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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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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
“你这么喜欢弹琴?指尖都磨出水泡了。”
天踦爵一把抓起弟弟还想往身后藏的小手,小心翼翼捧在眼前,瞪着那小手食指与中指指尖两个晶莹透亮的水泡。
那水泡一个如大了一圈的米粒,约摸是今天刚磨出的;另一个状似红豆,里面映着暗红的淤血,似是第一天的水泡未做处理,第二天又接着被磨而至。
“不打紧的。”
飞快地抽回手,无梦生赶忙把手收进袖子别到身后,目光暼向别处。
在这终日不得出的禁足之地,有些事情做,总是好的。
天踦爵倒是也没有死抓着他不放,只是眨眼的功夫,便收了责备又心疼的表情,换了一副神秘兮兮的神色,对无梦生咬着耳朵。
“我找到一个好玩的地方,我带你去。”
“但是爹亲说不能离开这个绣楼。”无梦生皱着眉。
“就一会儿,肯定赶在晚膳之前回来,爹亲不会发现的。”说罢,天踦爵已是拉了他的手,一把将人背到背上,越窗而出。
那一次,是无梦生第一次见到绣楼外面的世界。
天踦爵背着他,越过府邸里层叠的回廊火巷,直到那高墙外。
听得市井喧嚣,看得街市繁华,这在绣楼里只能听天踦爵转述的东西,是纵使天踦爵讲得再如何生动形象,都也只能由无梦生绞尽脑汁想象的梦幻。
而得知天踦爵私自带无梦生溜出绣楼,国相于是重罚了两个不过才八岁的孩子。
蘸了水的软鞭就要落到无梦生身上的时候,天踦爵忍着疼扑过去将无梦生护在了怀里。
国相没有说话,当作是默许,于是原本每人责十鞭的处罚,被天踦爵一人扛了下来。
无梦生看着紧咬牙关抱着他不肯撒手的天踦爵,也不反抗,只不哭不闹的就像一尊瓷娃娃。
只是随着每次软鞭落下,无梦生都似挨在自己身上一般微微一颤。
那之后,他去看屈世途给天踦爵上药,见那中裤之上全是血迹,半干不干的赭红色块粘连了些布料,只是微微扯动,就疼得已半无意识昏死过去的天踦爵闷哼出声。于是不得不用剪刀剪了,这才看到那布料遮掩下的皮肤条条青紫,竟是没一处完好的。
而后,天踦爵虽然渐渐好了起来,但腿脚却不能恢复如初了。
无梦生偶尔会带些愧疚地看向天踦爵,倒是天踦爵回视而来的视线,总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依旧温暖而阳光。
一如现在在相府竹园中游览的这个人。
此人一身浅黄云龙滚边的白衣,衬在园中碧翠高竹下颇堪入画。
但见他在竹园中走走停停,偶尔抬头仰望直上的竹梢时,无梦生便可看见那极为深刻而英气的眉宇。
也不知为何,那不怒自威的三分皇家威严下,无梦生竟看得一丝柔暖,一如这人浅黄色调的衣着,虽是和天踦爵身上那种阳光温煦不同,却都是一般的暖。
无梦生微勾唇角,那模样和天踦爵倒是有几分神似。
放了羽扇在琴案,无梦生在案边坐下,随即无名指由武弦至宫弦滚过,然后指尖蓄力,中指连勾下紧挨着的徵羽两弦。
指下之力疾重,两弦稍为清戾的音色就在这略显低沉的拂滚浑音中经久不消。
再顿了几拍,六弦音起,弹得一曲醉渔唱晚,亦急亦缓,和寻常人家听到的倒也类似,只是更多了几许笑傲烟云,冷看世人之感。
鷇音子抬了头,目光透过隐隐绰绰的竹梢,落在竹篁后小楼半掩的窗扉,只略微窥见在琴弦上极快极稳的手指,却见不到真人模样。
“弹琴之人是——?”
“回太子话,是小姐。”跟在身后陪同观园的屈世途连忙应声。
“哦,”拧眉顿了顿,鷇音子转头看着屈世途,“既然国相不在府上,天踦爵也不知何时归来,本宫还是改日再叙吧。”
“学生明日便让公子入宫觐见。”
“这倒不必,宫里繁文缛节,多半不合他性子。有心栽花无心插柳,刻意见倒少了一分雅趣,缘分若是到了,宫外自是也可以见的。”嘴角隐约微扬,鷇音子的眸光最后掠过那绣阁窗扉,见那琴上指尖抹挑之间颇具洒然之意,倒也无怪乎有如此出尘干净的琴音来。
“去了?”书房内,鷇音正坐在太师椅里捧茶看书,见鷇音子进来,便问了一声。
“嗯,只是未见到天踦爵其人。”
“哦?倒听不出你有丝毫遗憾之意。”
“哈,龙凤双胞,我们二人各窥得其一。”见鷇音拿了新的青瓷茶杯出来倒上茶水,鷇音子在另一把太师椅中坐下来,“就不知是‘龙凤’,还是‘双龙’了。”
“嗯?你刚不是说见到相府的小姐了?记得似是名唤三馀无梦生?”
