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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淡月微云花影重,美人如玉剑如虹 ...

  •   自打认识了乐无异,夏夷则越发深刻地体会到何谓一物降一物。

      老实说,他对乐无异的第一印象不大好,不,其实是糟透了。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夏夷则受玄妙观的灵虚真人所托,独自奔赴江陵古道,前去捉拿鱼妇。鱼妇是一种擅以幻术惑人的妖怪,人首鱼身,面生独目,拥有委婉动人的歌喉,素喜猎食年轻貌美的女子。当夏夷则闯入鱼妇用幻术化出的房屋时,发现除了幻化成人形的鱼妇之外,幻境中还有两个人类,其中一人离老远就拿手指着他,一惊一乍地嚷道:“……那人闯进来了?”

      他一眼扫过去,见对方与自己年龄相仿,眼神里透着明显缺乏历练的青稚,看衣着气质就知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他对这类人一向生理厌恶,懒得多做解释,只是强硬地一挥手:“让开。”

      那富家少爷一愣,遂气势汹汹地跟他理论起来:“……喂喂,不对吧!你大半夜私闯民宅,居然还理直气壮地叫我让路?”

      ——民宅?
      ——他果然不知这房屋乃幻术所筑。

      夏夷则眉头一皱,喝了声“让开”,宝剑出鞘,祭起法阵。既然多言无益,不妨先强迫这鱼妇显露原形,也好让对方亲眼看个明白。

      富家少爷却不依不饶地追问:“我说话你没听见?你想干什么?!”

      夏夷则挥剑,用传送法阵绕过对方的阻拦,径直闪现在鱼妇对面,对那妖物低声道了句“得罪”,祭出封印法决——
      “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凶秽消散,道炁长存。去——!”

      封印法阵中迸射出千万条灼目的蓝光,困于法阵中心的妖物咆哮着现出原形。由幻术所化的房屋顷刻间风流云散,只剩下成片的白色蒲苇在习习的晚风中轻摇慢曳。

      恼羞成怒的妖物声嘶力竭地咒骂起来,夏夷则轻哼一声,挥剑掐诀,封住了妖物的声音。他侧过脸,看见富家少爷顶着一脸吓坏了的表情呆立在原地,嘴里还念叨着:“……桢姬……姑娘……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事到如今,居然还认为那妖物就是所谓的“桢姬姑娘”?夏夷则觉得那人无知得可怕。

      好在富家少爷的同伴是个明白事理的姑娘,夏夷则出手降妖的过程中,她只在一旁敛目静观,想来她早知那妖物的底细。那位姑娘劝慰富家少爷几句,便走上前来向夏夷则拱手道:“这位侠士,多谢出手相助。”

      “不必。方才尊驾气息未乱,想是早已成竹在胸。”夏夷则拱手还礼,面前的少女一身利落飒爽的戎装,讲话声音亦是中气十足,看得出是长年习武之人。

      “惭愧。”少女摆摆手,“我叫闻人羽,这位名叫乐无异。我们行旅途中遇此幻术陷阱,本想伺机揭露,不料侠士抢先一步……”

      ——闻人羽、乐无异……

      在心底默念过这两个陌生人的名字,夏夷则决定让它们搁浅在记忆的沙滩上,放任时光的洪流将它们冲刷湮没。本是萍水相逢,今后注定再无交集,自然无需花费心思记住他们的名姓,更何况……

      “妖?你说桢姬姑娘是妖?不对吧,世上怎么会真有妖怪……?”

