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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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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正是1999年深冬季节,那一晚,整个日本东京这所钢筋水泥城市被茫茫大雪覆盖,
但街头仍有许多日本女生还穿着露大腿的短裙棉靴结群结伴走过街头,各种酒居被大多下班放的男人女人所占据,喝点小酒,发发工作与人际上的牢骚,也有一些穿扮怪异的少年成群结伴地对经过的女学生吹口哨,或是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
车子正经过最热闹的一个城市中心,车子涌堵。他所坐的这辆车子被堵在这里快有五分钟。
他将手伸向车窗外,掌心向上,一朵雪花便凉凉地坠在他的手心里,然后便是更多的雪花飘散。
目光突然微微一闪。
街边林立的都是商场,以及各种衣帽店,有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立在其中一家衣帽店的门前。店内微黄的光芒柔和地在他背后绽开,异常的温暖。
他也正伸出手接雪花,表情专注。他与那个年轻男人之间隔着一辆车以及一条人行道的距离,可是他居然可以看见落在他掌心的雪花。
“会着凉的。”师傅接完电话,说话间已经把他的手握回来,顺便关上车窗。
他点点头。
师傅伸手揉揉他的脑袋,“等事情办妥,师傅再带你好好逛逛,给你爸爸妈妈买礼物。”
他仍然点点头。
车流这时候有所松懈,他再度侧过脸朝车窗外望过去,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车子在行驶了大约十分钟之后便停了下来,师傅抱他从出租车下来,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告诉他说这种香叫荀草香。师傅深谙医药之道,所以他也懂得不少,知道这荀草又叫美人草。
师傅牵着他的手顶着鹅毛大雪走过拐进一条幽暗小巷,眼前便瞬间开朗。
两边灯火通明,看起来这一带都是酒居,当然也不少那方面的服务,来习惯的人会自然而然地识别酒居的性质。因为有些酒居门口有不少打扮艳丽暴露的姑娘倚在门口招呼,师傅长相俊秀,因此不少姑娘招呼他,却没有上前来攀谈,大概是看着他带着个孩子。
十岁的他不同别的小孩,师傅该教他的,不该教他的,都算是教尽了。当然这一点爸爸并不知道。
最后师傅带他进入了靠街头的一家酒居。
酒居里的生意看起来平平,只有几位客人选择了各自喜欢的位置,来了客人并不稀奇,倒是见带了个孩子的男人,都不由多看了几眼。
站在柜台里的女人看起来是老板娘,穿着精致的和服,长发盘在头顶,化着嫣红的妆,见着师傅用日语打了声招呼,然后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两眼,问道,“凤凰,这孩子是谁?”
凤凰?
他奇怪,在中国他听得最多的是别人叫他顾老师,全名叫顾挽,十分普通的名字。至于凤凰,他倒是听也没有听过的。
师傅俯身抱起他,那时候他只有十岁,个子娇小而瘦弱,抱起他,不费吹灰之力,跟对方介绍他,“我的徒弟,鸾。”
“哦,他就是鸾。”老板娘掩嘴一笑,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又说,“孩子交给我照顾吧,你要见的人已经在楼上了。我带你去。”
“好。”师傅放下他,轻声说道,“你在这里等师傅,哪里也不要去。如果半小时后我没有下来,你就听老板娘的安排,他会让人送你去机场。”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挂到他脖子上,那是一个凤凰的挂饰,他没来得看仔细,师傅就把它放到他的衣服里,贴着他的皮肤,有点点的冰凉。
“你不是挺喜欢师傅身上的味道吗?”师傅摸摸他的头说,“那就永远不要把它取下来,它也叫荀草。懂吗?”
他乖乖地点点头,甚至牵出一抹笑容。
看着老板娘亲自领着师傅上了二楼,他转身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取下画夹放到一边。
他临座靠窗的地方,设置了个小木窗子,隔着窗子往外看,是朦胧的夜色里镶嵌着灯光与白雪,有人打伞,也有人连伞也没打,雪花落满了肩头。
“鸾,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凤凰的?”是那位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面前,并且给他端来了茶水,与糕点。
他回过头,没有说话,他听得懂日语,师傅教过他,只是他从来不曾开口说过。
老板娘并不介意,在他对面坐下来,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说道,“你全名叫什么?”
