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莫 四季歌》拾月初酒

6、夏·不可方思

　　夏·不可方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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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召奴站在讲台前，合上手中的文件夹，轻轻吁了口气。
　　讲台底下，乌压压全是学生踊跃的脑袋，一个个仰着面庞，目光熠熠。自从莫召奴担任L大的助教以来，日语课便一跃成为学校里上座率最高的公开课，夸张的时候，甚至要动用到多媒体会议室。对于学生的这种热情，莫召奴惯来淡而处之。譬如此刻，他将目光稳稳地环视一周，然后微微一鞠躬：“同学们，现在下课。”

　　“呼啦啦”是桌椅挪动、学生们呼散的声音。大一的新生，刚刚摆脱炼狱般的高中生活，属于成年人的绚烂堪堪铺展，属于少年人的稚气尚可保留。言谈举止，总是显得青春可爱——
　　“老师，作业必须下周交吗？”
　　“必须。”
　　“老师，能不能透露下这个月的考试范围嘛？”
　　“课堂上讲的内容。”
　　“老师，我可不可以要签名？”
　　“不可以。”莫召奴神色不动，对于这样的要求他早已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眼看着“粉丝”学生还在继续蠢蠢欲动，他抬起头，扶着眼镜微微一笑：“不过暑假寄给你的成绩单上，我会签上名字。”
　　“莫老师……”
　　不顾身后的哀嚎遍野，莫召奴夹起讲义，迈步走出教室门。

　　日文系的教学楼四四方方，还是八十年代的老建筑，每一处棱角雕琢，都带着种被朝代湮没的精致。莫召奴低头穿过三楼长长的走廊。校园里的梧桐花开得正好，高大的枝木上垂着簇簇疏凉开阖的花朵，挤成一串串的小铃铛，浅淡的紫色，浅淡的香气，顺着微风，一阵阵地飘过来。

　　“莫老师，下面好像有人等！”
　　身边有熟识的学生跑过来，用手指指楼下，脸上的好奇虽然用力掩盖，到底还有几分藏不住，八卦兮兮地流露出来。
　　莫召奴点点头，站在窗边向外看，远远的，就看到学校的梧桐树底下，站着一个身量很高的男人，单手插在裤袋里，正闲闲看着落下来的梧桐花瓣。
　　他穿着衬衫西裤，袖口卷在小臂位置，还是寻常的打扮，只是整个人站在树阴里，一半被阴影笼着，神情显得影影绰绰。

　　神无月。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没有提前约好，也没有打电话提起，大约不见得是什么要紧事。莫召奴想着念着，快步从楼梯口走出来。越走越近，连他自己也不曾发觉，眉梢唇角的弧度，就那么略略上扬开来。
　　“你怎么来了？”走到他面前喘口气，没头没脑的，第一句话问的居然是这个。
　　“还记得上次说过的话吗？”神无月低头看着他，这个人穿着件水洗牛仔色的衬衫，那是种清爽爽的蓝色，简单，干净，走在校园里，简直和普通的大学生一般无二。神无月看着不觉微微笑：“夏天到了，有机会要一起去看荷花。”
　　“诶？”莫召奴微微一怔。以他的惯念，总觉得神无月为人应该是日理万机、无暇他顾的，却没想到不经意的所在，这个人总能给他小小的惊讶——
　　“七月都快过了，再不去，看的大概就是残荷了。”
　　他点头笑起来：“好。”

　　荷塘离L大的路程不算远。两个人于是顺着学校的碎石路往外走，一路慢行，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琐碎的话。L大是座百年名校，校园里栽种的树木参天，花花草草也多是上了年头，浓荫匝地。人穿行其中，阳光不分明，便近乎有了种梦寐般的不真实感。

　　“莫老师好！”
　　“莫老师幸苦了。”
　　还未走出日语系的“势力范围”，一路上不时遇到莫召奴的学生。男生女生，走过去的，回头还要再瞄几眼。
　　“……好帅啊！”
　　“而且很酷耶！”
　　“和莫老师身高好搭！”

