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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番外·殇音·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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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
大雨骤变暴雨,下午的天空黯淡竟如黑夜,雨水击在车窗上倾泻如瀑,雨刮器每一下扫过去,视野都只清晰不到半秒,便立刻又被雨瀑密布。
这场突如其来的豪雨让本就显得拥堵的城市交通变得更加塞阻,四周嘈杂而又此起彼伏的车鸣声混在已经调到最大音量的车载广播里,听着让人心烦意乱。
“……据本台刚收到的最新消息,在上午十时许举办的地老林旅游开发公司剪彩活动中发生了一起有预谋的枪击事件。该事件造成非马集团董事长三馀无梦生重伤,目前暂无其他伤亡报告——”
四智武童看了眼前方因塞车而排成长龙的车队,发泄一般狠狠捶了一下喇叭。
无梦生???
天踦爵!!!
新闻报错了人!受伤的人是天踦爵,那这必定是李代桃僵的游戏!
在珠宝店刚接到鷇音子电话的时候,四智武童愣了一下,然后转身奔上自己的车,开了就往医院的方向狂奔。
却是此刻被这场大雨导致的塞车拦住了去路。
有些泄气地伏在方向盘上,再抬头却是发现前方的车队纹丝不动,像是被按了暂停按钮一般,又像是一条僵死在那里的百足虫。
两站路而已啊,两站路……
这么想着的四智武童拉开车门,连车也顾不上熄火,就不顾一切地在暴雨中奔跑。
和三馀站在急救加护病床边的鷇音子觉得冰寒彻骨,像是整身都浸在冰桶里一般。
刚在输血室签下名字的手还有些僵硬发颤,人强打了生气,撑着几尽崩毁溃散的精神,脑子里却始终在不争气地回旋着那页纸张的名头——
病危通知书。
他有些不敢看旁边的三馀,刚才替愣神的三馀签名的时候也是这样。
受过同样教养的鷇音子知道三馀在公共场所绝对不会哭闹,但与其感受着三馀的隐忍,他倒宁愿这人能哭能闹,说出他不相信也不会签字这样任性的话来,也许自己倒是会好受很多。
而现在,这种沉静让他不敢看三馀,因为他也不知道到底要如何来安慰一个至少表面上在安安静静、眼睁睁地看着这世上代替自己去死的“另一个自己”。
那个代替的人正躺在床上,医院枕头的雪白像是要同化这人的面庞,让这个失血过多的人看起来轻飘飘的,少了那么一丝真实感。伴随空洞而冰冷的呼吸机声响的,是心电仪节奏缓慢且微弱的滴滴声。此刻,那人正勉力睁开了眼睛,一双暗红的眸子被苍白的肌肤衬得更加深刻,眼波流转间似眷似叹,又似有千言万语,但人却只是带着他之前常有的那种和暖笑意,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胞弟。
呼吸罩不能摘下,没有办法言语的人却好似是拼了全力,颤颤巍巍的手够到三馀的手,用着软绵绵的力气握住,往自己身前左胸的方向带。
三馀微微抖着唇,只让眼泪在眼眶里转,便也由着天踦爵牵着自己的手往他左胸移动。那牵着他手移动的软绵力道却在离天踦爵心脏位置只有不到半寸的时候生生顿住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停得极不自然。
而后,再次移动的手已是将三馀的手往一直站在一旁的鷇音子的方向牵引,仿佛是要递交到鷇音子手中,送至中途,却是已然没了什么力气,显得有些顿阻。
鷇音子见状赶忙接住递过来的三馀的手,几乎是同时,天踦爵的手迅速下滑,两人下意识地一齐迅速伸手要接住天踦爵,但都慢了一步而捞了个空。
天踦爵的手无力地坠在床边,瞬间外面走廊内警报声大作,而屋里,心电仪原本节奏的滴滴声,变成了平长的声响,刺得耳朵生疼。
“哥哥?”