      一见乐无异那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夏夷则的语气情不自禁地冷下来:“……愚昧。”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想他大概生来就和乐无异这种人不对盘,但求相忘于江湖,后会无期:“此间事了,在下告辞。”

      但命运好像总喜欢和人开这样的玩笑,越是不想再见到的人,越容易抬头不见低头见。
      那天晚上,夏夷则赶回玄妙观,将鱼妇交与那灵虚真人。交谈之间,他察觉灵虚言辞有异,进而怀疑灵虚与海市博卖行有所牵连。海市是个贩售三界奇珍的黑市,奉行以物易物,参与买卖的多是修为精深的妖类。而博卖行则是海市中更为神秘的存在,需获邀入内,或是以奇珍异宝获得准入资格。据言,其中交易之物旷世难寻,亦时有拍卖妖奴的活动。

      夏夷则只身前去海市探查,跑偏的命运转轮让他和乐无异、闻人羽再度喜相逢。那二人本是到海市随便逛逛,远远望见他往博卖行走,便一路尾随。进入博卖行内,他们竟重新见到那只被夏夷则收服的鱼妇。鱼妇不知被何人剥去了内丹,沦为妖奴商品。乐无异以为是夏夷则把鱼妇卖到此处,就气呼呼地跟他争论起来。

      其实夏夷则能感觉得到,乐无异看他也不顺眼。说起鱼妇之事,乐无异更是一肚子火气,笃定是他背地里搞鬼把鱼妇卖到这里,既不听进闻人羽的劝解,也不肯听他的解释。

      在他们争论不休之时,台上拍卖的妖奴换成了一只鲛人。因为母妃的缘故,夏夷则向来对鲛人一族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见那鲛人被逼迫得可怜,实在看不过,遂仗剑跳上台去,不想却被一株用来驯服凶猛妖奴的植株“断魂草”慑迷了心智,失心疯一般挥着剑胡乱劈砍起来。所幸乐无异和闻人羽及时毁去“断魂草”,他才慢慢清醒过来。

      这一闹,激怒了博卖行宝官金砖。为了脱身,夏夷则稀里糊涂地跟他们二人组队,联手将海市搅个底朝天。逃离海市,三人又分分钟转战玄妙观刷灵虚——原来那灵虚以除妖为由,掠夺强占无数妖类的内丹,被剥除内丹的妖怪均被卖入海市,此等行径严重违背中原修仙门派公约,应以死罪论处。

      夏夷则不由分说,拔剑直指灵虚,那灵虚出其不意地祭起法宝翻天印,强光一闪,夏夷则便被吸入翻天印内部。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乐无异和闻人羽竟也紧随其后,跟他一起掉进翻天印中。

      翻天印内别有洞天,似是一处自成一体的结界。夏夷则看看身后东张西望的两人,觉得太阳穴有点疼,他问他们为何要一起冲上来。

      乐无异瞪圆了眼睛,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袋,头上那根呆毛也跟着晃悠起来:“对、对啊……我错了,我不该冲上去的!可恶,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闻人羽沉声道:“我看你们都有危险,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想,就……”

      于是,三人不得不再次组队,共同寻找逃出翻天印的办法。

      商议对策期间,乐无异突然向他一抱拳,语气也郑重非常:“哦,对了,我得跟你道个歉。先前我疑心你是灵虚同党,所以对你不好,你放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那双瞳色异于寻常中原人的眼睛定定地望向他,诚恳地等候着他的原谅。

      “……不,并非……”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直来直去的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

      等他们齐心协力从翻天印里杀出来之后,乐无异对他的称呼,已经由“姓夏的”变成了“夷则夷则夷则”。

      “无礼,称在下夏公子。”