　　喁喁不停的交头私语，偶尔的一两句，传进了两人的耳朵里。莫召奴听如未听，侧头看一眼神无月，极意外地，竟瞧见那人目视前方，鼻观口口观心，面颊处，居然无端飘出抹红晕。
　　莫召奴忍不住轻轻抿嘴一笑：“神无月，你难道在害羞？”
　　神无月略有丝尬尴，他不似莫召奴每日扎在学生堆里，对于传闻流言处变不惊。眼下被学生们当作八卦中心，人人侧目，多少有点不大自在。“没什么，只是不太习惯。”他摇摇头，颇有些无奈的模样。
　　莫召奴宽慰：“不用在意，他们只是好奇。”
　　“好奇吗？”神无月略思索，笑道，“难不成他们以为莫老师在约会？”
　　“约会？”莫召奴微愣。两个大男人肩并肩地走在一处，说成约会似乎大为不妥。只不过这当下的氛围，微风，树影，落花，蝉鸣，还有面前人眼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怎么看，都确实很像在“约会”。

　　就这么被“道路以目”地走到护城河边，时间也不过四五点。七月杪夏，阳光依旧晃着人眼，荷花施施然地立在水波上，荷叶挤挤挨挨，依偎着花朵。这个时节的花与叶，其实都已经过了最繁盛的时候，只是虽开得阑珊，却不显怅然。

　　神无月和莫召奴并肩立在石板桥上，隔着河就是L大的后街。远远的，还能看到草一色的酒吧，被树叶掩去了大半招牌，模棱中只能看见“故乡”两个字。
　　“从这里可以看到落日故乡。”莫召奴手指着对岸，笑道，“听阿草说，他家隔壁新开了家点心铺子，卖酒酿圆子，草饼，和果子，米团，点心味道很不错，只是不知为什么，老板娘却凶得很。”
　　神无月挑眉：“和草一色合不来？”
　　“阿草说每次他们见面都会犯冲，非吵架不罢休。”莫召奴扳着指头，“大约生来八字不合。”
　　“八字不合？”神无月笑着看了他一眼，“照这样说来，你与我，八字应当十分合衬。”
　　“哎，”莫召奴微微笑起来，“谁说不是呢。”

　　中国人相信的八字生辰，何年何月，何日何时。轻飘飘的几行数，冥冥中排列组合，仿佛就能挑起人的一生。
　　什么都是注定的，相知，相守，遇见，离别。

　　他眼望着河水，慢慢地道：“其实我没有想到，你会真的专程来赏荷。”
　　“我很喜欢在黄昏的时候来这里，看着水波，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神无月转回头，目光放得极远极深。天空，石桥，林□□，深蓝浅绿都在他背后延展开，像一幅颜料还未干透的油画，有嗅得到味道的生气。
　　莫召奴手掌撑在阑干上，轻声道：“小时候和家里大人看焰火晚会，看着漫天的烟花一朵朵升起来，然后绽开、消逝，心里隐约觉得高兴，又觉得可惜。”他摇头，自我慰藉似的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就算抓在手里，也要让人疑心，到底能不能久留。”

　　“转瞬即逝的终归是身外之物。所以……不要想那么多。”神无月转头看着他，“我听草一色说，你准备在L市买房子？”
　　“嗯，有这样的打算。”莫召奴笑道，“中国有句古词，叫做此心安处是吾乡。可惜我是个俗人，想要安定下来，总觉得应该先有个家。”
　　神无月点点头：“我明白。”

　　生于人世，长在红尘，呼吸着凡间的烟火，又有哪个不是俗人？
　　是俗人，爱念贪瞋，便躲不过，避不开，放不下。

　　好比这眼中景，心中事……意中人。

　　神无月无声地叹了口气，来自荷塘的风温柔而浩荡，越过空气，掠过水面，迢迢地轻拂着人的发梢。莫召奴的长发已快要及腰，有几丝顺着风拂到了他的肩上，他微微眯起眼，然后不可察觉地，五指收拢，一点点，握紧了手。

　　七月杳然过，黄昏的波光里立着残荷。

　　两个人在一起，看的究竟是朝霞，还是残阳，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