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一株如梦花 ...
-
最是璀璨年华,一宵尽付。他终于意乱情迷,一切,都不重要了,在欲海里慢慢沉下去。忘了楼外、忘了寺内、忘了这天地人间。与她相对,一昼夜便如一生一世,他惊觉做人的乐趣,有看不够的旖旎春色。此刻,他什么都不去想,只管一心一意怜取眼前人。
“为何你不惧血?”避开江湖风雨,他们在秋府别苑甜蜜私语。夜凉如水,他有一点冷,忽然问她。“我娘早逝,爹当年征战四方,都有我在旁。”看惯了沙场屠杀,她的心也硬了吧。念及从前,感怀自身,他亦回到七岁时,哭哑了嗓子扑在父母坟上的一刻。心中一酸,不由把她搂得更紧。
然,激情总是瞬间,理智无所不在,缘生缘灭,难以久长。半月后,传来秋大将军即将回府的消息,如恒顿感身份尴尬,无颜以对。她却不在意,一厢情愿要嫁他为妻。两人因此相执,她一时恼了,拌了两句嘴,拂袖而去。
她转到前庭,门房传了张拜帖,居然是京都府的神捕金无忧,心下略略一惊。昂头去了,矜持地招呼来者不善的捕头。
金无忧不卑不亢,向她行过礼后,便公事公办:“秋大小姐,在下听得江湖传闻,十数日前小姐曾在府上设局招婿,所邀江湖中人死伤甚多,可有此事?”她毫无惧色,反笑道:“怎么,他们告上衙门了?”
金无忧神情很是不忍:“非也。只是这几日我暗中搜集证据,证实秋小姐确是多起凶案的主犯。”“果然一代神捕,说得不错。”
金无忧大为叹息:“此案尚未见官,小姐如肯自首,或有减罪可能,请小姐自行前往京都府投案。”以金无忧的神捕身份,说出这番话来已是极为难得。他心下明白,自己知情不报,实已触犯律法。只是他与秋盛天交好,心知秋莹碧虽自小娇纵任性,品性却是不坏。律法之外,尚有人情,他痛惜之余,惟有鼎力相助。她神色不改,浅浅笑道:“我若不肯去呢?”
金无忧眉头紧皱,心想如此,必然大祸临头。眼见这女子全无悔意,越发着急:“小姐诛杀多人,已犯‘不道’大罪,即使秋大将军位属‘八议’之列,也无法奏请皇上减免小姐罪行。请小姐跟我回衙门收押,听候处置。”
不道为十恶之一,按律当斩,即使“刑不上大夫”,律法规定亲、故、贤、能、功、贵、勤、宾这八议之人及其周亲若犯死罪可奏请皇上减免,但遇上十恶大罪,也难逃一死。如今遇上此事,金无忧明知替秋莹碧脱罪无望,只求能与一班朝臣,在皇上面前力保,免其死罪。
“你倒尽忠。”她忽然正色,朝金无忧恭敬一福,肃然道,“金捕头,我有两句话想问。其一,倘若此事始终无人报官,你也不声张,是否会就此揭过,让我安然无事?”
金无忧沉吟道:“话虽如此……但我朝《斗讼律》有云:‘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贼盗律》又有云:‘诸以毒药药人,及卖者,绞。’小姐所犯两罪都是死罪,我无论如何,都会拿你归案。”
她点头,又道:“其二,那些人称江湖大侠的英雄好汉,不知有没有杀过人?金大捕头为何不捉拿他们归案?是不是因为都是江湖纠纷,无人报案,死者就成了孤魂野鬼?又或是他们杀的都是所谓奸佞宵小,于情理道义相合,你就由得他们逍遥快活?”
