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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多年以后,面对醉醺醺地推门进来,错把网球拍柄当做家门钥匙的切原赤也,我仍会想起五岁时走进市立医院的那个遥远下午。

      *

      手术室上方的红灯刹那转绿,四个护士推着一张病床走出来,最后面的那个口罩歪戴,小跑的样子有点儿力不从心,看上去是个实习生。我的父亲大跨步跟上去,我坐在他的肩头,肩车从未如此刻般颠簸。

      “恭喜您,”那个小护士微侧过脸,眉梢高高昂起,“是个男孩儿。”

      我的父亲终于等到了这句十分TVB的台词,新生命诞生的喜悦,在瞬间稳稳地击中了他。努力扶着他肩膀,我想我也被这阵光芒给击中了,我快掉下去了。

      病房的门被大力推开,母亲的床尾放着一张小床,里面躺着一个婴儿。他睁不开的眼睛是弯着的,似乎在笑,那个瞬间的弧度让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第一次见到切原赤也,竟然就是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场景。隔壁床的孕妇哎哟哎哟地呻吟,护士举着吊瓶叮叮当当,我父亲弯下腰想给他一个拥抱,却只收到一声巨大而刺耳的啼哭。

      而我也根本没有准备好,这个浑身裹着粉黄斑点,看起来还没有一张课桌宽的小怪物,居然是我的弟弟。

      *

      从那一天起,我成为切原赤也的姐姐。

      *

      切原赤也被同社的部员扛进来,扔在沙发上,脸着地。我盯着他胸前依然完好的第二颗扣子发呆,恨铁不成钢,恍惚间很有往他脸上浇下一整杯开水的冲动。最后我还是克制住自己的动作,连同从小就被我挂在嘴边却始终无法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切原赤也空降兵般进入我的世界,以弟弟的身份。站在婴儿床前打量他颤动的睫毛,我完全无法感受到面对新生命的喜悦。他拥有奇异的生物钟,每天不分昼夜地睡上十几个小时,又偏偏在翻身时把自己吵醒,睁开眼睛的瞬间便扯开嗓子大声哭闹。手忙脚乱,鸡飞狗跳,面对夜半的嚎啕与洗不完的奶瓶,我从开始的赌气到最终置若罔闻,从此很小就学会一个人上学和午睡,并且排除一切干扰专心玩玩具。

      在不久之后老师夸奖我独立自主,小小年纪片能排除干扰专心练习方格字,又因为我擅长处理各种麻烦事儿而将我推举成委员长,我还不知道“因祸得福”这个词。

      也许年少时的所有天赋,都源于苦中作乐而不自知。

      后来我升入国小,自我意识迎来了第一次空前膨胀。终于开始意识到新生活的改变,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没有人问我今天想吃什么,是玩具要先让弟弟玩,还是零食的种类和口味要优先考虑弟弟的喜好……这些迟来的领悟,对小孩子来说简直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所以在切原赤也小的时候,我一次都没有抱过他。有时候还会故意去拧一把他的皮肤,或者藏起他的玩具。在恶毒地对他说,如果你没有出生就好了,然后在不谙世事的他哇哇大哭时,我突然体会到故事所说的,身为一个坏姐姐的快意恩仇,以及故事里所没有提到的,身为一个坏姐姐的,无可奈何。

      切原赤也从小一根筋惯了,尽管如此还是一如既往地粘着我。无论上一次碰了多少钉子,下一次还是会傻乎乎地淌着口水笑着向我伸出手,咿咿呀呀地叫着,希望总是板着脸的姐姐能和他玩耍。三岁看小五岁看老,我大概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对自来熟苦手。就算朝他大吼:“希望你快点消失,再也不要出现!”丫在短暂的怔忪后,还是会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拉着我的衣角,口齿不清地喊:欧奈桑,欧奈桑……

      这么蠢的小孩真的是我弟弟吗?明明也还是个小孩子,我却陷入了沉思。后来我第一次抛弃了切原赤也小小的身体,原因早就忘了,如同抱起他时一并消散的隔阂。丫还真重,可那份重量似乎也压在了心脏上,沉甸甸的。我听着他的心跳,听着他在我怀里咯咯大笑,他的笑声和心跳,在五年之后,终于连同出生时那份温柔的示好一起,融入了我的血脉之中。

      我第一次抱起切原赤也,因为力气不够,把他摔到了地上。切原赤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大声哭闹,但这一次我和他一起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黑历史无懈可击,唯独可圈可点的,只是一个“姐姐”的身份。

      我不停地问自己,既然早就意识到他是个麻烦的家伙,这么多年却为什么不曾说出口?到底是为了提防他的小报告,还是丫好歹是我弟弟?

