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朱阁》醉倚风

8、二、太夫人（下）

　　颜其莘虽看起来严厉，但江月影一举一动也是中规中矩无可挑剔，因此他倒是并未多置一词，顺利成礼。只是，到了大太太这里，宋氏接了茶盏，方啜了一口，忽然抬眸问道：“咱们家的《女规》新妇可曾读了？”
　　江月影不觉一怔：她并未见过什么《女规》，正踌躇着如何作答，耳听得雨儿应声道：“回大太太的话，奴婢前几日找当家的嬷嬷们拿过两次，都说是忙着筹备婚礼的事，不得闲，奴婢刚还惦着等会儿散了再去要呢。”
　　宋氏冷笑着道：“不过是一场婚宴，多大的事？就能忙成这个样子？”她抬眸看向蒋氏道：“传出去，不说咱们人多事杂，倒笑话咱们不会当家管事。”
　　蒋氏陪笑着道：“大太太多心了，这深宅大院的，那么个芝麻绿豆的事哪里就传出去了？况且，那些管事嬷嬷也都是几辈子的老人儿了，大事上是绝不含糊的，就是有年纪了，小事难免顾不周详，也伤不到体面的。”
　　宋氏撂下茶盏轻哼一声道：“年纪大了就该放出去好好养老……”
　　“可不是么。”颜若和忽然蹿过来边摇着扇子替宋氏扇风边接口道：“前儿我听老爷子说：‘几个管事的年岁都大了，跟着主子们摸爬滚打到如今都不容易，原该回去享几天清福了，只是没有合适的人可替，这事还得让大太太多费心’呢。”
　　宋氏瞥了他一眼，无声一笑，拿过喜钱递给江月影，道：“既如此，雨儿记得早些去拿了来给你家二奶奶，若误了，你家主子犯了家规，你可也逃不了干系。”
　　“是。”雨儿脆生生地应着。
　　江月影顺着丫鬟的搀扶向自己的公婆走去的时候，紧绷的心弦才渐渐松弛下来：大太太的目光里总有一种让她感觉要窒息的东西。
　　敬完公婆茶，又在平辈中厮见了一番，鬟婢们将各家孝敬的菜肴端到太夫人的主桌上，这才开始一道道上早膳。
　　宋氏和蒋氏须行儿媳之礼，按理是该在主桌边站着布菜伺候，不得坐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太爷不在的关系，她们也不过是虚应着夹上几筷，便行了礼坐到自家的桌前。
　　江月影虽是新妇，却也不敢坐，只持箸在颜其泽夫妇身畔伺候。
　　这一边，颜若和却不在自家的桌子上坐，硬是挤到颜若琳旁边坐下，边吃着边时不时笑睨着江月影。
　　江月影原就闻他口声不佳，方才相见言辞孟浪不经，此刻又是如此轻佻无礼，心中厌鄙顿生，又不好形诸于色，只得低首垂眸，专心伺候公婆用膳。
　　蒋氏原是温厚之人，并不很拿婆婆架子，不过一会儿便示意江月影自便。
　　江月影新妇入门自然是步步小心未敢造次，深恐一个不慎失了礼数教婆家的人轻视耻笑，因此坚辞不坐。
　　如是又侍奉了一晌，连颜其泽也开了口，江月影仍是不敢上桌，直到颜若琳亲自起来将她扶至桌边，公公婆婆又再三许坐，她才告了罪，偏着身子坐下。
　　颜若和本是心不在焉地闷吃，见江月影坐下，顿然来了精神，一忽儿毫不避嫌地殷勤劝食，一忽儿又别过脸去分派丫鬟们：“快给二奶奶把茶添上。”、“把这个芸豆卷挪过去，二奶奶挟不着。”……
　　臊得江月影又羞又恼，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求助地望向颜若琳。
　　颜若琳无奈地一笑，转过去对颜若和道：“都是自家人，二哥哥何必客气？”
　　“欸，新弟妹刚过门，难免有诸多拘束，当着尊长的面，琳二弟纵然有心照拂，为免矫揉之嫌也不便多言，”颜若和轻拍着颜若琳的手臂道：“为兄若还不帮着照应些，岂不让弟媳心寒委屈？”
　　他话音未落，那边颜其莘已然重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
　　江月影骇得一颤，偷眼看去，只见他双眉竖立两颊红涨，眼看着便是要发作。她虽然心头畏惧，但私地里也觉得这颜若和语出唐突合该训诫。
　　这一声拍案，令江月影不由自主地浑身紧张，禁不住又求助地望向颜若琳，却见自己的夫婿不愠不恼，依旧从容举箸，仿佛耳朵聋了一般。非但是他，自己的公婆和颜若瑶也是一样。
　　再看那桌，颜若宁也是目不斜视自顾进食，只有宋氏放下筷子，将手搭在颜其莘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片刻的僵局，颜其莘竟然没有发作，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拨开宋氏的手，拿起筷子闷头进食。
　　颜若和吐了吐舌头，依旧殷勤不改地为江月影忙乎，说话的语音却是压低了不少。
　　这一餐，江月影只吃得味同嚼蜡，好容易捱到饭罢，顾不得手心冒汗脊背发凉，忙忙地起身侍候公婆茶水。
　　那桌上，颜其莘也不接丫鬟奉的茶水便起身辞去。他这一来，宋氏也不愿再留，便跟着一同出去了。
　　颜若和只管若无其事地摇扇饮茶，任凭那夫妇二人走去，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倒是颜若宁，恭恭敬敬地送出厅堂，仍旧回转来，谨守礼数地躬身站在桌畔。
　　江月影看着那空荡荡的桌畔孑然的身影，心里不觉软软地一疼：每每家里有人惹得大娘不自在，她也总会格外地谨小慎微，努力周全分内分外的所有事，不遗余力地讨好每一个人，只为求得个相安无事。而此刻，颜若宁的侧影令她生出一种说不出是怜惜、悲悯还是什么的情绪，竟悄悄垂下羽睫不忍相看。
　　耳听得太夫人撂下茶盏，淡若无声地一叹，道：“老爷子不自在，我也没心情了，况且，这几日里里外外也闹腾够了，得散就散吧，也都该歇歇了。”言罢，也不待众人回应，便自起身向外而去。
　　“太夫人。”一直躬身而立的颜若宁在她经过面前的时候忽然欠身一揖。
　　太夫人仍是向前走了两步，方才驻足，也不回头，淡淡地问：“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