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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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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庙里挤满了人,分不清是信徒,传教士,还是躲雨的人。
雨声很大,几乎掩盖了嘈杂的人声,祭堂里好像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但刘协只是默默地站在屋檐下,望着灰暗的天空发呆,好像什么也听不到。沉思了很久之后,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今后你不用再叫我‘尊贵的陛下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应该一切从简。”
曹丕强忍住嘲笑他的冲动,一本正经地表示遵命(反正他既不尊贵,也不是真正的陛下),又想逗逗他:“那你打算用哪个名字作为称呼呢?为了我们奔向自由的伟大事业?”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他了,从小到大刘协不是殿下就是陛下,真名都很少有人使用,更加不需要其他的名字,他犹豫了一下,说:“你可以叫我伯和,这是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起的名字。”自从她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用过了。
曹丕对皇帝陛下死去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忌讳 ,于是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名字,事实上这一路南下以来,刘协都伪装成哑巴竖琴手,从来不需要开口说话,而自己则使用“曹子桓”作为艺名,离开首都的时候还经历了几次有惊无险的盘查,越往南走越松散,人们对于中央的敬畏之心显然与距离成反比。刘协一开始并不是很开心,后来慢慢地也默认了。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刘协忽然被一声震耳欲聋的鼓声给吵醒了,两人透过窗户往祭堂里看去,祭台上站着一个身材十分高大的人,由于背光看不清楚面貌,显得有些阴暗,他的声音却比鼓声还要响亮,狂热得仿佛能刺透人的耳膜,他正领着底下一众教徒大声唱着什么东西。
在曹丕听来那种噪音绝不能称作音乐,充其量只是人模仿野兽的嘶吼,不过歌词中不断重复的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火山之神终将死去
如果永恒的生命遭到压迫
火山之神终将死去
如果自由的民众服从强权
火山之神终将死去
如果今天的我们再不行动
善良的孩子们
现在告诉我
谁是大地的主宰?
是那伪装成正义的邪恶
还是自诩为光的黑暗
现在到了我们选择的时候
火山之神终将死去……”
听懂了其中含义的刘协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这样的集会触犯的法律已经不止一条,但是在场的人好像没有一个意识到这一点。曹丕掐了掐他的手掌心,脸色也有些发白,低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应该就是‘火山灰教’的教主张角,我想他背后肯定有大财团支持,不然怎么能盖起那么多神庙……”
他们两个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司马懿。这个据说是三块大陆上最有钱的,说不定也是最有权势的人,司马家族原本靠从商起家,后来渐渐不满足于资本的积累,慢慢开始打入帝国的权力核心,争取资金的政治利益。司马家的人在议会中所占的席位虽然不多也不一定重要,但个个都有相当的发言权。比如司马懿本人就只在议会担任主持,甚至不具有表决权,可即便是瞎子也看的出来会议的走向是由谁掌控的。曾经有人这样讽刺:“如果你有一天遭遇地震,不必惊讶,那只不过是司马家的窗子上掉落了一块玻璃。”
然而更讽刺的是,曹丕和刘协两个人都没有见过他,只能在心里偷偷把那家伙想象成讨人厌的样子。
