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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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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个故事
夜色渐深,明月高悬,夜幕上星罗棋布,深山间露色深重,路边的花草沁出点点露水,沾衣欲湿。月色下,二人并肩从石子铺成的小径上走过,脚下的影子已亟不可待地穿过树林,率先抵达了目的地——药泉边雾气与露水更重,水雾缭绕,氤氲生泽,泉边开满奇花异草,皆是天然所成,其灵性与奇效可窥一斑。
待司徒燕然整个浸泡进药泉里时,只感融融暖意顺着毛孔一路渗入四肢百骸,周身为之舒泰畅然。
“既然来了,师弟不妨一起?”
迟云潋不见得有和这人一起泡温泉的闲心,只是既得下针,必得近距离为其施疗。他踌躇片刻,从袖中摸出一个长条形的布包,在一边的青石上铺开——里面俱是大大小小,粗细、长短不一的银针。
迟云潋除下衣物,只穿了层贴身的亵衣,滑进药泉里拂动水面把自己推到司徒燕然身边,冷不防一把水扑过来,他一阖眼,已被淋了满头满脸,下意识低头去揉眼,司徒燕然笑了一声,伸手帮他拭去水痕,那只手却顺势向下滑去。
“你我二人皆是男子,师弟又何必裹得这般严严实实的?”
迟云潋出手如电,司徒燕然只感手臂倏然一阵酸麻钝痛,待定睛看去,肩头上已稳稳立住一支又长又粗的银针。
“迟云潋!你你你……”
迟云潋歪头看他,静候下文。
司徒燕然咬了咬牙,恨恨道:“你这个庸医!”
“……抬肩穴而已,要不了人命。”
司徒燕然以截然不同的语气重复道:“要不了人命?”
迟云潋眨了眨眼,语气平淡无波:“……至多瘫痪。”
司徒燕然闭上嘴,不再轻举妄动了。
很快迟云潋就在他身上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
背心随即抵上两只温热的手掌,少顷司徒燕然便感到一股与自己来得截然不同的内力涌入体内,那气息似乎比温泉还柔暖几分,蛇一般顺着奇经八脉游走周身,润物无声,舒服极了……
司徒燕然渐有些昏昏欲睡了。
恍惚间感到自己的脚在水里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鱼?泉中有鱼,可以捉回去吃……司徒燕然伸手去抓,捞了个空,又向前抓了一把,这回不知捉住了什么,被他捞进怀里的东西一片僵硬,司徒燕然刚觉出不对,下一刻就被人给狠狠踹开。
他暗叫了一声不好。
“司徒燕然!”果然,连名带姓叫他充分彰显对方已怒不可遏,而后只见迟云潋三下五除二钻出药泉穿上外衣扭头就走,司徒燕然眼尖地预见到下一刻的趋势欲要出声提醒,然而迟云潋已一脚踏出,司徒燕然阖了阖眼,再睁眼果然见他踩在青石的青苔上身不由己地跌下来,他及时向前伸出手,对方便稳稳栽进了他怀里。好一会儿,迟云潋双唇微颤,却不说话,司徒燕然偷偷看了一眼,窥见对方的耳垂一片通红,也不知是熏出来的还是羞的……他无暇深究,渐露苦痛神色,从唇齿间艰涩地咬出一句:“师弟,你好像……还没为我拔针。”
迟云潋抬眼看他,面无表情,吐露出言不由衷的二字:“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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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燕然伏低做小说了不知多少好话,迟云潋才肯为他一一拔下银针,一旦拔出,针头处便有深黑近墨的小股血流渗出来。
司徒燕然拭去身上血渍,拿起地上的衣物,余光里瞥见迟云潋还留在药泉里不动,他唤了一声:“迟云潋?”
对方没答应。
司徒燕然束好了腰带再回头看去。
迟云潋薄唇微抿,面色发白。
司徒燕然忙道:“怎么了?”
“……我……脚扭到了,”迟云潋色厉内荏地补上一句,“不准笑!”
司徒燕然背过身去,掩去唇角笑意,屈膝半伏下身。
等了好一会儿,身后不见半点动静。
司徒燕然不得不招了招手,“乖,小云潋,师兄背你回去,不然师傅该着急了。”
这次总算有了动静,走动带出的水声,衣衫拂动的细碎声响,直到背上有了重量,迟云潋趴在他耳边,说话间喷洒出的热气打在他颈侧,沉声威胁了一句:“……不准告诉师尊。”
司徒燕然勾住对方的腿弯立起来,踏出第一步便是一个踉跄,惊呼道:“唔……不过几月未见,迟云潋,你什么时候吃成了……猪?”
迟云潋在随之下倾时便不自觉缠住了他脖颈,闻言冷哼一声,故意加重了力道,桎梏得司徒燕然微微拧起了眉。
一个年近加冠的男子,自然不算轻,却也远不及同龄男子的体重,再加上司徒燕然是习武之人,背负一个迟云潋倒还绰绰有余。
头顶一轮皓月当空,月华如练,绵绵脉脉,草丛里此起彼伏地回响着蛙鸣、虫声,轻风过,入夜的风里携带着丝丝入扣的凉意,树叶飒飒作响,彷佛在这片自然的韵律之下还有什么躲藏在暗处窃窃私语——狐女、幽魂,还是山鬼?
