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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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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10年秦帝二世秋末咸阳市集
平素热闹的市集口,这一天有着死一般的寂静。街道上聚满了百姓,可他们的脸上没有一点往日逛集市该有的热闹与兴奋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与惊惶。他们紧紧地围拢在一起,想要从别人的身上借助一点能够壮胆的温暖与力量,可每一个人的身体都在瑟瑟发抖,手脚被凛冽的秋风与发自心底的寒意逼得冰冷异常。人群之中几乎没有人敢说话,就连小孩子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唯一能够听见的,大约只是他们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市集的中央,有一个人工搭建起来的巨大的刑台,刑台上跪倒着十二个面如死灰、满身鲜血的男人。只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是始皇帝的儿子们,是天潢贵胄,是市井小民们平时连见都不一定见得到的贵人。可就在今天,他们不仅失去的是贵族身份,还要失去自己的性命,并且会以一种格外凄惨的方式告别人间。
他们没有谋反,也没有忤逆,更没有对刚过世的父亲与新继位的弟弟表示过任何的大不敬,但他们还是难逃一死。因为新皇帝容不下他们,因为新皇帝听从了赵高的建议,为绝后患,为保帝位,所有的皇族后裔,不管男女,不论亲疏,不谈手足,没有任何原因,他们统统都要死!
年轻的新帝秦二世胡亥只有21岁,却凶残异常,狠心无比。他没有给自己的兄长们一个安静而有尊严的死亡方式,而是将要赐死的十二位兄长押到都城咸阳最热闹的市集之上,让他们受尽折磨之后,在千万双眼睛的注目下,悲惨痛苦的死去。
刑台之上,十二位皇子的身上插满了一枚枚从城门高处射下的箭簇,他们凄惨的哀嚎着,痛苦的呻吟着。即便遍体凌伤,血染锦袍,他们依然无法痛快的死去,结束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站在高处城门上,负责发箭的神射手们,面无表情的看着不远处邢台之上几如死狗一般的贵胄皇子们,目中没有半点犹豫与仁慈,严格的执行着新帝的命令,在处决十二位公子的命令下达之前,他们所要做的只有一样,就是让他们受尽折磨却无法死去。
神射手们一次次拉弓发射,锋利的箭镞立时飞向那些已近濒死、连哀嚎之声都已无法发出的公子们,被迫前来围观的百姓们一次次被那种血腥残忍的场面惊得不敢直视。负责监刑的护军都尉裴度笔直的站在一旁,居高临下而又冷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中同样没有对那十二位含冤受屈的公子们露出一丝的同情与怜悯。
他一手挎腰,一手搭在腰间挂着的长剑上,半垂着眼睫,俯视着城门下的人群,目光状似无意又精准无比的从每张面孔上扫过,每个人惊恐而又惶惧的神情都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当他正在心中暗自嘲笑,鄙夷不已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张似曾相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面容,顿时心头一凛,双眉禁不住皱了起来。