“力量属于掌握真相的人。”这是司马懿的一句名言。曹丕不禁想到,如果火山灰教真的跟他有什么关系的话,张角的传教形式就正是这句话的应用。用真相欺骗民众,往往比谎言有效得多。近年来依靠农业为生的家庭早已被罢工的火山搞得惶惶终日,而应该为此负责的对象却迟迟没有出现,教主敢这样大胆地影射荀氏为“邪恶之徒”,无疑迎合了不少人的心理。
“他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刘协已经放弃了惊恐,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听。
“用脑袋思考,不要用耳朵,”曹丕敲了敲他的头,对这位年长他六岁的尊贵陛下,他却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如果不是刘协早就习惯了不被礼遇,可能真的会生气。
“如果只是希望的话……我希望不是真的。玫瑰双子英俊而且有趣,最重要的是,他们能看懂我写的诗歌。”曹丕对自己的作品相当自傲,只可惜很多人并不发自内心地欣赏。
刘协没有听到他说话,他趴住窗口,陷入了沉思。
荀彧从雪白的长袍中伸出手来,手背上停着一只白鸟。
“往后的一周,应该都不会再下雨了。”他读出白鸟的讯息,雨水带来的湿度会导致测量结果不准确,打开结界的法术也不稳定,为了安全他们在夜幕森林外围等了几天,直到雨势停下。
荀攸微笑着点点头,拿出随身的一只怀表,或者说看起来很像怀表的东西,上面没有数字,只有十根银色指针。他把它平放在掌心,右手指在漆黑的表面上划过,画着无形的符咒。很快,他的左掌上空盛放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好像变出了一支与太阳争辉的蜡烛。荀攸勾住表链,将发光的黑色怀表直直照向不远处的森林,那平时看起来什么也没有的幽深地方,忽然好像感应到了光的呼唤,从虚空中浮出了一层水波样的结界。
这层薄薄的透明结界,正是守护着中心火山的屏障,从久远之前就遗留下来,现在的人们几乎不知道它的存在,也从未想过要进入,只是因为初代魔法师传下的深奥法术,保住了这个秘密。
荀彧拔下白鸟的一根尾羽,低声道:“初代在上,智慧之门为我敞开。”白色羽毛听话地化成一支笔,跟随主人的心意在金光闪耀的结界上飞速书写咒文,长长的古老文字交织成鎏金,仿佛华美的袍角上蔓延的刺绣,一针一线地缠绕成了一扇金色大门。
智慧之门是一个相当高级的无效系法术,理论上能破除任何魔法屏障,但是需要消耗一定量不可替代类施法媒介,所以魔法师大多不喜欢用。荀攸其实也不喜欢,那只可爱的小白鸟有多少根羽毛可以拔呢?拔光了就不好看了。
他看着其中一根银色指针慢慢融化,消失在黑色里,然后望向森林深处,礼貌地致以问候:“抱歉打扰了,我的女神。”
两个几乎一样的背影先后进入了那道鎏金的门,袍角刚滑进缝隙,水波样的结界立刻散开了,粼粼的波光好像被空气吸收了一样,一瞬间不见了踪影。
先进入结界的荀彧立刻展开一道防护魔法罩住两人,因为智慧的同义词往往就是未知的危险。不过这片陌生的森林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只是稍微——
“扑通!”
“扑通!”
重物落入水中的声响在寂静无人的地方听起来格外突出,两朵毫无准备的玫瑰花一头栽进了水里。
荀彧怎样也预料不到结界里面竟然是一个湖。魔法护罩可以抵御多数物理和法术攻击,却不能防止人一脚踩空。荀攸居然很冷静,一声都没有出,很快浮出了水面,他本想抓住掉下去的弟弟,身体动作却慢了一步,更来不及用法术了。
他吐出几口水,看到荀彧也浮了起来,或者说,是被他的白袍子拽了上来,这则是在落下的时间里施放的另一个魔法。
“看来我这辈子是不会见到你游泳的样子了。”荀攸抖着湿淋淋的袖子笑着说。他知道一些高傲的魔法师会有某种洁癖,能用法力的时候决不用体力。如果贵族的习惯是贵族的象征的话,荀彧一定是个真正的贵族,从这方面看,荀攸自认为,更像个普通人。
“其实我不会游泳,你知道的。”荀彧实话实说。他的白袍下摆好像一朵王莲叶一般稳稳地把他托在水面上,而荀攸已经找到一根伸出水面的粗壮树枝坐着了。
魔力吹起的热风慢慢烘烤着他们的衣服,这时候才终于能细看四周的环境。白天的夜幕森林比其他普通森林稀疏一些,但却更美,未受人为干扰的植被生长地蓬勃而安静,树木尽情地伸展四肢向天空探去,墨绿色的枝条好像画笔,在蔚蓝的画布上自由挥洒。倒映着天空颜色的湖水静静地躺在森林脚边,因为几只踩水路过的松鼠笑得露出了皱纹。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却有种令人屏住呼吸的美。
荀攸轻声地说:“我曾经把这地方想象成火焰的炼狱,你相信吗?”