      也许是,又也许不是。

      可就是这小小的护短与不忍心,就是这一份小小的自来熟,就让从小麻烦的切原赤也,没法令我不在意。

      切原赤也八岁那年的春季,我升入国中。在立海大这个神奇的地方,我难以描述自己究竟变了多少,始终耿耿于怀的却是,我厚积薄发地染上了许多糟糕的习惯。比如带切原赤也出门散步,看他跑得飞快然后扑通一声摔倒,脸着地;比如辅导切原赤也做回家作业,指着他正确率为负的英语练习册,深呼吸;又比如,熬夜。

      我早己记不得第一次改变自己的生物钟是在什么时候,十五岁,或者更早。漆黑的夜色绵远悠长,仿佛踊跃又温柔的兽,一如今日。

      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看电视打发时间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我手脚并用爬过去接,另一端的声音严肃刻板,生活经验告诉我那必定是切原赤也的英文老师。

      生活经验还告诉我,现在已经过了门禁时间,我把锅都洗了切原赤也还没回家,不是因为昨晚又没背单词就是早上迟到因而错过了英文测验。从小到大,切原赤也犯下的若干蠢事,每一项都留给我糟糕的生活经验。我早就不屑于因为他的出糗而喜大普奔,或者落井下石,长到十五岁,变化的除了身高体重齐刘海,还有父母双双出差时收拾麻烦的能力。

      我乖巧地说了声老师好,在英文老师三句话大喘气的间隙里,见缝插针,一段话不加标点地说带给您这么多麻烦我很抱歉赤也这孩子实在太过分了今天必须好好教训他,然后深呼吸,噼里啪啦地继续,赤也放学后您让他早点回来不要在外面逗留记得乘三路公交车不要坐过站路上注意安全,最后把手机拿开一点儿,说,谢谢老师!

      交代完毕,挂电话。稍微想象了一下切原赤也可能回家的时间,加上东西忘带回学校一次,公交车坐过站返程一次,进家门前摔跤一次……一个半小时。

      晚间档时间,富士电视台开始播放《求婚大作战》。我把晚饭放在微波炉里转了三圈,直到绿油油的菜色渐渐变黄,却还是没听到咚咚咚如鼓点的敲门声。我叹了一口气,索性把晚饭放进冰箱,从冷冻柜里拿出一根糖水冰棍。

      八点半,山下智久努力推销白板,长泽雅美正准备接受求婚。我拆开第三根冰棍的包装纸,又套上,因为再这么吃下去明天的运动会我大概就不用参加了。切原赤也依然没有回来,我枕着脑袋开始想象他是不是被坏人绑走了,后来转念一想,那种恶劣的家伙,会有坏人敢绑架他吗?

      又过了一个小时,长泽雅美喊出山下智久名字的刹那,窗外的风声忽然变得聒噪起来,好像是知道今晚切原赤也还没有回家,就嚣张地涌进来,驱赶掉我的所有睡意。我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忽然电视黑屏,灯光消失,只剩下屏幕反射出的幽幽光亮,显示出九点四十五的字样。

      停电了。瞬间一道惊雷撕破宁静,狰狞的闪电划开天际。天边的月亮圆圆的,扁扁的,像是一枚
      药丸,在豆大的雨点里疾速化开,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在黑暗里等了十分钟,抱着膝盖仿佛时刻可能传来的敲门声是唯一热源。感觉有汗从头发里面一路蜿蜒向下,像只小虫,从鬓角开始痒痒麻麻地盘旋到下巴尖。

      终于坚持不住,借着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源,我把脚从沙发上伸了下来,套上拖鞋。然后站起来,紧握手机,走到门口,抓起一串钥匙。

      砰地一声,门在身后关上,楼梯道在风雨中飘摇。

      回溯过去,我很难想象出十五岁的自己,究竟怎样避开了那些雨夜中满溢着危险的硬井盖,又怎样迈出公寓楼,一路走到离家最近的公交站。冰冷的雨水浇灌下来让双膝颤抖,小腿被猛烈的风裹挟而来的沙石划开。哗啦啦的大雨,像是麻木的流水,奔涌而来,冲走了原本属于我的安静夜晚。

      十点十分,最后一班公交五分钟前早就到站了,我站在那里,心里仍然抱着一份连自己都说不清的牵挂。

      十点十一分,两束光破开大雨倾盆。本该归站的三路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来,车门向内打开,睡眼惺忪的小男孩一步一步走下来,背着书包,怀里抱着个大袋子,慢吞吞的脚步打着颤儿。

      不用看就知道,一定是切原赤也。

      “姐姐你是神棍吗!你怎么知道我没带伞!!!”