那是一张并不貌美且苍白到没有半点血色的少女面容,也许是因为缺衣少食的缘故,她整个人看起来形容枯槁,衣着单薄,瘦骨嶙峋,仿佛刮大一点的风几乎就能将她吹跑。按理说,像她这样相貌平庸的穷苦人家,天下不知几许,就是他自己的府邸中,粗使丫头的容貌都比她要美上几分。可令他感到极度不快的是,偏就是这个女子的一举一动,牵动了他的心神,让他没来由的,对这个地位卑下的女子有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熟悉感。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任他翻遍了自己记忆中的所有人,便足以肯定过去绝对没有见过这个女子,那么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到底来自何方呢?他极力压下心头随之蔓延开来的不快,也努力的让自己的视线不要再去追着她的一举一动。可不知怎的,两只眼睛就好像是在她身上长了根一样,无论他如何的转移视线,目光最后还是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她的身上。他暗暗的低声咒骂了几句,恼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的开始追随她的身影。
看着看着,渐渐地,他似乎嗅到了这个女子举动中所蕴藏着的奇怪味道,刚才的不快消散在兴起的无形之中。沉吟片刻之后,他竟禁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原本无情也无心的眼神中顿时添上了一层兴奋与好奇的色彩。这时,来自皇帝的新命令送到了他的手中,他打开黄绢,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刚开始有些表情的面容立刻又变得冷酷漠然。
他按捺下刚才心头那股陡然而生的奇怪欲念,用不带半分感情的声音,冷冷的对身边的神射手们命令道:
“陛下有令,将罪臣们弃市后再行戮磔之刑。”
“嗨。”
射手们一接到新的命令,立刻拿出新的箭簇,瞄准了刑台之上那十二位早已昏死过去的公子,向着他们的要害之处射出了致命的利箭。十二只箭应声飞出,转眼间,地府之中便多了十二条屈死的冤魂。
公子们死后还要被肢解的悲惨死状并没能让裴度的表情有任何的变化,他的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那个布衣女子。他看见当执行磔刑的刽子手们开始肢解年龄最小的公子禄的尸身时,那女子的身体晃了几晃,脸色灰败的好像死人一般。
他本以为这样血腥而残忍的场面,那女子应该支持不了多久就要晕倒,没想到,她竟然一直一直的看着,直到侩子手解完最后一刀,那女子的嘴唇已被咬破,鲜血顺着下颌流到了她的衣襟上。
裴度看着她,微微的眯起了眼睛,似在品评着什么,又似在算计着什么。他的表情冷峻如昔,唯有他自己最清楚,一切于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开始急不可耐的等待着黑夜的来临了。
当太阳渐渐西斜的时候,这场从正午开始的,漫长而血腥的杀戮终于结束。百姓们得到赦令,立刻惊惶不已的离开刑台,四散逃家,刚才还人头攒动的集市中央只留下了满地的鲜血、尸块、挥之不去的恐怖气氛和总往人鼻子里钻的血腥气味。
他不动声色的站在高处,看着她夹在人潮中强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一步步的离开刑台,步履摇晃而艰难的向着城门外走去,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他心中一动,抬头看了看越来越阴暗的天色,嘴角禁不住的扯出了几分弧度,心情大好,连一路上回皇宫复命的步伐都变得轻快起来。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终于有让他可以感到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在人世间游荡了千年,附身在各个不同的人类身躯中那么久,千百年来,见多了人间的生死杀戮,享受过红尘之中的富贵荣华,对于女娲娘娘亲手创造出来的人类小小身躯中蕴藏着的浩大无比的种种贪婪、无耻、卑鄙与可怜,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已经有过太多深刻的了解与接触。
其实人间与妖界并无多少分别,同样都是遵循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的游戏法则。人与妖一样,都有着许多许多的欲念,许多许多的渴望,都有着想要占为己有的东西。人类想要长生、想要金钱、想要权力、想要美人,那些东西与妖们想要的位列仙班、修成正果相比,不过更多了几分实在而已。