      被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而且还是之前一直看不顺眼的人——如此亲热地直呼名讳,这感觉虽不至于五雷轰顶,倒也十分一言难尽,夏夷则一度很认真地萌生了换个化名的想法。不管他怎么驳斥,怎么要求对方纠正称呼,乐无异都是“好的夷则,没问题夷则,夷则夷则夷则”。神烦的“夷则”从江陵一路叫到静水湖,夏夷则从起初一听见这个称呼就肠胃抽搐心脏痉挛鸡皮疙瘩层出不穷,到现在已经适应良好无任何排异反应,还连带着默许闻人羽和最近才入队的阿阮共享了这个称呼……不得不说,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闻人羽曾说,连互相直呼名字都做不到的人,是很难成为朋友的。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夏夷则发现,称呼同伴的名字也好,或者被同伴称呼名字也好,都像是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而不是令人难堪的羞耻play——现在他可以心无芥蒂地喊一声“闻人”和“阿阮”,心里面也早就用“无异”代换成了“乐无异”和“乐兄”,只是在面对乐无异本人时,“无异”这个称呼总会因为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微妙感觉而迟迟叫不出口。但他并非一次都没叫过这个称呼,毕竟心口不一随时都面临着破功的危险——在纪山,在进入桃源仙居之前,他曾两度失口,还好当时都被其他要紧的事情掩盖过去,闻人羽和乐无异谁都没发现他脱口而出的“无异”。

      然而,今晚的状况实属事出突然,他没想到一句无心的“我……自是要等无异……”竟被闻人羽和阿阮同时抓包,至于乐无异本人……现在正蹲在凉亭里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哈哈哈……哎呀,不行了……你怎么这么好玩……啊哈哈哈……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别扭的人……救命啊……啊哈哈哈……”

      “……”话说想喊救命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吧,谁来告诉他,现在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狂笑不止的乐无异?难不成只要微笑就好了吗?

      乐无异擦擦笑出来眼泪,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一瞅他的脸,又笑到腿软,扶着腰抽搐半天,这才搭着他的肩慢慢直起身子。

      “喂,我说,”乐无异忽然压低了声音,贴着他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要不以后你就改口吧~老是‘乐兄乐兄’的,多生分啊~”

      “……”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扣紧,夏夷则开始在心里默念起传送法阵的口诀,再不离这位命中注定的克星远一点,他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还要崩坏到什么程度……

      “噗……你别这么紧张啊,哈哈哈哈……”乐无异放开他,又蹲到地上打滚去了。

      这一路上,乐无异的笑声就没停过,而他则处于全程掉线的状态,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直到两人行至栈桥下那方空地,乐无异这才止住笑声,摘下腰间的佩剑——

      “那什么,老规矩——我不用偃术,你不用法术。”

      “……好。”他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

      “那好,那就开始喽——”

      “……!”

      话音未落,但见蓝影闪过,对面那人已掠至身前。作为一名偃(zhai)师(nan),乐无异的剑法跟精于剑道的人自是不能比的,内力不济,但胜在身法快——据乐无异本人透露,这是因为他经常在闯祸之后,为了躲避自家娘亲的惩罚(吊起来搔脚心),专注翻墙十七年,如此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上乘轻功。理由听上去极不靠谱,但乐无异的身法确实不容小觑,更何况夏夷则此时注意力并不集中,手里的剑还没等抬起,就被对方一剑挑飞,一道寒光回旋着划出一丈开外。

      “夷则?”乐无异赶紧收住剑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你这是怎么了?”

      “……”他知道自己不在状态,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切磋剑术,乐无异身法虽快,却几乎没在他手底下讨到过什么便宜,以前只有乐无异的剑被他各种震飞的份,还从来没有过相反的情况,也难怪乐无异会被惊到。

      “抱歉……是我一时走神。”他捡回长剑,摒除杂念,重整旗鼓,“我们重新比过。”

      “哦……好。”乐无异半信半疑地瞄了他半晌,架起宝剑,急行数步,旋身上前,“拨云见日!”