      他两步跳下,运动鞋踩在路上溅起一尺高的水花。三步朝我奔来,却在雨伞边缘堪堪收拢脚步。站定,立正,挺胸收腹,深呼吸,然后抱着怀中的礼盒,深深鞠下一躬:

      “生日快乐!!!!”

      我实在想不起那一刻,雨点刮过膝盖的感受。我只记得,自己的心跳真的停了一拍。

      原来心跳是真的会漏掉几拍的,好像胸腔打开了盖子,时间哗啦啦漏了进去。

      切原赤也的脸一下子凑过来。有些期待,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小小年纪幼稚的邀功行赏……眉宇
      间还依稀有当年蛮不讲理的样子,足以把印在我眼底的惊讶拉长成海市蜃楼的倒影,连同混杂在
      雨点里的泪花。

      我很少哭,从切原赤也出生之后,就自觉学会了懂事。可那些没流出来的眼泪,终于在那个雨夜,噼里啪啦地,砸在了我自己脚上。

      后来我们两个人回到家,电还没修复,切原赤也突发奇想要点燃生日蜡烛来照明。拗不过小孩子的死缠烂打,我硬着头皮许下愿望。温暖的烛光照映在额头上,切原赤也哇啦哇啦叫嚷着许下的愿望不能说出来啊否则就不灵了,却在我转身去冰箱里拿晚饭的时候,一步一步紧跟随后,小声问我姐姐你刚才许的是什么愿啊有没有保佑我明天英语考试及格啊……如此这般。后来切原赤也风卷残云般解决了那盘被我热过三次却还是冷掉的晚饭,趴在桌上絮絮叨叨地和我聊天。说他因为单词没背出来而被老师留堂,害的今晚没练习壁球。出校门的时候已经八点半,忽然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没人为我庆祝,于是勉为其难地牺牲了回家时间——这是原话——跑去常去的蛋糕店买了我喜欢的黑森林蛋糕。店都快打烊了,还是看在他有足够的诚意才同意给他做的——说到这里我打断他,吐槽说是因为他被留堂太迟了店才会打烊——他抱着蛋糕盒去等公交车,赶到车站的时候正好错过一辆,好不容易坐上末班车,居然因为太累睡过了头,后来还是司机专车送他回来的,司机真是好人——切原赤也每坐公交车必睡过站的糟糕属性,大概是从那天起奠定的。

      而那些事情,比如切原赤也这些天小心翼翼存零花钱,或者下狠决心不去游戏厅,我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也永远不会告诉他,他记错了我的生日,是21号,不是12号。这一切寄宿在我的记忆中,正如撑着雨伞等待他回家时,咽进肚子里的那一句“小孩子最麻烦了”,心甘情愿。

      我小口小口吃着蛋糕,坐在温暖的烛光下,忽然觉得微微头晕。把手背伸到额头上,大概是
      太累了。只觉得耳垂温温的,脑袋有一点儿重,却是前所未有的快乐。

      即使没有拆开第三根冰棍,第二天我还是缺席了运动会。切原赤也同样成功逃脱了那场英语测验,为了勉为其难地照顾生病的姐姐。英语老师打电话来,我迷迷糊糊帮他请假,丫忙放下碗里烧糊的粥,猫着腰凑过来偷听。

      我说,是37.9°的低烧。

      热源在耳畔。

      *

      后来在等待切原赤也回家的每个深夜,我都告诉自己,他一定会在十点十一分之前到家。
      也许这是糟糕的生活经验,也许不是。

      至少,我坚信不是。

      *

      我睡不着,躺在沙发上打滚,不,是辗转难眠半天,觉得还是要怪切原赤也。

      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冲到洗手间,拧开龙头迎面浇下,呼啦啦的凉水,温柔地冲掉我脑海里的电闪雷鸣。

      回到沙发前,打开电视。

      许久没看过深夜档,今天随手换台,播出的居然是网球比赛。我闭上眼睛想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大概是一千分大师赛,恩……迈阿密站。这点实在比不上切原赤也,这小子除了英语苦手,全年赛事竟能倒背如流。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熬夜看球,然后白天在英语课上死睡如猪,坚持与电视机另一端的选手们同生死共进退——这怪不得他,丫生物钟从小就异于凡人。

