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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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荔枝收成好得令人害怕。
当然，城里人是感觉不到的。他们只知道超市里荔枝的价格又低了不少，于是纷纷慷慨起来。省城的妃子笑已经降价到五元钱一斤了——就杨凤娇而言，不买简直是没人性又违反天理的。
杨凤娇并不喜欢荔枝。准确而言，她并不喜欢吃。她喜欢干什么呢？喜欢剥开它们，然后垒到八百块的水晶雕花玻璃碗里。一个一个地垒上去。第一层是十三个，第二层是七个……然后放在单独空出来的冰柜一层里，沾亲带故地抹上少许凉意，总要等到碗壁一拿出来就蒙上薄薄的雾气而荔枝又不冻硬，才好看也好吃。
冰和火都是要掌握时候的。过一分钟都嫌多。
玻璃碗是原装进口的捷克水晶，厚厚的碗壁，耐得住凉薄也耐得住寂寞。杨凤娇很喜欢它，她的出身和所受到的教育决定了她说不出来什么像样的话。拿着它，她觉得靠谱，踏实，埂，趁手，这就够了。
杨凤娇伺候人就像在种庄稼。家政服务中介的他们说。雇了凤娇顾先生不会后悔的。
顾先生就是吃那碗荔枝的人。
“会普通话吗？”这是几个月前，杨凤娇听见顾先生的第一句话。
“俺……不会讲。”皮肤黑黑的姑娘一直低着头，搓搓衣角。衣服是鲜嫩的粉红色，像是很多年前的新品，只反衬得姑娘整个人更加暗沉沉。
“那，听得懂吗？”顾先生脸色很和蔼，没有半分对于劳动人民的不平等。在他看来，劳动也是能历练出人的。虽然顾先生的父亲顾老太爷死于一场半强迫的全民劳动里。是肺结核，累出来的富贵病。干校的人说，老先生走的时候静悄悄的没声音。
顾先生归国的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了。年轻的学者跪在干校旁荒芜而孤独的坟地上，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学者青年在大队住了三天，没有住在省城领导一路安排下来的招待所里，只是靠在坟包上喝了三天的酒。
二锅头是中国的伏特加。伤心的男人喝起来比四川的辣子还辣。
一半进了肚，一半泼泼洒洒。
三天里青年和父亲说了一辈子的话，父亲说，他不怪谁，别迁坟。队里头也不容易，秋天正是农忙的日子，麦子等着落地，冬来前得重新翻地。骨灰是无机盐啊，留下来肥田也好。
年轻的顾先生两眼空洞，他听完，说，照爹说的办。
爹就躺在薄薄的土堆下。
三天的假过去了，顾先生没在爹的坟前掉一滴眼泪，硬生生扛着秋天坝上到处乱刮的风子跪了三个昼夜。喝酒，和爹说话。爹不说话的时候，他也不说话。
队上的人到村里竖起了大拇哥儿：没想到这个学生娃是个硬汉哩。三天啊，铁打的汉子也不得晕成坨坨泥巴。土地爷厚道啊，硬是护着这娃娃。
你懂啥。村里的算盘刘对队上的人说。顾老爹是文曲星下凡，学问比九个天都大。有顾老爹的坟头在这儿，十里八乡的祥瑞气都起了。
哎哟我的乖乖。九个田？九个田得好几十亩吧？
算盘刘一翻白眼，自去打算盘去，便不再理睬队上的人。
所有人都听见在小轿车接走顾小娃娃的那一刻，年轻人发出一阵愤怒而绝望的嘶吼，然后放声大哭，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酒气和干不掉的血迹……
“那丝当然听滴洞。”姑娘似乎很骄傲于这一点，“俺爹丝个先森。教娃娃的！学问可大哩。”
这句话把顾先生从回忆里拉回现实。中介公司的人哄堂大笑，面前的这位主顾仪表堂堂，就差在脸上写了“我很有学问”几个字，姑娘说的这句话，就跟木匠踢了鲁班爷——不想吃饭了似的荒唐。眼看着这单生意要黄，中介公司的介绍人赶忙要领着老先生再看看其他的家政服务人员——俗称保姆，没想到老先生依旧很和蔼地笑了笑，抬起左手轻轻制止了介绍人。
“你父亲和我是同行啊，小姑娘。”顾先生说，“他是个先生，怎么没教你说普通话呢？”
“俺……俺爹爹没了。我四虽辣年儿俺乡里发大水，爹爹背着个学生娃过河……就、就被……”姑娘快急的哭了，第一次抬起了头，一双锃亮而水灵的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老先生，带着哀求。她兜里连一个煎饼的钱都不剩了。她不是挨不了饿，只是她肚子空就没力气干活。没力气干活了，还有谁要她做工呢？
老先生叹了口气：“小陈啊，就这位吧。她是个好孩子。”
“她没什么经验……”身旁的介绍人小陈估计是想起顾先生国宝一般的地位，现在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
“俺莫有经验？俺弟都是俺拉扯大的。”姑娘急眼了，冲着小陈开始喷涂抹星子。
“顾教授要求很高的！”小陈一脸嫌恶往旁边闪了闪。
“就她了。“教授摘下了眼镜挂上衣兜，转身走了，留着一脸费解表情的小陈办后面的手续。顾先生是很忙的，没有过多的时间去处理生活的琐事。
先生叫顾南山，是个不算太老的教授。六十五岁不到，也许在学术上正是年富力强的当口，生理上却多少也衰退了。随着岁月积淀下来的成就和知识却一年年地多起来。先生是个资深的“海归”，早年留过法也留过德，学术报告会上一身裁剪得体的旧西装，花白的背头，眼镜框分两种，夏天戴金丝，冬天换成玳瑁，上衣兜里别着的不是派克金，而是准备为娇弱女士服务的白手帕，极有风度和派头。
杨凤娇是不知道这些风度和派头的。顾先生居家的时候只穿棉麻，烘得干晒的好，才能上身。照顾先生的说法，烘干的衣服总有一股浮躁之气。得阳光曝晒过才能穿得舒服。杨凤娇总是想：那烘干干啥呢？
不过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因此，她此时取出一碗冻得刚好的剥皮荔枝，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样子，稳稳拿住捷克玻璃水晶碗，给顾教授送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