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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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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话传说中,少司命是一位手执利剑保卫孩童的温柔女神,执掌人的子嗣问题,是备受敬爱的神明。然而随着佛教的传播,渴求血脉延续的人们只知道宝相庄严的送子观音,又有谁还记得这位自由自在于云间翱翔的美丽神女呢?
在那柔荑下划过的是神女的悲悯与她被遗忘后悄然一笑的胸怀。
满座无声。就如同当年谢安朗诵时所感那样,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一般。
纪惜惜的琴与少司命的美有着相同的魔力。
“今日听得此曲,实为人间幸事,当浮一大白。”烈震北一饮而尽,朗声长笑,这位儒雅医者展现出了“黑榜”高手的豪情,其心性中既有君子的拘谨又有壮士的洒脱,当真不凡。
张盼浅饮一口,一时竟是无话可说。
言语如此乏力,不能述其美的十分之一。
“我能问张姑娘一个问题吗?”杜熏开口道。
“老板娘请讲。”
“据江湖传言,张姑娘之所以离开厉门主是另有抱负,我实在是十分好奇,是什么样的抱负居然比天下第一美男子更有吸引力。”
“这般详实的传言莫不是从某位名医口中传出来的吧。”张盼似笑非笑地看着烈震北,后者尴尬地扭过了头。
纪惜惜的一双美目也凝在了张盼的身上,显然对这答案也十分好奇。
“今日纪大家一曲赢得掌声雷动不假,但即便是纪大家自己,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够听出纪大家琴中的真意吧。”
“乐者无心,听者有意,再高明的琴师也不能保证这一点,因而钟子期对于俞伯牙而言才是这般可贵。”
“知己难得,纪大家此言丝毫不差。”张盼点了点头,“然而今日众人聆听乐曲后无一不表示出欣赏之情,这又是为什么?”
“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勇气并不是谁都具备的,在这种场合之下,人会本能地遵从大众的意思,根据大部分人的反应决定自己的行为,更何况……”烈震北顿了顿,看了纪惜惜一眼,“纪大家琴艺之高众人早有耳闻,纪大家本人又是倾城之姿,对于美人,即便加上更多的赞美又有何妨?”
“正是这个道理,人的行为因为多方条件的约束不能保持本心,长此以往,自然痛苦不堪,那么又有什么办法能减轻这种痛苦呢?”张盼接着说道,“就好比一杯苦酒,不管加多少佐料它还是一样难以下咽,那么避免痛苦的最好办法便是不去碰这杯酒。既然不断纠结于自我与大众之间的反差,在不能改变大众的情况下,就只有放弃自我才能够解脱了。长此以往,人就习惯了被不断灌输他人思想的生活,失去了自我判断的能力,随波逐流。这也就是为什么,只有孩子才会问‘天为什么是蓝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这类的问题,而大人除了‘天方地圆’外不再接受其他的任何答案。不去探索,不去质疑,自然不会有任何进步。我想,这或许也就是一个个王朝都经历了建立——繁荣——衰颓的过程,历史在不断重复上演的原因吧。”
话音落尽,同屋的三人已经惊呆了。这也难怪,历史上有无数学者在探索天道,在探索王道,在研究王朝兴盛衰败的原因,有人说是天命,有人说是王的德行,也有人说是臣子的才干,却从没有人将此怪罪于人民。即便是有,他们所信奉的也不过是“民之无用”,这种鼓励人民探索的论调太过少见,也太过惊世骇俗了。张盼知道单凭这几句根本无法服众,这个时代的人缺少了太多的历史教训,而能够让人信服的方法除了实证,便是拿人的切身利益说事。
“人人都说士农工商,商人凭什么排在最末尾,商人作为商品生产者和需求者之间的媒介,为两者都提供了方便,商人与商人之间的关系,商人与需求者之间的关系,需求者与需求者之间的关系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络,左右着世间千万事物的变化与发展。一买一卖之间产生的利益以一定的比例上缴国家,为国库提供了大量的资源,再加上商铺的增加也为人民提供了更多赚钱养家的机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缓解了国家的流民问题。由此可见,一个国家失去商人的后果并不比这个国家失去读书人的后果来得轻吧?那么这种价值判断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不过是周人对于商朝王国原因的错误解读罢了,再加上一代一代的官员天子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断将先贤之义曲解,终形成今日之局面。”
“这世间女子地位轻于男子,这不也是十分不公吗?女子生儿育女劳苦功高,且女子亦从事丝织之业,人民从赤身裸体到衣冠楚楚的礼仪上的进步不正是由女子推动的吗。班昭依据前人之述著成《女诫》言之凿凿,但她的依据不正是男人说的话吗?”