此情此景,司徒燕然穿行其间,步伐不紧不慢,有若闲庭信步,一面开口打破了这片宁谧:“……师弟,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迟云潋没说话。
司徒燕然扬声说下去:“从前,在湘西的玉虺林里有一对孪生兄弟,一个叫秦筝,一个叫秦迦,他们自幼生得一模一样,这世上连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都没有,如何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可你若是见过他们,也会禁不住怀疑这是否是两片连脉络都一模一样的树叶,鱼目混珠,叫人无从辨别……”
迟云潋板着脸,一个字都不想入耳,偏偏愈是如此,对方的话语直往耳朵里钻,他闻言忍不住出声纠正道:“此处……怎能用‘鱼目混珠’这个词?”
“哎,你先听我说完。”司徒燕然继续道,“他们兄弟二人感情极好,视彼此为半身,多年来朝夕相处,隐居在丛林深处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一个一身煞气背负长刀的不速之客猝然闯入他们的居所,一见屋内之人,开口质问道:‘你是秦筝?’那人答道:‘正是。’刀客抬手便是一刀劈斩而下,手起刀落,立时血溅三尺。”
“我知道,”迟云潋已料定结局,兴致缺缺,“这人是秦迦。”
“不错。”司徒燕然微一颔首,“秦迦看出来者不善,乃至看出刀客的满腔残佞杀心,甘愿以己身代兄长而死,刀客只当自己真真杀了秦筝,仰头大笑,口口声声道:‘母亲,父亲,我为你们报仇了……’他大仇得报,正值心神激荡之际,一把长剑自背后刺来,刀客反应不及,剑尖不偏不倚透心而过。
来人从身后走出,有一张和地上的人一模一样的脸,只听他冷笑了一声,说道:‘杀一个虚有其表的纸人,有这么开心?’”
肩头一紧,迟云潋十指攥住他的衣衫,“……别说了。”
果然又是鬼故事。
司徒燕然顺从到叫人讶异,一口应道:“好。”
说罢还当真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司徒燕然在心里默数:一、二……第五步,便听耳畔那人又低声道:“师兄,然后呢?”
司徒燕然挑唇一笑,接道:“这话刀客不明白,另一人也不明白。”
“刀客双目圆瞪,四肢僵硬,终归死不瞑目。秦筝回头看去,另一人还睁着眼倒在地上,只静静望住他。”
“他轻叹一声,上前揽起对方,语音来得冷定又漠然:‘我从未有过弟弟。’
秦迦微启唇,血沫自唇角纷涌而出:‘那……哥哥,我是谁?’
秦筝不为所动,冷冷道:‘真要说,我的弟弟早在母亲惨死的那晚胎死腹中,我把它从母亲的肚子里剥离出来,剔除血肉,独留白骨,再以自己的面貌画了张皮裹上去,浸泡在人血里七七四十九天……后来便有了你,秦迦,我的弟弟。’
‘为了报仇,我对刀客一族几乎赶尽杀绝,只是这其中难免有漏网之鱼,他们必然不会放过我。’
‘可我有你,我知道,你愿意保护我,愿意为我而死的,是不是?’
秦迦唇角微弯,回答笃定极了:‘是……’
秦筝掏出一支火折,最后看了他一眼,毫不容情地让火舌舔舐上对方栩栩如生的眉眼,灰烬碎末随之在空中四散,亦散发出一种纸质被烧焦特有的味道。
隔着火光,秦筝终于目露迷惘,道:‘不过是纸人,也会有心?’
那人的唇角还是噙着笑,伸手向他的心口,屈起指节轻轻叩了叩:‘秦筝,你是人,又为何无心?’”
“最后,地上只剩下微末的残烬,和半张染满了血的纸人。”
“到家了。”司徒燕然提醒了一声。
迟云潋方才如梦初醒,意识到眼下的窘境——自己正手脚并用死死揽着司徒燕然。他面上一热,缓缓松开双臂,只望对方别无所察——是谓察觉到了也不点破。
院内一片阒静,唯独门前留着一盏昏黄的灯,看来崔墨弦已睡下了。
司徒燕然将迟云潋送回房里,扶他到床上,又给他抹了跌打药,叮嘱了几句,转身就要走了。
适才迟云潋巴不得对方尽早放下自己。
可彼时扯住对方衣袖的也的确是他。
“师……师兄。”在司徒燕然回望过来的目光中,迟云潋一阵语塞,支吾道,“想来……我们也很久不见了……”
司徒燕然受宠若惊状,连连摆手,直道:“别别别,师弟这种小别胜新婚的小媳妇儿语气,委实引人误会。”
迟云潋一个负气几乎就要甩开对方,抿抿唇还是暂且捺下,又放低了几分声量:“……师兄。”
司徒燕然顾左右而言他:“叫我?”
迟云潋用鞋履在地上碾了碾,俯身拾起落下的一小粒尘土,对着桌案屈指一弹,烛光一闪,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紧接着只听一声:“……燕然。”
声音低沉到沁出似是而非的温柔。
可惜看不到迟云潋彼时面上的神情,但司徒燕然懂得适可而止,唇角止不住地上扬,愈演愈烈,却未漏泄出一点笑声,“好了,别怕,师兄这就留下来陪你。”
言罢,司徒燕然到底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请问,小云潋,你今年年方几何?”
迟云潋知道这人一贯说到做到,心下有底,说话重又硬气起来:“装傻、扮痴、偷奸、耍滑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无赖!”
司徒燕然摸了摸鼻子,那从小怕鬼怕到大,至今,至彼时彼刻还不愿承认之人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