荀彧点点头,他曾经也那么想过,火山地界自元世代以来都是绝对的禁地,即便没有任何实例,人们也相信擅自闯入会遭到天罚。不过在魔法师的眼里,不管是火焰的炼狱,还是广袤的大地,都是可征服的对象,他们从来都是改变世界的人,用自己的力量使一切顺心遂意,这样纯粹的风景,反而有些不适应了。他习惯性地展开推理:“二十年前,夜幕森林应该还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多年积雨,火山又没有喷发才形成了湖泊。”
他思考了片刻,又提出了疑问:“如果没有岩浆流,中心地区的生物量和产生的养分应该会大大增加,但是火山之源减少了……”
“综合起来的结果是,住在地上的大家都好好的,但是地层却下陷了。”荀攸指向无法透视的水底,“火山结界只起隔离保护的作用,地面本来应该和外界水平才对,现在却好像被人挖了一个坑,还顺手撒了一把种子。”
“但这个结果是自相矛盾的,它否认了动植物和土地生长的正相关指数。”
“正相关……嗯,理论上是的。”荀攸模糊地应道。
双生子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想法,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查明中心火山为什么会休眠,脚下这层深深陷进去的地脉是怎样的走向,也必须下去看一看。
白袍和黑袍都烘干之后,两人为自己加了个水系法术,又一次深深地潜入水中。长长的袖子和下摆仿佛鱼鳍般微微摆动着,却一点也没有沾湿,眼前不时地撞过来几条小鱼,似乎在奇怪为什么来了两条这么大的鱼。
在水面上看深不可测,实际上深度还不到十米,荀攸很快就触到了湖底,却觉得脚下的土地比想象中硬多了,近似于礁石而非淤泥。跟他们一同下水的还有那只形影不离的小白鸟,他看见荀彧的嘴唇一开一合,显然是个“初代在上”的口型,白鸟伸出尖尖的喙,一头扎进地底。荀攸正心疼它啄起来一定很痛,那小东西已经完成了任务,扑棱了几下翅膀,往前方划去了。
荀彧也一挥手示意他跟上,荀攸不禁想,这只万能的鸟好像没有什么不会的,说不定还能代替真人去参加议会,只要穿上正装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即便是最迂腐的老家伙也不敢嘲笑它。
两个人一只鸟在水下游着,每隔一段距离白鸟就会取一个样本,随着火山的接近,湖底的地形也开始慢慢抬高,直到他们终于浮出水面。
从未谋面的火山女神就这样降临在他们面前,她穿着一身雾蓝色的盛装,颈间系着白狐的围巾,仪态端庄而沉静,默默地注视着陌生的闯入者。也许自初代魔法师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过这个世界的中心。火山口——多年不再岩浆沸腾的地方,应该也已经形成了湖泊,荀攸想象着,大地的生命之源,也许现在应该叫永恒之眼,仰视那无边无际的天空时,看到了什么呢?人们严格地保护着火山地界,也由此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供养,可如果火山女神也有心的话,她又是否心甘情愿?
当他们最终登上山顶,站在火山口湖旁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永恒之眼沉沉地闭上,不再看任何事物。湖边积着早落的雪,冰冷的风刮过耳边,仿佛在黑暗中低语着什么。为了驱散某种死一般的寂静,荀攸说:“我记得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讨论中心火山的问题,最后的结论是,这并不是熔岩的自然堵塞,必然有某种以往所不知的因素导致变化发生,你看过吗?”
荀彧轻咳了一声说:“那篇文章就是我写的,资格考试的论文之一。”
“哦真的吗……我越来越佩服自己的眼光了。那么我想,也许这些样本可以证实你的推测了。”荀攸轻轻抚着白鸟的翅膀,带着黑色手套的左手接下了鸟嘴吐出的几个小土块。万能小鸟随后就打起了灯,暖黄的灯光终于给四周带来了人气,荀攸弹开怀表的表壳,右手拇指粗略地画出符咒。表盘渐渐变得透明,边缘浮出精细的刻度,好像一枚水晶透镜,将它视野之下的东西放大得清清楚楚。
荀攸滑动那虚拟的刻度,测试着样本的特性,“依然有喷出岩的成分……而且在近十年之内,哦不五年内也有,只是有种很奇特的杂质在里面……”
他继续转动表盘,荀彧挨着他的耳朵一同观察起来,那种特殊杂质好像没有固定的大小,无论在疏松的凝灰岩还是晶体粒细小的岩石里都有,如同光之精灵一样无处不在。
“看起来,我们的火山女神好像生病了。”荀攸作忧郁状。检测的结果说明,中心火山其实并没有主动罢工,在近年来可以说是正常喷发着,而实际效果却因为某种病菌一样的物质而大打折扣。
荀彧看了一眼深沉如黑夜的湖水,轻声说:“明天,明天我们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