金无忧朗声道:“法乃理国之准绳,无忧如知有凶案在我辖内发生,即便凶手是武林盟主、江湖名宿,也一样按朝廷规矩办事,决不徇私。”
“好!倘若朝廷命官个个如你,我也不需如此。”她幽幽叹息,抬眼又妩媚笑道,“金捕头凡事都依朝廷规矩,小女子却要按武林规矩,你若胜得过我,便擒我回去罢了。”她一拍手掌,丫鬟流波即送上等闲刀。森然的刀光,掀起阵阵寒意,直侵入金无忧心底。
金无忧眼见她不知轻重,心急如焚,沉声道:“秋小姐,听说那些人入府时曾签下生死状,生死概不怨人,可有此事?”这是惟一可救她的关键证据。
她方才与如恒争执,早已激发了几分狂气,在此重要关头,居然不甘示弱。她冷哼一声:“有也好,没也罢,金捕头想带我走,可没那么容易!”说话间仗刀直劈过去。她刀刀逼人,完全不留一丝退路,俱是不要命的打法。
金无忧成名已久,又熟悉秋家刀法,见状疾退。她不依不饶,使出浑身解数,将刀光舞得有如波涛起伏,一浪高似一浪。见她咄咄逼人,金无忧终也恼了,双拳合拢冲出,一股极大的罡风急袭秋莹碧面门。
她迎刀抵挡,倒退两步,已吃了暗亏,方知金无忧神捕之名不虚,手上功夫实胜于她。但要她开口认输,却是千难万难。咬牙再上,与金无忧缠身斗在一处。二十多招过去,败象渐露,她依然死撑,眼见就要伤于金无忧拳下。
“呼”,金无忧听得耳后风起,来势甚急,不得不侧身避开。回首见是一个蒙面男子,护在秋莹碧身前,长袖一甩,一招向他袭来。金无忧退开数步,依稀认得这功夫出自隐匿江湖数十载不出的佛门重地——无色寺,登时停手。
她欣喜地看了眼心上人,原来他一直跟在身旁不曾离去。金无忧却面带忧色,朝她拱手道:“今日在下无法劝服小姐,改日等令尊回来,再来请教!”又朝如恒微一施礼,心怀遗憾地去了。
她只当风波过去,亲昵地偎在他肩头问:“作甚么要蒙面?怕丢我的脸么?”她不知,这场纠纷,终使他看清恩爱中的虚幻。他淡淡道:“我已破戒,要回去受罚。”
“傻瓜,只要你愿舍戒,我们就能一起!”她热切地注视他,一开口就能成就的幸福,在她看来,显得那样轻易。
“我要回去。”“你走,我就去发做姑子去!”她一如既往地任性。
他骇然。爱恋是层层裹的茧、脱不开的牢,挣脱时会勒出鲜红的印。“我……不行,你不能……”他慌乱紧张。
“我偏要。”她眼中狡黠的光芒闪现,痴看他良久,化作轻叹。他尚没反应过来,她已手起刀落,一缕青丝幽幽从她细长的脖际荡下,依恋地盘在裙角。他却有股窒息的感觉,仿佛这青丝化作绳索,一圈圈将他套紧。
再读经书,一时身化摩登伽女,他方明白她当初心意。她知道不该爱他,可是忍不住。为这一念之差,拼得万劫不复,却还是要爱。如恒抚案沉思,如果有选择,有另一条命,他知道他会如她所愿。可是,生命由不得挑拣。
那一夜,他仓皇逃出了秋府别苑。她睡得正酣,他匆匆忙忙,觉得自己像个罪人,竟不敢回头。一不小心,差点撞上迎面横亘的假山。他心灰到极点。他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佛祖。
又七日,如恒念忏完毕,推门而出。门外阳光大好,一派晴空,他有悟道的欣喜。心远如有先知,于院中等侯。桃花开得正艳,不甘寂寞的红色,染出一寺朝气。他跪下,坚定地道:“师父,弟子已然明白,请为弟子受戒。”
他不知,另一处,她也说了同样的话。“秋莹碧求佛门收留,请为弟子受戒。”“你未满双十,不能受具足戒,请回吧。”一去几寺,都遭拒绝。怕的是她秋家赫赫的地位。
她无奈,他就要受戒了罢,还是赶去再求他回心转意。无色寺,纵然烧了又如何?不信他舍得下全寺性命,她决绝地想。
无色寺。
她到时已经晚了,四月初五,诸多先头仪式早已完毕,只等登坛受戒。她来得却也巧,这日正是受比丘具足戒的最后一关,还有机会。
比丘坛上,传戒大和尚、左右羯磨、教授及七位尊证师肃然等候。如恒脱鞋踏上那三层七尺戒台,犹如走进另一个世界。跪下,心中一派安详,这份宁静,真是难得。他微笑,割断种种孽缘,譬如今日重生,他终于要得到圆满了。
冷不丁,有一声娇叱惊破佛门的安宁:“住手——”
枝头群鸟振翅而飞,几百个光头一起回转,只有他长跪未动,虽然,心念已动。远处,紫衣玉影,持刀俏立,目中射出两道千缠万绕的情丝,直奔向那个懦弱的身影。
他木然,如已坐化。她飞快地奔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袖管。“跟我走!”他依然端坐,身体仿佛在土地里扎根。她一使力,发现竟然不能撼动他分毫,方才明了这男人内力之高。
“跟我走!”她柔声说道,几乎是哀求。他默然,摇头。
“跟我走!”她鼻子有点酸,血拼命往脸上涌。