若不是人间比地府多了几分生气,比妖界多了几分趣味,比仙界又多了几分人情味,他才不会在这种充斥着蠢货与痴人的红尘道中徘徊那么多年。本以为这种日子还要这样平淡的继续下去,却不想,突然会有这么好玩的事情冒了出来。不管怎样,总算是能稍稍的解一解他这许多年来无趣的烦闷了。
深夜时分,当万物都沉寂下来的时候,一道黑影从护军都尉府的后院中闪电般的蹿出,随即在夜色的掩护下,消散于无形,化作一阵疾风向着城外吹去。夜,依然静悄悄的,都尉府中一切如常。院墙外,巡逻的军士们执着戈,警惕着都尉府周遭的动静;府内西院裴度的妾室们睡得很香,东院的孩子们早已沉沉入睡,而正房卧室中的裴度也端正的睡在席上,呼吸绵长而平稳,神情舒缓而没有半点异样。
咸阳城外十里,一座黄土坡下,有间破旧低矮的围着半人高土墙的土坯房子。窗户里微微露出一点摇摆着的烛光之影,那烛影摇曳下,影影绰绰的能见两个人影,靠的近些,能听见从残破的窗户中传出的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一阵风从窗外吹过,吹动了土坯房子屋顶上盖着的茅草,发出悉悉索索的细碎声音。风过之后,一道黑影从夜色中走出,如来自幽冥的鬼魅,悄无声息的站在了窗户外,使了一个隐身之法便堂而皇之的走进了破屋,如入无人之境的坐在了那正在小声说话的男女中间。
这道黑影正是白日里在市集之上监刑的护军都尉“裴度”,他隐身在屋中,见到了那个白日里面白如纸、虚弱不堪的女子,同时见到了一个早已应该死在刑台之上,被大卸八块,现在应该被埋葬了的死人——始皇帝之十七子公子禄。
“裴度”对眼前见到的这一幕并没有感到丝毫的诧异,相反,越发的觉得事情变得更加有趣起来。他煞是玩味的看着这对身份诡异、各怀心事的男女抱头痛哭,然后见到那女子半躺在破旧的窗边,气息不稳的轻咳着,每咳一声,唇边便有鲜血陆续涌出。她根本不在乎唇边的鲜血,而是仅仅拉着公子禄的手,脸有泪痕却依然笑着道:
“公子,您不用管我,还是速速逃命去吧。奴婢这一介残躯,死不足惜,绝不愿在此刻拖累公子。小婢只希望公子千万记住,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公子禄此人,有的只是一个叫‘正子’的小民百姓。此去山高水长,路途遥远,小婢再不能陪伴左右,望您一定好生保重。若您能逃过此劫,小婢也能含笑九泉了。”
“阿桃姐姐,阿桃姐姐,我不要走,我不要走。我已经没有家了,不能再没有你……我要等你好起来,我要和你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早已成家的公子禄此刻哭得像个孩子,无助的伏在婢女阿桃的床边嘤嘤而哭。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的惩罚他。仅仅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天地变色,他从王孙公子一下子变成死囚。家人妻女甚至来不及逃散,便已成为刀下亡魂。只有他被从小照顾他的婢女阿桃施法救出,侥幸留得一条性命。
从小看着阿桃变法术逗乐长大的禄直到这时才知道,在他心里神通广大的阿桃姐姐也只是一个普通术士,没有通天的本领,没有神仙妙法,能够做到的只是以命抵命的换命之术。她用自己的性命以障眼之法替下了自己的性命,他是活下来了,可阿桃姐姐却因此而……看着阿桃姐姐不断从口中吐出的鲜血,禄低泣着,不停的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那怎么也擦不完的血迹,伤心的泪流满面。
婢女阿桃如母亲一般,伸手轻轻抚着公子禄的头发和面庞,脸上满是慈爱的光芒。可转瞬之间,她的目光一凛,咬牙将身边的公子禄一把推开,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厉声斥道:
“公子,此时此刻,逃命要紧,还讲什么儿女情长!小婢少年时蒙荣公主所救,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救你性命只为报答荣公主当年的救命之恩,也算是替她了了一桩临死前最后的心愿。从今以后,我与帝王家再无相欠,公子切勿在此拖延,速去逃命便罢。若能逃出生天,留下性命,将来开枝散叶,为始皇帝陛下留下一支血脉,亦算是你对陛下尽得一点孝心了!”
“可是,可是,阿桃姐姐……”
“可是什么!还不快走!你是不是要我死在你面前,你才甘心!?”
