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波澜壮阔的前半生》瑭歆

2、第2章

　　我后来就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少年朝我笑，他长得真好看，笑容如烟火般绚烂，我只觉得心神被摄，一时呆滞。梦做得迷迷糊糊，等我醒来时，才恍惚想起，梦中的少年是个宽衣博袖的古代人。
　　这梦做得奇怪，我又盯着帐子顶发了阵呆，片刻后惊得坐起来：有帐子顶，这里不是天牢！
　　“醒了？”
　　“……是你？”竟然是那个青年。
　　“刚才段师爷给我提了一计，让我找人假扮成牛头马面，等你一醒过来，就来审你，肯定是问什么招什么。”

　　我记得我以前有个朋友，特长就是吹牛，他女朋友说他最适合穿越的时代是战国，孟尝君有食客三千，他到孟尝君那混碗饭吃是很容易的。
　　这位段师爷大概就是昨晚见到的美髯公，我突然很想见见他，问问他是否就是我那朋友穿越过来的，出了这么个馊主意。我禁不住失笑，“可以让段师爷假扮判官。”
　　那人许是没想到我如此说，神情微微一滞，“你怎不问我为甚没纳了他的计策？”
　　“为什么？”我从善如流。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直看得我发毛才慢悠悠地开口：“如斯美好的春光，牛头马面岂不煞了风景？”

　　这人真是，自信太过！
　　我将手从被窝里拿出来，手指被厚厚地缠了好几层纱布，不知道被上了什么药，竟然一点都不痛了。
　　不管怎样，现在已经出了那暗无天日肮脏不堪的天牢，我心情一时变得大好。
　　我嘻嘻笑道：“谢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大德，小女子必将一生铭记在心。”我掀被而起，也不管身上只穿着中衣，无所顾忌地往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门口笔直地站了一个……男装佳人，肤色莹白如瓷，手中一柄长剑却让人不敢小觑她，她长剑横胸地站在我面前，目光看向我身后。
　　我打了个哈哈，“我有些内急，劳烦这位姑娘给我拿件衣服。”
　　佳人不为所动，声音自后传来：“陈嫂你进来。”

　　外头进来一个妇人，朝我福了福身，“我侍奉小姐洗漱。”
　　我转头看了眼身后那人，返身进入内屋，洗漱穿戴好，出来见到那人还在，坐在一张摇椅上，沐浴在春光中，自在得很。
　　我搬了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不是要出恭么？”
　　“现在又不急了。”我要是真着急，肯定得让我憋着。

　　他回过头看我，我低头看着掌心，像是端详自己的命运。
　　我轻声开口：“其实没那么复杂，你可以请慕家人过来看我，父王和大哥随驾亲征，阿信应该还在府上，让他过来看看我，以你对人入微的观察力，从阿信对我的态度上，你应该就能看出你想知道的。”
　　敢在慕王爷随驾之时将他的女儿整死，当权者要么是白痴，要么足够霸道，料想小儿子还留在京中，慕氏父子掀不起多大的浪头来。况且——在这个让我泪流满面的时代，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京中这点芝麻绿豆的消息传到前线还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
　　思来想去，我现在能抱有指望的人，只有我那个名义上的弟弟：慕信。

　　“你想说，你就是慕家郡主？”
　　我的表情告诉他：如假包换。
　　他看着我，似在认真地思索，尔后轻轻一笑，“慕王府此刻大概应该已经收到慕皇妃暴病玉殒的消息。”
　　我吃了一惊，手指绞在一起，直到锥心的疼痛袭来，才回过神。我不应该感到意外的，很明显，眼前这人劫我出来用的是非常手段，他不代表官方，他和慕家也不熟，他受人之托救我出来的可能不大，那么我对他而言，只有“利益”二字。

　　“能告诉我你是谁吗？”我摊开手问他。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鄙姓萧，洛阳萧初过。”
　　我恍然，原来是他呀。
　　身份：武定侯次子，留质京中。
　　边关大将武定侯，那真是鼎鼎大名，如我这般宫中妇人也能耳闻的人。素素说他是“治世良臣”，我觉得这四个字后面还该有四个字：“乱世奸臣”。

　　“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英雄年少。”其实萧初过这人挺低调的，我就听过他爹的事儿，还真没听过他什么英雄事迹，不过是说顺嘴了，他也没什么表情，静静地等着我的下文。
　　我叹了口气，“现在我说自己就是慕苍苍，只能自证了，这个，我还真证明不了。可是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不管我是不是慕苍苍，慕苍苍现在都是一个死人，你把死人握在手里，好像也没什么用处吧？”
　　“那姑娘有何良策？”
　　我没想到他会接着来这么一句，愣了下，乐了，“要不，你好事做到底，把我送出京城，可好？”

　　“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可好？”他语气温柔，眼神严厉。
　　我禁不住紧皱眉头，只听得萧初过冷笑一声道：“真的慕郡主，在听闻自己的死讯时，首先想到的必然是，自己的家人听闻噩耗后该有多么悲伤，尔后悲家人之所悲，而姑娘你，却是一副事不关己作壁上观的模样。你也是个女子，作为女儿，转念想起自己的生身父母，此刻不应该悲痛难抑么？父母在不远游，姑娘如此盼望离父母远去，是何道理？”
　　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眼光的精准，我说这人有观人入微的能力，一点也没有说错。
　　很强大，真的。
　　在逻辑上我想不起如何反驳。