猛然抓住天踦爵坠在床边的手,三馀俯身叫着只有在儿时才叫过的称呼,但本该高兴到跳起来的人却不见任何反应,依旧是那样毫无生机地躺着,睡着了一般。
“哥哥……哥哥!”仍旧不死心,三馀揽起天踦爵的肩部托起他的头,一声高于一声地唤着,但孪生兄长却始终只是静静歪在他的臂弯里,再无半点生息。
听到警铃而冲进来的医护人员已经赶到天踦爵病床边。
三馀被鷇音子强行把手从天踦爵身上扳开,然后连拖带抱到了不会妨碍众人的一边。
被迫面对现实的人再也熬不住各种打击冲撞神经,三馀一时间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涩,踉跄几步后脚下一软,终究是也一样没了意识向后倒了下去。
鷇音子伸手抱紧三馀没让人直接摔倒在地上,同时从三馀穿在身上那件自己的风衣里摸出随身携带的速效救心丸,把仅剩的颗粒全数倒进了自己嘴里。
慌乱之中,谁也没有看见,天踦爵离众人较远的那一侧眼角,一滴泪滑过太阳穴,悄无声息地没入鬓发,像是就此带走了什么。
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他更早地出现在你生命里。
但哪怕不是第一位,而是第二位、第二十位、亦或第二百位。
只要能在一起,那也有这样的一个自己愿意等。
只是,你知道么?
从头到脚都湿透的四智武童跑进来的时候,正看到昏倒的无梦生被急救的医生围住施救,而一旁的鷇音子凝着眉望向自己没有说话,他便隐约地意识到,自己或许还是来晚了一步。
门到病床边的距离并不算长,四智武童却觉得自己好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而在时间和空间的错觉中,周身的一切声响被真空抽离,只剩下人,在黑洞中被撕扯拉伸。
触到白布的指尖摩挲着平纹的织物一点点收紧,紧到像是要把白布揉进自己掌心肉里,却反倒是极尽柔缓地将之一点一点拉下,直到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没有血色的面庞苍白而显得缺乏生气,由眼角延伸入鬓的泪痕仍犹未干。
是谁说去世的人会是看起来安详的呢?
四智武童兀自伸了手,拭去天踦爵眼角泪痕。
不管那是满足的欣慰,还是不能言的苦涩,都是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的真实,也随着当事人自己生命的终结,而本应成为永久的迷。
之于别人,那都将是因为得不到任何证实,而终究让推断成了需要加上诸如“我觉得”、“我认为”这类定语的妄言。
但在四智武童的思维里,自己的判断即为真实。那并非是自以为是的妄自尊大,而是一个十几年来作为局外人的观察结论罢了。
他对那凝固在天踦爵脸上的表情很熟悉,熟悉到将之镌刻在骨髓,成了无时无刻不在刺痛自己神经的烙印。
那是一种用七分的欣慰,掩饰着的三分苦涩。
和天踦爵平时在鷇音子与三馀背后默默注视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入了他人的眼,看到的是欣慰。但入了四智武童的眼,看到的就只剩下苦涩。
这是在十五年前,四智武童还是个幼童的时候便读懂了的一种表情。在那一场太阳雪下,本应该比太阳更加温暖地笑着面对所有人的人,在一个自以为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将自己埋在臂弯,哼着支离破碎的歌,无助得象迷途的旅人。
而他并不知道,本来想在门后开玩笑吓唬他的四智武童,成为了唯一的目击者。
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努力去和记忆里他的影像重合的笑意,四智武童再次伸出手,抚上天踦爵已经开始变凉的面颊,轻轻摩挲。
天踦爵哥哥啊,你喜欢什么样的戒指呢,是带钻?还是不带钻的?我挑了很久,都拿不定主意呢……
天踦爵哥哥啊,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地毯呢,深色还是浅色?我一直在等你决定呢……
天踦爵哥哥,告诉我好吗?
你有没有过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没有把我只是当作弟弟的时候呢……?
告诉我好吗……
弯下腰在已经渐冷的唇畔印下一吻,随后缓缓盖上了白布。
四智武童再起身转过来面对鷇音子的时候,虽已是满脸的泪痕,但那表情,却是和往日天踦爵的表情如出一辙,让见之人都能感到欣慰和一丝救赎的暖意,一如阳光的煦暖,却反倒更是让那泪痕显得突兀。
“你——”鷇音子刚想开口,却是被四智武童打断了。
“既然无法挽回,那就更应该替他好好活下去,不是么。”四智武童耸了耸肩,略带着点轻松的俏皮感,就如同天踦爵一般。
知道吗,其实阳光和阴影,是相生,也是相伴的。你总能看得到阳光,却未必时时能看得到阴影。因为他的那份温暖,早就把阴影只留给了自己。
然后,他就连着那阳光一起,把一切,都默默地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