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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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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对此一无所知。”基耶利尼道,伴随着刻意摆出的满脸困惑与迷茫。
火光昏暗,时有摇曳微摆。他们经长途奔波方才得返都灵城中,早已是疲累不堪。本打算休憩一晚再另作详谈,不料阿奎拉尼却突然发难,直直质疑起他莫名出现于废墟遍地的罗马城中的全部缘由,并无由提至马可·博列洛、卢卡·托尼、亚历桑德罗·内斯塔、詹保罗·帕齐尼等一长串人名,听他之意,似乎他们均在整篇事件中或多或少起到重要串联作用,而此刻仍能安然无恙地出现于他眼前的往年旧友就未必不是隐于幕后许久的最大黑手。基耶利尼听得着实迷惑,但也无法,只得无奈点起灯来,认真看着对方双眼说明了自己的毫不知情,以及同样好奇。
但阿奎拉尼看似对他的回答依旧缺乏足够信任。他坐直起身,右手手肘撑上桌面,拇指从其余四指指尖处快速擦过,明显透着副神经高度紧张的模样。“这么说来,”他道,语气中掺杂的是再分明不过的怀疑,“我大概可以认为,你某日一觉醒来,便忽地福至心灵,从而日夜不歇地策马赶去罗马,噢,还不忘多牵了一匹来?”
“我不是什么圣人,就算预示降临,也绝不致落于我头上。”基耶利尼苦笑着叹气,“阿尔贝托,我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
虽不免语带遗憾,他说得也的确诚恳,但换来的却只是阿奎拉尼的陡然冷笑,“十几年了,”他面色是反常地寒冷,“十几年又算得了什么,时至今日,我已不敢再相信任何人,而这其中自然也不缺少那些认识十几年了的。”
他语意指向明晰,不满尤甚,基耶利尼无奈,只得耐着性子以言安抚道:“可至少你现在已到了都灵,不如暂且先休息一晚,再有何疑问也留待明日再谈,可好?”
“我后悔了。”不带预兆地,阿奎拉尼猛地起身。他原本所坐之椅因突受大力冲击,不加更多晃荡地便直接倒地,发出巨大声响。而他却似并未受其震动,转身便向门口走去,脚步快速,然却掩不住其中虚浮。
不及再多思考,基耶利尼快速几步冲上前去,大力紧抓住他手臂。幸而他用力足够,对方一甩之下并未得甩脱,便也不再试图挣扎,只是面上寒意依旧,嘴角紧绷,似乎并无一丝松口的意愿。
基耶利尼也就不再言语。阿尔贝托·阿奎拉尼,他在心底默唤了一声对方之名。他们已有数年未得相见,而值此动荡之际,南方人众纷纷散逃各地,都灵城中也自少不了行踪飘忽的奔来者。两家本是故交,他满心想着阿奎拉尼定会随同其父母北上至此,但最终探听到的消息却出乎他意料,那位老医生,克劳迪奥·阿奎拉尼的确来了,可阿尔贝托没有。
他在罗马城中拥有复杂羁绊,基耶利尼明白,但这并不构成他情愿同罗马共生共灭的合理释由。他确然是罗马人,土生土长的,可更多土生土长的罗马人都已弃城而离,其速快至不曾流露出一丝可视可见的眷恋与不舍,至少表面上如此。而阿尔贝托虽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他的留驻却也无法再为这座尚未全然丢失其重要性的城市增添哪怕一分有效的防卫力量,帝国大军正并不缓慢地向南推进前行,相较于他们,他实是过于渺小,渺小到着眼于罗马城中奇珍异宝的蛮族人们都将不会分出一丝一毫在意给他。
但基耶利尼在意,他想他是在意的。对罗马的不离不弃虽未必意味着就此消亡,他却也不敢仅仅指待于这着实飘渺的美好期望。因而在得知阿奎拉尼选择的那一刻,他便立时遣人南下,一是探听他做出决定的真正缘由,二则是带了私心,或许阿尔贝托能听他劝,改而北上在那时也仍旧称得上时间宽裕。而最终消息却出入颇大。
阿奎拉尼后来还是离开了罗马,在他派遣之人抵达目的地之前,其余信息则不甚明确。基耶利尼自行理顺了那些来源之处复杂混乱的只言片语,明晰了的却也只有两点:一,阿尔贝托最终到达的是米兰,而他投奔之人大概便是源出罗马、势力远涉多方的亚历桑德罗·内斯塔;二,他并非是独自一人北上,但关于这陪同者的切实身份,基耶利尼直到现下也不曾确切得知。