　　我一时被堵，心里竟有些微微战栗，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话：他说得对，我真的不是慕苍苍呀！
　　却忽然豁然开朗，我本来就不是慕苍苍，之前从来没担心被揭穿，现在紧张个什么劲呀。
　　正因为我不是慕苍苍，我才能更理性地看待慕苍苍和家人的纠葛。
　　我冲萧初过绽开一笑，“你不知道么？那个爱爹娘爱兄姊的慕苍苍已经死了，她的魂灵，她的尊严，她所有的爱，都已经化成了尘埃。是啊，她是应该感到难过，怎么能不难过呢？可是该要如何难过？”
　　我说完都对慕苍苍心有戚戚焉，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心里却有苦涩泛起。从今以后，我就是慕苍苍，慕苍苍就是我，若有幸存活于天地间，也是一无所有，赤条条无牵无挂。
　　萧初过的视线绞在我的脸上，神色复杂。

　　这是一次没有结果的交谈。
　　萧初过没有明确表示要待我如何，但也没有放我走，我依然搞不清楚他的动机，我开始以为，他应该是认为我就是慕苍苍，他扣留我在此，待他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我把自己前后说的话想了好几遍，觉得能够自圆其说。
　　可在这里的生活总让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虽然吃得好睡得好，表面上赛如神仙。

　　我觉得无聊，想找点书看，萧初过将他的书房借给了我，我先在案上翻了翻，有几本是繁体字，虽然没标点，我也能大致看个明白，还有几本，上面全是火星文，没一个我认识的。
　　——慕苍苍是燕国郡主，这些火星文是燕国文字？
　　陈嫂和我聊天，问我喜欢吃什么，要给我做，我说不挑食，她便给我天南地北的菜都摆上了桌。我没往深处想，筷子没控制好，等几天后回过神来，桌上的菜全是我爱吃的。
　　——慕苍苍应该不像我：不吃面食、偏爱炒菜、喜食甜。

　　真是个固执的人呐。
　　我无数次观摩自己手心的掌纹，想将那复杂的纹路理清，却总是千头万绪理不清楚。
　　当我再次低头看向掌心，忽然想起“温水煮青蛙”的故事，不管我是谁，留在这里，最终的结局都会如青蛙一般，死得很难看。

　　我对萧初过说，我来到平城后就入了宫，都没有好好看过平城，不晓得风景如何。
　　萧初过抬头看向天空，“私以为，平城最美的便是这落霞，只要你愿意，每日都可见着。”
　　此刻正好晚霞满天，尽管我只看得见四角，但也得承认，这的确是令人炫目的美景，一袭火红铺陈在青灰的砖瓦上，惊人的恢弘。

　　“燕京最美的景色是什么？”萧初过突然发问。
　　我嘲讽地笑了，“蓟门烟树、西山晴雪，燕京的一切都是极美的，春天芳菲正茂，夏天骄阳似火，秋天层林尽染，冬天皑皑白雪，她有各色的美，那里不仅夕阳美，月色也美，特别是黎明前的月亮，皎洁而妩媚。”
　　我说完，抬眼正好撞上萧初过射来的视线，他负手而笑，“我的每一个问题，姑娘的答案在脱口前，都好似在心中掂量过。”

　　越是想证明自己是真的，某种意义上更力证了自己就是个西贝货。
　　萧初过的意思我当然是懂的，不过我现在已经习惯跟他过招，也不惧他，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我笑了笑，“不是你一直在给我考试么？”
　　他看着我，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你看蕙丛可像男儿？”
　　蕙丛就是那日将我拦下的俏女郎，大名叫柳濛，蕙丛是她的表字，是萧初过手下的一员猛将。
　　我摇头，“难道别人看着像？”

　　“除了段师爷和陈嫂，府上上下都以为她是个芝兰少年，有何不像？你看出她的女儿身，只因为你也是女子。同样的，你是不是慕郡主，这并不需要拷问。”
　　他把我逗乐了，“皇帝陛下，皇后娘娘，还有太子千岁我可都是见过的。”
　　“你在他们跟前除了请安，还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好吧，我是假的。”

　　萧初过噎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这真的是一个很无聊的命题。
　　慕苍苍代表的只是一个身份，一个慕家郡主的身份而已，慕家人认同我是，我就是，这有什么好质疑的？
　　我对萧初过道：“你可知，我肯定柳濛是个姑娘，并不是因为我也是女子，而是因为，她看你的眼神中有躲闪。”
　　萧初过笑容僵在脸上，我心里笑开了花。小样儿，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注意到，可叹人家满满的情意，都付诸了流水。
　　我是怎么注意到这个的呢？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盘点过电影中的反串，真正女扮男装成功的，其实非常少，很多被观众认同的表演，其实也是破绽的，最大的破绽就是眼神。

　　“你看，这个世界上总会存在很多未知的领域，凡事都不要那么肯定。”我乐呵呵地反击。
　　萧初过似笑非笑地扫了我一眼，“若是我那么肯定，还能让你看到如斯美丽的晚霞？”
　　像是有什么卡在喉咙里，我呆呆地看着萧初过扬长而去，只留余音：“好好珍惜眼前的美景，以后你会发现，它并不比燕京的烟树晴雪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