“可见,众人确信之事很多都应存疑,道理说来简单,但这些思想却存在了千年,盖因怀疑者太少,迂腐者太多,且他们都身居高位,人民依照趋利避害之本能,抗拒觉醒,拒绝进步,长此以往,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实在是难以预料啊。”
“盼人微言轻,不敢与大流相斗,为求寻觅未受世俗同化者,培养其独立人格与思想,以期其继承吾之意志,终形成能改变社会之洪流,盼心知此绝非一朝一夕,一生一世之工,但即便这场变革需要一千年才能达成,盼亦是九死而无一悔。”
此番言论造成的震撼效果绝不下于纪惜惜的琴曲,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世间独醒者常有,但有胆量说要唤醒世人的却太少太少,张盼不仅说了,而且她还敢做,虽然她的行为好比是蝼蚁撼树之举,但无人敢对她表达轻蔑之意。
这不是因为武学上的震慑,而是一种精神的强大。
“厉兄过去常对我说,张姑娘并不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我只当是他的谦逊之意,今日才了解他的真意。”烈震北抚额叹息,“就凭张姑娘这番惊世之言,若仅仅将张姑娘看成是一个女子实在是一种侮辱。想必厉兄早有所感,才不愿将你的才华埋没在南海。”
“厉兄的直觉向来令人惊叹,今日已是不早了,盼也该回客栈了,不然今夜的房费就算是白付给店家了。”张盼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来,“盼收养了几个孩子,现在居住于山野,若纪大家厌倦了达官显贵的酒宴自可来盼这寻些野味,盼这便告辞了。”
行了一礼后,张盼便走出了房门。
“这张姑娘可真不够意思,烈某人还算与她有几分交情,也不知道邀请我。”烈震北佯怒道。
“烈先生和她的交情不也仅仅停留在‘张姑娘’这样的称呼上了吗?”纪惜惜轻笑道,“惜惜今日是来对了,不仅见到了厉门主的红颜知己,还见到了不为烈公子倾倒的女子。”
“这样的挤兑怎么会出自纪小姐之口?哎呀呀,这下子老板娘不知道会怎样嘲讽我了。”烈震北说完,却没有听到已经熟悉了的冷言,不仅看向了杜熏。
后者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板娘?”
“啊,没什么,烈先生……”杜熏咬了咬唇,“你知道张姑娘住在哪家客栈吗?”
第二天,张盼一出门便看见了昨日一同喝酒的杜熏坐在客栈里,微有几分诧异,“杜姑娘找盼有事吗?”
“我想了很久。”杜熏站起身,看着张盼的眼睛,认真地说,“也许说出来有些好笑,我现在是鄱阳湖最大歌楼的老板,以后可能会是全江西,甚至全大明最大的歌楼的老板,这一辈子都不会缺钱花。但我还是少了什么,我原本以为是好名声之类的,但在听了张姑娘昨日的话后我明白了。我缺少的是自尊,因为我知道无论我有多少钱也改变不了我只拥有一个给有钱人提供娱乐的烟花场所,我这辈子再努力也就这样了。有朝一日我死了,恐怕三个月后就没有人记得杜熏这个名字了。”
“一千年年之后,也许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当今状元的名字了,就算记得,也不会把这个名字当回事了。”张盼轻声道,“我明白杜姑娘的心意了,但你也要明白,我所要走的是一条漫长到极点的路,它的终点充满荣光,但你我是一定见不到了。”
“但它是一条令人满足的路。”杜熏轻声说道,言语中自有决绝,“张姑娘,你看我能帮上你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