“见到手,也算见吧。”鷇音子拿了茶杯,抿了口上好的大红袍。
“为何怀疑男扮女装?”
“男女弹琴有别,多在指尖力道上,今日游览相府花园,有幸听得‘小姐’琴音啊。”
鷇音为放下的茶杯再续上三分满,“兴许只是多加练习之故也说不定。”
“也对,不过无论如何,这都当是个奇才。凡人开曲之际调弦正音,用的是泛音调弦入弄,此人是一串拂滚的浑音,再然后连动徵羽两弦,你作何想法?”
鷇音半眯了眼睛思考片刻,背了手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然后缓缓开口,“徵弦,七弦中第四弦,应火象;羽弦,第五弦,水属。又分别对应夏冬之节——”
“火就燥,泽资湿,二物不相得,终宜易之,故曰泽中有火。”
“革卦,”鷇音猛然转身,看着那边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的鷇音子,“你是说,三馀无梦生在暗示你,国相要谋逆?”
鷇音子只是望着他,嘴角一抹淡然笑意,笑而不语。
“这么解释有点牵强,会否只是巧合?毕竟我们最近都心系在此,难免已经先入为主。”
但鷇音子似乎并不打算回应他,只是兀自续道,“后来,这位‘小姐’弹了一曲醉渔唱晚,所以,我决定今晚走一趟相府。你帮我去御膳房,要一壶酒和一条红烧鲤鱼。”
“呵,难得你有如此雅兴,倘若被他人发现堂堂太子夜半在人家‘小姐’闺房外吃鱼喝酒——”鷇音瞥了他一眼,却看那边依旧保持着那股镇定自若的笑意,显是已经打定了主意,“罢了,我去便是,不过之前贤皇交代之事,你莫忘了。”
“父皇上次交代暗查国相与黑海是否有所勾结,此去难说不是一举两得啊。”
鷇音刚张了口想再说点什么来劝阻,却听见前院多有动静,便止住了话头,跟鷇音子对视了一眼后,独自走了出去。
片刻,鷇音又折了回来,看着鷇音子道,“陛下急召。”
鷇音子挑了挑眉,起身稍微理了衣冠,临走到门边还不忘嘱咐鷇音。
“叫御膳房准备好东西,我回来要用。”
结果直到宫灯夜阑,鷇音子才又踏进东宫密院,人往太师椅中一坐,颇显疲累。
“怎么?”鷇音子不回来,鷇音便一直坐在屋内等他。
“谈了一晚上的边防军事,又跟枢密院确认营房部署,还有军饷用度等等。”
看来都是常规谈话,不足为奇。
不过见鷇音子这般疲累,鷇音便抬手为鷇音子倒了杯茶,又把桌上的茶点往他面前推了推。
鷇音子端了茶杯,接着道,“还有,父皇私下跟我说,据探子回报,黑海好像想和我们和亲。”
鷇音挑了挑眉,这倒是个新闻,于是也没搭话,坐等鷇音子继续说下去。
“如果黑海要和亲,那么黑海欲起事这个事情,表面上就和国相没什么关系了,若是国相主意谋逆勾结黑海,应是不会让黑海采取和亲才对。”
“确实,和亲是以和为贵。”鷇音应着,将手中书册放到一边,袖风扰动烛火,映在眸中一瞬明灭。
鷇音子实在是累极了,拣了个桂花酥却没吃下的胃口,就又放了回去,懒洋洋地道,“我说的是表面。”
“哦,那你觉得实质是什么?”
“不好说,至少从父皇的部署来看,他也认为黑海不得不防。毕竟以黑海目前的实力,确实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和亲只是个让人放松警惕的幌子。”
“不无可能,”鷇音说着从旁边拎来一个食盒问鷇音子,“这个还需要么?”
鷇音子睁了睁开始打架的眼皮,“改天吧,这些就先分给守夜的亲卫,到时再去御膳房要份新的就是。白天你先继续追查天踦爵,任何信息都不可漏过。”
“你呢?”
“补眠。”
鷇音子说罢往桌上一趴,头刚沾着臂弯不多会儿,就听呼吸均匀绵长,已是睡着了。
鷇音见状,索性从里屋抱了被子过来将人盖好,捻灭烛苗,转身出了东宫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