而由此得出的结论却是再明显不过:阿尔贝托安全,至少暂时安全,他无需再为他多加担忧。
罗马城破的消息传来之时,基耶利尼正在家中百无聊赖地翻阅着罗马史籍,偶尔停顿片刻,在书页边角处涂抹上几句潦草注解。讯息中并不包含更多内容,他也只是草草听过,但却瞬间被无声无息出现于他房中另一人夺走了全部注意力。
“马可?你怎么来了?”随手折起书页一角,他讶异地抬头看向立于房门口的那位胡渣满面的黑发男人,于传说中被教廷雇佣了的那位佣军首领,马可·博列洛。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现在会去罗马,接他。”博列洛却并未答复他显然是出自下意识反应的问句,直接道了句语焉不详的指令。而任凭基耶利尼此后如何追问,他都避而不答,只是就罗马近况进行了他所知范围内的尽力详解,然后便道说都灵城中尚有他人亟待拜访,礼貌告辞离去。
虽是疑惑万分,基耶利尼却无法将他意味不明的指示全盘忽略。对方口中的“他”未有明确所指,但他已隐约明白其背后所点究竟为何,便当即胡乱打点了些行装,挑上两匹好马便匆匆南下。在仍旧烽火未歇的罗马城中待候许久之后,他终于等来了博列洛要他接的“他”,阿尔贝托·阿奎拉尼。对方仃伶一人伫立于焦灰痕迹仍显的断壁残垣前,背影单薄无依,他的脚步声引来他回头一盼,而他眼神中最初一瞬的大失所望,基耶利尼还是看得足够清晰。
而他同他一道回了都灵,一路对话稀少,直至此刻,他们方才严肃谈起了藏于一切表象之下的残忍真相。而对方怀疑之意过甚,有效进展难得,而当下他们则僵在了博列洛不久前曾站过的房门口处,姿势奇异,而双方似都未有率先打破僵局的意图。
最终先开口的是阿奎拉尼。“抱歉,焦尔焦,”他面色略微放松,语调也近乎平静,“我不是针对你……”
自然不是,基耶利尼想,近日来罗马城中所出之事甚具,他或许遭受过多变故,因而再无法轻易给人以信任,但当下也不需就此多言了。他便打断他:“你累了,先休息吧。”
阿奎拉尼点头:“我知道客房如何走,不多麻烦你了。”
基耶利尼这才松开自己紧抓住他右臂的左手,惊觉一阵僵疼传来,方意识到适才下手过重,想来被抓者必然吃痛。但对方背影已快速消失于门后,他便只微动了下唇,说出一句自己都无法听见的抱歉,然后半转过身。
“出来吧,他走了。”他向着在他们进屋之时就曾传出过明显动静的大橱柜说道。
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门被从内推开,一名身材高壮的黑发男子满脸懊丧地走出,一边顺手拎掉了自己头上所粘的木屑碎片,一边遗憾万分地道:“我本以为你不曾看出来的。”
“卢卡?!”在他露面的那一瞬,基耶利尼已全然掩饰不住眼中的惊讶,“我没想到是你。”
卢卡·托尼。这个男人拥有着的不过是由最最简单的四个音节组成的名字,在此之下所隐藏的却是无人确凿而知的来源及身份。他或许是摩德纳人,但确实曾于佛罗伦萨停驻过多时,罗马城的大街小巷中字也自不缺少他的足迹,而效力于神圣罗马帝国的佣军首领则是对其现实身份最最恰如其分的概述。基耶利尼同他说不上十分相熟,但之前也曾谋面多次。而此刻对方竟突兀出现于都灵城中,原因缺失,而他本人似乎以为受惊吓者早已知情,大概无需再给出任何补加说明,便也不多言语,只是保持着那一副不甘的表情立于原地,等待着房主的下一条语句。
纵然疑团确有,基耶利尼决定还是先就当下重点以提问,他想对方此刻出现于此应也并无他由了。“马可什么都没说,我需要你的解释。” 他简单说道。
“什么解释?”托尼挠挠头,“噢,你说阿尔贝托是吧。”
基耶利尼点头:“没错。”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托尼似不自觉地拖长了尾音,“若你无需再去探他的话,或许我们还有足够时间来详细地谈论这一切。只是有些事情,我想我也未必能够说清。”
“我希望你能尽你所能。”基耶利尼顺手拉开一把高背椅,“这里隐秘性尚可,我也可承诺不将我们的谈话内容向外泄露一句。如此,你可放心?”
托尼便也伸手拉开了对面的椅子,而后咧嘴一笑:“既然你已这么说了,那么,我们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