      拨云见日是乐无异惯用的剑招之一,堪称近身战中清小怪的利器,出招迅速且落剑极狠,旋身一劈,只要被剑尖稍微刮到就没有活路——经过连日来的并肩作战,他已亲眼见证乐无异用这招撂倒过多少只大怪小怪精英怪。他的内力虽强过乐无异,唯独遇见这一招时却不愿和对方硬拼,遂足尖踏地,腾身向后掠开,同时运劲格挡,以抵消对方带起的剑气。

      乐无异一剑劈空,急忙以最快的速度收住剑势,剑锋在地面上低低擦过,斩落一小截杂草如毛絮般乱飞,顺势挽了个剑花,旋即身形闪动。夏夷则看出这是极难对付的流影剑一式,它是乐无异所有剑招中速度最快的一式,他几乎看不清乐无异的动作,只能凭借气流的声音和气息的波动来判断对方的大致位置——已逼至近前!他眼前一花,寒光骤现,所幸早有准备,手上的长剑已蓄满充盈的内力,他提腕上挡,只听断金碎玉般的一声巨响,乐无异登时身形一滞,迅疾的攻势被生生截断。

      “喵了个咪!”乐无异一声惊呼,借力后弹半步,身形被他的内劲震得稍显不稳。

      眼下是个绝好的机会,太华山剑道讲究以气御剑,以守为攻,尽管他的剑没有乐无异速度快,但深厚的内力会在防御中为他争取到进攻的契机——他看准了乐无异的空隙,抖剑刺向对方的上三路。

      乐无异反应极快,看他的剑瞬间逼近,立刻将手中的宝剑用力掷向他的面门,森寒的剑光打着旋儿扑面而来,正是一招新月连环。他不得不回剑自保,奋力一挥撞开乐无异的宝剑,乐无异即刻挥手召回宝剑,又是一招马不停蹄的流影剑杀到他面前。他运劲回挡,乐无异不打算跟他硬拼内力,收了这一剑,闪身转到他背后。他来不及回身,凭直觉反手一格,招式未老,不想乐无异又撤了剑势,抟身滑到他右侧,瞅准他的肩窝一剑刺下。他赶忙侧身,右臂从斜后方猛地向上一挑,正磕在乐无异的剑刃上,两把剑直撞得火星乱冒,剑光凛凛。

      “呃……!”乐无异一龇牙,换了双手扶住剑柄,借着他的内力向后弹出一丈,看那副龇牙咧嘴的表情,想必是被震裂了虎口。

      “乐兄,你可还好?”他将剑背于身后,猛收住攻势。

      “我没事!”乐无异甩了甩右手,抖擞精神,又“唰”地冲到他面前,剑气直奔他下盘而来。

      夏夷则盯牢那柄剑的走势,躲过一轮快攻,在剑锋再度扫向自己双足时,冷不防踏上乐无异的剑尖,借力腾起,翻身往乐无异背后一跃。乐无异叫了声“不好”,来不及回身防御,急忙向前仆身,竭力让后心避开对手的攻击范围。两人错身的瞬间,夏夷则算准距离,瞧准时机,长臂一舒,一剑突刺,直奔对方后颈。剑锋快擦到乐无异的衣领时,他手里的剑就像不受控制似的忽然拐了个弯,挑断了乐无异束发的带子。

      微微卷曲的深栗色长发失去了束缚,像悬瀑一样垂落下来。扎起来时只到后背肩胛骨位置的头发,竟一下覆到乐无异挂在腰间的偃甲工具盒上。

      “啊!”乐无异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后,放低手上的剑,慢慢转过身来,“唔……我输了。”

      “……”第二次看到乐无异披头散发的刹那,夏夷则好像突然明白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了。

      “啊啊啊,可恶!怎么就是赢不过你!”

      乐无异不甘心地嘟了下嘴,又习惯性地抓了抓头发,这些平日司空见惯的表情动作,以前看来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可一旦配上那头及腰的散发,乐无异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声音都变得软糯可口了。

      “夷则,你就不能放点水,让我赢一把吗?”

      他直愣愣地盯着那双熠熠流光的桃花眼,他想自己一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不然为何怎么看怎么觉得乐无异像是在跟自己撒娇呢……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不能。”

      当他反应过来自己无意间说了什么时,这个回答已经把乐无异噎得直跳脚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淡月微云花影重,美人如玉剑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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