他叹息,目光仍钉在地上,缓缓又坚决地道:“你我缘分已断,女施主,请回吧。”。
“不!”她压刀在他脖上,那男人只是无动于衷。
一旁的心远长袖一拂,她禁不住暗藏的汹涌之力,刀被震开,倒退两步。心远生根似地扎在她与他之间,挡住她所有的痴恋。“佛门清净地,不容喧嚣声,施主请回。”
“走开!”她提刀砍去。心远长袖卷来,将她的刀紧紧裹牢。她觉得心也被束死了,手一振,居然振不开。“他山攻错”的内功在此亦全无用处。
老和尚白白的眉毛,似乎在得意地颤动。她冷笑,忽然撒手弃刀,手如苍鹰抓出,凌厉迅疾。僧袍一挥一绞,心远卷起刀,那刀锋毒蛇般吐舌,朝她吻去,如有灵性。她险险躲开,刀锋擦脸掠过,惊出一身冷汗。这老和尚就如一座坚实的山,阻碍她的去路。
不是对手。她恨恨然,死死盯住如恒。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她一眼。为何要舍我而去?心中的执念,比爱人更重要么?她怔怔地看着他,如看一个陌生人。
“施主请回,命中无缘,不必强求。”心远的话自有一番威严。
“我要你一句话,陈樱鸿!”“女施主,如恒尘缘已尽,请回!”如恒终于开口,雕塑般无情。
她眼前一黑,铁了心,拾起刀往寺门走去。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她告诫自己决不能倒下。想托付一生,竟得如此下场么?从今往后,天涯地角、红尘两隔。她要记住这一刻的恨。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把这刹那红颜尽付诸流水。
忘却一个曾深爱的人,叫那寂寞芳华都化作无缘。
宝靖八年,七月十六日。心远收拾好衣单行李,告别全寺上下,外出云游。如恒帮他挑着行担,送出山门。
“为师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心远望山间流水,感叹道,“你悟性极高,多闻博记,是我佛门不世之才。然则……”
如恒神色平静,淡淡道:“师父多虑。弟子已了悟生死,勘破世情,一心修道。师父只管安心他去。”
心远凝视他的双眼,点头道:“善哉,善哉。为师去了,好自为之。”
行了不到半日,心远穿过一个竹林。风过,龙吟声声,宛如天籁。他沉浸在天地祥和的气氛中,放下行李,寻一净处盘腿打坐。
“心远?”心远睁开双目,竹林剪出一个美丽的倩影,似曾相识。她身旁薄而削长的刀片,衬着冷至冰点的眼神,透出惊人杀气。
“阿弥陀佛,老衲正是心远。”他微一蹙眉,依然平心静气。
“好得很!”她当即动手。刀影似一道清风,瞬息吹至面前。心远双手一搓,刀如纸片,险些被他拗断。这老和尚武功还是如此了得。
她偏不信邪。自一年前踏出无色寺后,她流落江湖,成为一个杀手,她的刀,真正开始嗜血。手腕一抖,刀声呜咽,似冤魂哭泣。心远不由一颤,听出这刀声与以前已是大不相同:有三分恨、三分狠、三分孤绝,更渗透了无数江湖人绝望的喘息。她的怒气,和刀上的怨气,让刀意凌厉到彻底。
她已没有家。秋盛天在得知她犯下的罪行后,以身谢罪,自愿征讨西域诸国,不幸遇上大雪崩,尸骨无存。消息传来时秋莹碧正在酒楼里吃肉,一口咬下去,仿佛啃着亡父的骨肉,舌尖上都是苦味。是她害死了亲爹,秋莹碧默默地想,从此只剩她一个人了,没有人怜惜。
刀尖一点,她抹去亡父的影子,肃杀的刀光顿将心远席卷在内。心远忽地一动不动,安详得如一尊佛陀。他愿入地狱,消解这刀上沉重的孽缘。
等闲刀却容不得迟滞,笔直插入老和尚的心窝。他不避、不让、不还手,令她的眉悚然挑起,难道自己错了?
“善哉,善哉。”心远一手撑地,一手捂住心口,“施主的怨气可消尽了?”她眼里的恨,让他回到了三十年前。欠下的,此刻算是还尽了么?那同样含怨的一双眼,三十年来久久不曾阖上,睁在他的心底。
几番尘世间的欲走还留,他已知自己终不能究极天道佛理,终参不透这娑婆世界,可叹,可惜。
她咬唇,这老和尚阻了她大好姻缘,本该恨极。只是那甘愿受死的平静,蕴藉了无数力量,她忽然提不起恨。同样是人,这眉梢眼角,为何就能拒情绝爱。而她,为何就放不下,忘不掉呢。
老和尚的血喷薄而出,暖暖的,在触及凡尘后变黑变硬,成为死物。死亡如此容易,心远静看生命流逝,没有任何不安。这副躯壳,早想弃了,借她的手了断罢。惟独,放心不下的仍是如恒。灵台最后的清明时分,他暗自祷告,爱徒莫要和他走上同样的路。
心远的尸体上,飘落一株盛开的血色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