他伸出手在杯子里沾了点水,一笔一笔地在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端正的水印便将龙鸾两个字写了出来,浅浅地印在桌面上,不消一刻便慢慢地淡了。
“龙鸾啊,真是好名字。”
他有些不安地望望楼梯口,顾挽刚刚上去的地方。
老板娘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把一样东西放到他面前,说道,“鸾,这是晚上十一点回中国的机票,我会让人送你去机场,保证你安全回到中国。”
他摇摇头,指指手腕上的手表,还可以等十分钟。
老板娘笑了笑,倒没再说什么,刚好这时有客人进来,他便站起来招呼客人去了。
他依然坐在那里,再朝窗外看过去的时候,那两个男人已经不见了,雪依然在下,才没一会,就将脚印复盖,回复一片平静的洁白色,在夜色里闪着银色的光。
顾挽是爸爸为他请的家教老师,教的是画画,可是只有他和顾挽知道,学的可不仅仅是这些。他也不像别的孩子叫老师,叫师傅是顾挽自己要求的,不明白原因,但他喜欢和尊敬他,所以顾挽说什么,他从来都听从。
爸爸曾经开玩笑说,小龙这孩子,估计就只有顾老师能收服得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顾挽,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站在蔷薇花开了满园的草坪中,望着他浅浅地一笑,那时候他抵抗所有人,包括顾挽。
可是他朝他慢慢走过来,然后伸出手,在那只白净修长的手掌覆在他的头发上时,他第一次没有退开,逃跑,更没有张嘴就咬人家。只觉得异常的温暖,与安全。
这次来日本参加儿童绘画比赛也是顾挽当初替他报的名,他并不知道,等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是顾挽连机票都买好了。
他再次看看手表,已经刚好半个小时,他站起来,背起旁边的画夹,又拿起桌上的机票,小心地叠放在口袋里,老板娘正在招呼客人,没有注意他这边,刚好有客人要出门,他便贴着那位客人出了门。
外面雪已经停了,厚厚地积了一层,有人在清扫店门前的积雪,所以他走起来并不困难。他记忆好得惊人,所以可以依照之前的记忆顺利走出酒居街。
一走出那条酒居街,一下子便冷清起来。他知道,再穿过这条没有多少人的街道,就是繁华的街区。在那里可以坐到计程车,可以回酒店,也可以去机场,他的包里师傅早就放了足够多的钱。
他站在十字路口只踌躇了那么一下,便扭头看向通向微暗深处的小弄,然后拔开步子朝那里走去,坚定不移。
已经是十点多,冷清的街面,正有五个喝醉酒的青年推推搡搡地走,一看就知道是在这一带活动的年轻人,奇装异服,妆容夸张十分。
路边的灯光闪闪烁烁,然后啪的一声,远处一抹灯光便灭了,其中一个对着就近的一根灯柱踢上一脚,另一个拾起石块,对准不远处的灯投掷过去,嘶的一声,灭了,顿时引来其他几个青年的喝彩好声。
突然的,对面的路口跑来一个男人,又急又快,直接朝这几个青年踉踉跄跄跑过来,几个青年一愣,趁着酒醉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是一个挺年轻的男人,俊秀的脸孔,却是伤痕累累,一身狼狈,考究的衣服有几处被撕破,露出血肉伤口。
大概没有想到会突然被人拦住,他往身后回望一眼,对几个青年说了句日语。
不想死的话,就马上滚!
几个青年抬头一看,不远处又出现几个高大的男人,一看就是冲这男人来的。只不过是微微一愣神之前,其中一个男人便举起手里的枪。
然后砰的一声,枪响。
几个青年顿时被吓呆在原地。
男人的身子只是晃了几晃,一丝多余的挣扎都没有,就倒了下来。子弹穿过脑袋溅出的血液喷到其中一个青年脸上,带着热气的血腥气。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几个青年便吓呆了,意识到事情不好,拔腿就跑。但是那几个男人一眨眼便到了跟前,将几个青年团团堵住,见这阵仗逃肯定是逃不了的,要是逃,说不定背后就吃冷枪。
随后便有一辆黑色加长林肯车缓缓从转角处驶过来,那样的黑色,在这冬天的深夜里,尤有一股肃杀的气势。其中一个男人走过去,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侧脸,长而密的睫毛,苍白近乎透明的皮肤,可惜竖起的衣领挡了他一半的脸。
那个男人用日语对他低声说了两句话。
年轻男人只是稍移了移眼神,用极缓的声调说,“死了?”