阿桃怒目圆睁,手中抓着一枚又长又尖的发簪用力的抵在颈边,厉声斥责着自小视作亲弟一般抚养长大的公子禄,眼睛中露出的凶悍之光几乎吓住了禀性温厚的禄,也让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幕的“裴度”禁不住若有所思。
终于,越来越衰弱的阿桃以死相逼,赶走了必须要从此亡命天涯的公子禄。当公子禄的身影完全隐没在夜色之中后,强撑残躯的阿桃顿时逶迤倒地,伏在冰冷的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半刻之后,她的女子身躯开始幻化,人类的外表不见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着的是一只垂死的白兔。
“裴度”站在门边,冷眼看着地上倒伏着的这只白兔,眉眼一挑,唇边溢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声,冷冷道:
“小小兔精,就凭你这么点道行,自保尚且尔尔,居然还想救人?既然已入修行之门,就不该再过问人间之事,专心修炼,方可修成正果。如今你为了区区人类,毁去百年道行,命悬一线,简直蠢笨如猪!”
小小白兔闻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眼皮,望向这位站在黑夜中,犹如鬼魅一般,眼睛里闪烁着绿色光芒的人形物体,虚弱一笑,断断续续的低语道:
“尊驾道行至深,非我类小妖法力可比,足见早已可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然尊驾何以要游荡在这是非人间,而不去那天庭为仙呢?”
“嗤!那是我不屑去。天庭那班食古不化的老家伙们,成天讲这规矩,讲那礼法的,做个位末小仙还要守上几百条天庭法则,岂不活活折煞人,哪里有人间这般自在快活,随心所欲?”
“裴度”潇洒的甩甩宽袍大袖,颇为鄙夷的说着自己不愿成仙,选择游荡人间的理由。此时,白兔精的气数已全部用尽,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它坦然的躺在地上,慢慢的闭上眼睛,低低的轻喃道:
“我从未想过要修成正果,位列仙班。修行只为让自己可以在活着的时候,遇到一些难忘的事。将来,即便是我死了,至少在我死去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来这人世间一次,没有白活……”
它的声音渐渐地小了,最终归于平静。山坡上的风呼呼的吹着,将它颈边的毛发吹向了一边,露出了刚才变作婢女阿桃时,因为过度用力而让发簪在脖子上刺出的一道血痕。“裴度”瞪着那道血痕,看着这只已经了无生机的兔精,竟没来由的觉得,这难看的三瓣嘴的家伙临死前仿佛还在微笑!
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可笑的?它是觉得自己没有白活吗?还是觉得自己用百年道行救了一个人类是能在阎王那里讨到下世投胎做人的好机会吗?明明做了最不值得做的事情,为什么它还能这样平静而淡然的死去?难道它的心里真的一点悔意都没有吗?一只修行不过百年的低等兔精,为什么会有这么宽广的胸襟?难道它入世一遭,就真的没有一点私心吗?
他不信。他相信妖界和人间一样,每个人,每个妖都是有所求的。若这只小兔精能够再活一次,它难道明知会死,还是会选择做同样愚蠢的事情吗?天下哪里有这样蠢笨的妖精?他不信,打死都不信这小兔精的修为与气度会比自己更厉害!
“裴度”死死地瞪着身躯已经开始发凉的小兔精,有个念头开始突突的从心底里冒出来。若它不死,若它不死……正思忱间,地府奉令而来缉拿小兔精魂魄的鬼使已拿着铁链枷锁从地下幽幽飘出。两位鬼使一出地面,便见到了眼睛里闪着绿光的“裴度”。还没等两位鬼使弄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吹得他们晕头转向,睁不眼睛。
劲风过后,两位鬼使睁眼一看,突然发现不但绿眼人物没了踪影,就连他们本要提拿的小兔精的魂魄早已不知去向,地上的兔精尸体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没能完成任务的鬼使们大惊之余,连忙回地府将此事报告了阎王。本以为阎王会勃然大怒,不料他却嘿嘿一笑,完全不当一回事,还抚着胡子呵呵直笑。没人知道阎王的笑容代表着什么,反正一众喽啰们心里只是暗暗的知道,阎王爷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更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