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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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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太阳开始西沉了。
霞光仿若滴入清水中的一滴血液一样地在苍空中晕染开来,山间寂寥无声,仿佛天地都已陷入真空的宇宙,安静的让人害怕。
然而,在这片安静之中,倏然响起了不合时宜的笑声。
“哈哈……我也没想到,我竟然能活到现在。”
男人唐突地咧开了嘴角。
“其实,我当时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心中但求一死。只是当我神情恍惚走回家门口的刹那,我难以置信地看到,我的母亲她,就站在门口。”
“晚风凛冽,她就穿着家里的衣服,双腿不停地颤抖,嘴唇干涩青紫,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可是即便这样她依然大睁着早已浑浊无光的双目,用遍布皱纹的笑脸迎接着我……就像之前的千百次一样,无论我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回来,她都会带着不变的笑脸迎接我。”
“然后,我听见母亲问我,她说,你这孩子,是不是又忘记带便当了——”
“我才记起来,母亲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老年痴呆,她可能已经无法记清我的名字和长相,她可能再也无法清醒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是在那个万分之一秒的瞬间,我真的要感激这冰冷残酷的上苍。”
“我要感谢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希望,就像万丈深渊之中的一根无比纤细的藤蔓,让我紧紧攥住,不至于跌入阿鼻地狱。”
“之前我一直都没有发现,我究竟有多么幸福,我为了充实的目标忙碌着,从不曾被我一直憎恶的家人所遗弃,我以前总觉得是家人依赖着我,却没有看清我也在依赖着他们,明明是弥足珍贵的美满生活,我却只是当做沙漠里随处可见的砂砾,不以为意肆意践踏。我真是个十足的蠢货,直到失去之后才发现为时已晚……”
“现在,母亲还留在我身边,大概就是上天对我最后的一点怜悯吧,这是我如今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话音落下,男人不再说话了,因为墓地已经近在眼前。
姬谷目送男人脚步蹒跚地离开,依靠在车门上点燃了一支烟。
还真是奇遇呢,姬谷咬着烟嘴这样想着,那个绝处逢生的男人,生活原本就是他的牢笼,就像只痛恨阴冷的井底生活的蟾蜍,拼命想要摆脱暗无天日的巢穴,却在挣脱枷锁来到地面时发现,自由的日光几乎灼伤了他全部的肌肤,令他痛不欲生,慌忙退回不见天日的幽暗之井,才勉强保住摇摇欲坠的性命。
——真是令人羡慕的男人,姬谷将香烟的过滤嘴用上下牙齿狠狠碾碎。
每个人都有一个牢笼,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狭小得几乎让人窒息却又安全到不愁风霜雨雪,牵绊住生命轨迹的牢笼。
可姬谷呢?
他已经被自己的牢笼驱逐了。这不是提前假释,而是无比痛苦的漫长凌迟。
姬谷已经无法退回他遮天蔽日的深井之中,因为,牢笼早已不复存在。
如今,他的全身都暴露在炎炎烈日之下,甚至比逐日的夸父更接近那耀眼的炽芒,无处庇护和照拂,像个等待执行死刑的囚犯一样惶惶不可终日,却不知该向谁发泄,能听他倾诉的人,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姬谷向翁长家的墓地踱去,任脚步一路深深浅浅。
从前都是自己与翁长父子二人来给善弥母亲扫墓,为母亲扫墓时那个一向乖张的少年却总是意外的沉默配合,唯独在这时他才不会厌恶他父亲邦仁的存在,像个普通的少年一样在早亡的母亲墓前虔诚地双手合十。
即使是那样支离破碎的家庭也曾有如此温馨的刹那,可现今却再也无法重演。
如果自己,能再早一点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早一点采取措施的话,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但失去的终究无法挽回,姬谷不想推卸责任亦或是故作潇洒。
曾经只埋葬善弥母亲的墓地今日却供三人的遗骨长眠,想想都让姬谷心如刀绞。
“现在啊,想要开襟毛衣呢……”
“烦死人了!我现在就想要!”
“要不要买这件衣服,可是当前为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啊!”
“在这种时候啊,我想要听听姬谷的真实意见呢。”
“那么,下次姬谷也买一件同色的西装,我们就能穿配套的衣服了~”
善弥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明明是那样喜怒无常并且任性的孩子,却意外得依赖姬谷的存在,会吵着嚷着让姬谷陪他买衣服,然后又殷勤讨好似的替姬谷揉捏肩膀,让姬谷完全琢磨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养着奇怪的宠物,突兀张扬的服装品味,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进行奇怪的占卜,并且会让自己舔舐他右眼的少年。
那只红肿溃烂,息肉从充血的眼球中滋长出来的不能称之为“右眼”的右眼。姬谷的舌尖曾无数次抚慰过腐坏的眼睑,以证明他无可撼动的忠诚,但仔细回想姬谷却也在怀疑自己:真的没有一次被善弥发现自己的犹豫么?
他无法保证。也许善弥早就觉察到了自己的软弱,只是不曾点破。
善弥在姬谷发现邦仁秘密时打晕姬谷,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吧,毕竟姬谷并不是出于风暴中心的关键人物,没有牵扯进来的必要。临走之前那姬谷从未见过的,带着悲哀与怜爱的神情以及唇角轻柔的触感究竟代表了什么,姬谷已经无从得知。
而且是,永远没有知道的可能了——
善弥,只是个可怜的孩子罢了。
他从未欣赏过下午五点的晚霞。
虽然乖张且任性,但姬谷却从未觉得他有多麻烦,在他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之时姬谷也无能为力,能为他做到的也不过是隔靴搔痒的安抚,却依旧无法改变善弥注定的结局。
姬谷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后悔,如果——能在善弥活着的时候多喊他几次“善弥”就好了。
不是少爷,而是善弥。
一直以来,姬谷都以为是善弥在依靠着自己,但直到失去善弥的那一刻起姬谷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也无时无刻不依靠着善弥,为他做饭,陪他逛街,在他需要赞同的时候点头,给克里斯汀做衣服……只要能得到善弥的笑容姬谷就觉得一切都没什么了,年少的苦难,组里的变动,邦仁的异常……统统都无所谓,只要善弥能稍微开心一点的活下去,姬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想要让善弥走出封闭的房间,想要让善弥在下午五点自由自在的欣赏暮色,想要让善弥得到幸福。
这就是姬谷的牢笼。
昏暗无光永不见天日,却又温暖得让人不舍离开。
可现在失去了一切的姬谷,又剩下了什么呢?
他一无所有。
“克里斯汀酱,就拜托你了哦。”
这是善弥最后的嘱托,就像一个短暂的魔咒,挽留住了姬谷的万念俱灰,但这也只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蜥蜴的寿命究竟有多长呢
大抵还是长不过人类的寿命吧——
姬谷将鲜花放在善弥的墓碑前,默默地笑了。
善弥终于不用在下午五点时忍受那份莫名的痛苦。
愿下午五点的夕阳永远眷顾着他。
我的少爷,善弥。
残阳如血,人影西斜。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姬谷想。
fin 2014/2/1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