他说的是中文,非常标准,低而沉的嗓音带着动听的质感。
旁边另一个男人踢踢倒地的少年,微微含首,“是的。”
“东西呢?”
“...没有找到。”男人的中文非常蹩脚。
没有找到?
年轻男人危险地敛起眉毛。
半响后道,“走吧。”
“那他们.......”说的是几个抱成一团吓得瑟瑟发抖的几个年轻人,酒早就吓醒了,一脸恐惧地看着被子弹贯穿脑袋的少年。
年轻男人只挥了挥手,车窗便摇了上去。
那人嘴角含笑地目送车子远走,才回头看着那几个面如死灰的年轻人,咧嘴露出一丝阴侧侧的笑容,“真是好长时间没有吃....活人了啊.......”
尖厉的獠牙,可怖的咀嚼声,嵌进他们的皮肉里,撕咬,碎断,吞咽…….寒风阵阵,那个男人,或者称之为怪物更为妥当,却正享受饱餐一顿。
他没来得及走出去,便看见了那残酷血腥的一幕。
而那颗子弹,则贯穿了年轻男人的头部。
那是师傅。是不久前还抱着他,轻柔细语地对他说话的顾挽。也是凤凰,他所不知道的一个凤凰。
他捂住嘴,强忍住那股恶心,但是寒风阵阵,将那股子血腥味一阵一阵地传过来。
他张嘴要吐时,身后伸来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他双瞳蓦地睁大,他感觉不到身后那个人的气息,甚至捂在他嘴上的手都毫无温度,可又并不让他讨厌。
等一切恢复平静的时候,怪物不见了,那几个被吃的青年人不见了,只留下一摊浓厚的血迹,以及顾挽的尸体。
师傅没有被吃掉。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脱开身后的人,朝师傅跑过去,踉踉跄跄。那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漫长到他站在师傅面前,看到师傅未合的双眼时,竟然一时怔怔然,艰难地张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是一阵悲鸣的呜咽声。
“来迟了啊?”身后一道声音颇有叹息。
他猛地回过头,距离他五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两个人,是两个男人。
他认出了那顶鸭舌帽,之前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没有瞧仔细,如今却看得清清楚楚,容颜精致,鸭舌帽即使压得再低,也仍然能看见那漂亮的下巴与细腻的皮肤,以及贴在脸颊处的丝丝银发。
另一个黑发男人似乎讨厌这股味道似的,捂住口鼻,不悦地说,“那些家伙为了找到东西真是残忍至极。”
银发男人始终没有说话,脸色平静,目光更在这雪夜里,接近白雪般的冷冽,然后他抬开步子朝他走过来。
他不禁地靠近师傅,手一摸,便摸到了师傅死前拿着的枪。他根本不知道使用这东西,在电视上倒是瞧过。
因此在银发男人靠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拿枪口对准了他,双手却抖得厉害。
他们一定是要来吃掉师傅的。
银发男人一愣,身后的男人哈哈大笑,“喂,不是吧,他居然想杀你。”
他没有放开枪的意思。
银发男人脚步没有停顿,不消一刻就来到他面前,他没有勇气扣机,然后男人伸手便握住枪口,轻轻往下一压,不费力气地把枪从他手上取走,然后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顾挽,眼里微微一沉,竟然有一抹难掩的哀伤。
“吞了它。”
他对声音有着极强的固执感,因此一下就辩认出这声音就是刚刚制止他出声的人。
男人摊开的手心里,是一块墨绿色的古玉,摊开手心。
他就是傻子,也知道这东西不能吃。可是他身体早就因为过度的寒冷与悲伤变得僵硬无比,面前的男人却干脆地伸手掐住他的嘴,迫使他张开嘴巴,然后嘴里一凉,他几乎没做任何吞咽的动作,那东西就消失了。
等男人一松开他,他伏在地上狂呕。呕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
另一个男人又嫌弃了,“哎呀,小孩子就是脏。”
远远地传来警车的鸣笛声,大概是附近有人报了警。
后边的男人说,“赢,被警察看见就糟了。”
银发男人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还在呕吐的他,“记得好好保存它。”
悲伤形成的巨大的黑色洞口,已经渐渐麻痹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吞掉他的意识,包括那个银发男人的样子,以及那把清朗的声音。
在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见了不远处走来遥遥人影,以及更多的人。
然而再多的人,也没有顾挽。
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