就不告诉你！你个大坏蛋！”他耍起了无赖，把我手里的垫子丢开，整个脑袋埋进了我的怀里，“呜，我心灵重创，我不要和你讲话了。”
　　我无奈地，一只手搂着他的大头脑袋，另一只手够到茶几边，用仅剩的一只玻璃杯，替自己倒了凉水。喝喝水，消消火，韩晓这个家伙，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我得酝酿一下情绪。

　　过了一会儿，怀里的大头抬了起来，“方南，那真话呢？”
　　“你不是死了吗？”我轻蔑地瞥了他眼。
　　韩晓扬起笑，“听完真话我再去死好了，省得到时死不瞑目，半夜爬到你床上。”
　　我沉默了一会儿，“孩子，亲我下。”
　　韩晓点头，认真地将唇印上了我的眼睛。他喜欢我的眼睛。记得去年圣诞夜里，韩晓拿蜡烛照着我的眼睛，目光虔诚地说，方南，上好的艺术品都免不了有个小小的瑕疵，但是你的眼睛就好像一堆瑕疵上的一件艺术品。嗯，韩晓的语文很烂，所以当时我没有计较他这个有潜在人身攻击的比喻。
　　韩晓推推我，“亲了，说吧！”
　　我笑而不语。
　　韩晓敛眉，眼睛眨巴眨巴瞅了我半晌。
　　“囡囡，你说吧，我经受得了。”
　　我收起笑，正经地端望着他，“韩晓，不管你做什么，好的坏的，错的对的，我永远都不会把你怎样。”
　　“这是真话？”
　　“嗯。”
　　“我受宠若惊了，囡囡！”韩晓咧嘴笑，露出一口齐整光洁的白牙。
　　我只有韩晓，韩晓也只有我。无论他做了什么，除了和他一并去承担，我别无选择。

　　我伸出手，将在我脸上乱啃的大头挪开，“孩子，该交代犯罪经过了吧？到底干了什么，需要那么多钱？”
　　韩晓张大眼睛，笑：“赚钱！”
　　“怎么赚？”
　　“贩毒！”
　　我一巴掌拍过去，“再说次！”
　　韩晓皱起鼻，咬咬牙，“那就□□！”
　　我拿起搁边上的杯子，冷水泼上去。
　　韩晓怒，一下子跳离沙发，绕过茶几，找到了安全距离后，冲我大吼：“方南，等小爷我有钱了，我一定换掉你这只猪！太野蛮了！受不了受不了，哪个男人会要你？”
　　我也怒，把杯子往茶几的玻璃面上一扣，“韩晓，别岔话题！到底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了？！”
　　韩晓理直气壮：“赚钱！”
　　我拍桌：“韩晓！”
　　他看着我，忽而笑了。
　　“囡囡，我没跟你说过我妈妈的事吧？”
　　“嗯？”
　　“她死了。”韩晓温柔地笑着，慢慢走回了我的身边。
　　我的怒火霎时被浇灭了。

　　五月的天，闷热而又浮躁。一阵风袭来，窗外大雨倾盆而下。我跟韩晓跑到阳台，手忙脚乱地将挂外面的衣物收下，搂成一团，正要赶回屋的，在狭隘的门口，肩膀和肩膀撞到了一起。
　　“她怎么死的？”我突然问道。
　　韩晓面无表情地道：“赚钱死的。”
　　我们抱着衣物走回房间，韩晓将手里的放到床上，再将我手里的接过，放床上。
　　他拉着我的手，走到电脑跟前。
　　打开电脑，上网，然后输入网址。
　　红色和绿色的线条连绵不绝地在画面上扭动。我看到了无数跳跃着的数字。
　　“韩晓，你炒股？”
　　“嗯！”他点点头，拖出椅子，坐了下来。“我有我舅舅的身份证。用他的证开的户。他是个考古学家，经常掉东西，所以证件都放在了银行里的保险箱。我知道密码。”
　　“你有舅舅？”
　　他白了我眼，“我为什么没有舅舅？”
　　他把我拉到了腿上，手指熟练地敲击键盘，不一会儿，跳出个交易框，韩晓几乎是毫不考虑地，点上确定。
　　我转过身，仰起脑袋望着他，“韩晓，你行吗？”
　　韩晓笑了起来，两眼直放绿光，“囡囡，白天不要挑逗我。”
　　我也笑，抬起手，敲敲他的脑门，“我不是问你下面行不行，我是问你上边行不行！”

　　韩晓被惹得大笑，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不住乱跳，久久不能平复。但是很快地，他渐渐停了下来，转而怔怔地望着我，精致的眉眼上染满了褪不去的落寞。
　　“她是死在电脑屏幕前的。她是国内最年轻的精算师，是爸爸生意上的左膀右臂。我们很早就知道爸爸在外面有情妇，可是她对我说，爱不是占有，而是付出。她是累死的，方南！我曾经以为我有一位全世界最聪明貌美的妈妈，可到头来，她也不过是个自作多情的笨蛋！”

　　我的声音闷闷地：“韩晓，不要那么说妈妈。”
　　韩晓说：“方南，我会赚钱的，我从小跟着妈妈玩数字，投资金融也许我还不够资历，但是股票这东西难不倒我！”
　　看着他信誓旦旦，我只能连连点头，“我信了，我信了，韩晓。”
　　韩晓将我搂进怀，紧紧地。
　　渐渐地，我感到韩晓紊乱的心跳平稳了下来。
　　我从未质疑过韩晓的天分。我看过他的画，每一幅，都可以教我这个外行感到心灵震荡。可我真的没有想过，一个数学永远考个位数、整日挥霍金钱毫无经济概念的家伙，竟然还会炒股。
　　“韩晓，你的数学真的很好？”
　　“嗯！”韩晓揉揉我的额头，“我靠目测，就能读出你的三围，保证误差在五毫米内。”
　　我懒得搭理他的冷笑话，“考试测验的时候，你是用脚趾头做卷子的么？”
　　“看到数字，我就画乌龟。答案是九十九的，我就画上九十九只乌龟。因为就是那些东西害死我妈妈的。”他平静地说着，复又一笑，“不过有时候也会遇到困难，比如作出根号的时候。”

　　◎◎◎

　　幸福像花儿一样，朵朵盛开。

　　韩晓不再空闲在家，他有了他自己所忙碌的小事业。
　　每每我放学回家，他都会兴高采烈地冲上来，抓着我的手，给我看他在我的墙上画了多少只小乌龟。
　　凉夏跑来告诉我，韩晓问老板娘借了一百万，用了他的一条手臂做抵押。
　　于是我也开始了我的事业，数乌龟。

　　五月过去了，我迎来了六月的期末考。
　　而房里的小乌龟也开始攀上了天花板，密密匝匝的。夜里数乌龟的时候，我偶尔会问韩晓：“不如我们再找间大房子吧，这里不够您老孵乌龟了。”
　　韩晓第二天就粉刷了墙壁。我为此懊恼许久，我数了整整一个月的乌龟啊，就那么刷没了。
　　韩晓说：“囡囡，我喜欢这里。在这里，张手就能抱到你。”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我们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