      切原赤也国小二年级开始扛着网球袋频繁跑俱乐部,打了三五年壁球,逐渐在青少年网坛斩头露角。国一升入立海大附中,开学典礼那天他高高跃上校门,发誓要成为第一,却在教导主任、英语老师与网球部三巨头的联合下被打回原形。切原赤也青一块紫一块地冲回家,我以为丫又跟哪儿来的野小子打架去了,却听见他气喘吁吁却三句话不加标点地控诉,比如教导主任的大惊小怪英语老师的丧心病狂,以及那个戴帽子的学长真的是国二生吗?眯眯眼的学长走路为什么不会撞到墙?还有——说到这儿他终于停下来,深呼吸——那个看上去段数最高的家伙,外套是不是用别针固定在了肩膀上,为什么怎么甩都掉不下来?

      切原赤也幼小的心灵在开学第一天严重受挫,而在得知他连“apple”都不会拼写时我觉得自己也受挫了。他连翘了两个下午的英语课,在家里电话被英语老师打爆之前,奋发图强,开始了早上挥拍五百下晚上长跑两千米,对着废弃车库打壁球的日子,风雨无阻。三周艰苦下来丫自谓脱胎换骨,便春风得意马蹄急地冲进二年级所在楼层,将挑战书拍在三巨头面前——后来那成片的错别字自然是被吐槽得很惨,而被打倒在地的不甘,原本终将安稳地沉淀下来,可就在这时,三巨头对他伸出了福祸莫辩的橄榄枝。

      从此,切原赤也加入网球部,对夸奖与有荣焉,对诋毁同仇敌忾,俨然一副高年级资深正选的模样。他暂时抛开了校门口的游戏厅,晚归成为家常便饭,一心一意攻略王牌的位置——当然这条路上少不了副部长的铁拳制裁,他又经常被白毛学长玩的北都找不着。

      国一那年夏天,切原赤也终于作为正选站到了赛场上,对我发出全国大会的邀请函。隔着厚厚的铁丝网,我注视着场上那个被压制被嘲弄不屑的少年,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下,开启红眼状态,原地满血复活的样子,忽然觉得多年之前那个“小怪物”的评价依然煜煜生辉,历久弥新。

      一年后立海大网球部无缘全国三连霸,切原赤也红着眼睛——不,是红着眼圈奔回家中,大声宣誓为了明年的再次夺魁这周他一定要绝食三天!只可惜半夜去厨房找东西吃被我撞见,豪言壮语就此不了了之。

      我高三那年秋天,切原赤也收到来自U17网球训练营的邀请,在比赛中认识了夸赞他发型不错的大阪学长,于是我再也难以相信关西人的审美。高三流水账一样过去,切原赤也升上国三,从学长手中接过网球部的重担。在队员哗变三次出糗七次后,终于开始摸索着当一个部长。

      来年切原赤也参加毕业考,英语擦着分数线低空飞过,好歹顺利进入立海高中部。逐渐崭头露角,一路凯旋高歌,势如破竹,终于在高三毕业前夕践行了六年前稚气的诺言,成为第一。

      *

      那个最后的夏天。

      场上比分跳到1:2,我听着解说员带关西口音的叙述,脑海里忽然模模糊糊地,腾升起这样一个奇怪的词语。

      高三的全国大赛,切原赤也代表网球部接过优胜奖杯。我站在观众席上,看他被队友合力抬起,高高抛向天空,三回之后,穿队服的小子们忽然散开,毫无防备的切原赤也,就这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龇牙咧嘴的样子比刚经历的比赛还要惨,可嘴角那抹弧度散发出的光芒,竟耀眼过头顶酷辣暴烈的阳光。

      一个好的故事,总是知道在哪里结尾,裁减冗余,留下或多或少最甜蜜美好的瞬间。

      这样,这个夏天也许成功落幕,也许美不胜收,也许多年后回忆起这份辉煌,还会高高昂起眉梢。

      可切原赤也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夏天,永远都不曾结束。

      *

      我打了个哈欠,盯着切原赤也埋在沙发里的脑袋,恍惚间好像多年前那个扛着球袋的小男孩慢慢显现出了影子。他居然真的没醒,而且今晚似乎都不打算醒了。

      我撑着脑袋,昨天切原赤也在餐桌上义正言辞地宣称,今晚是高中毕业最后的狂欢,他要和同学出去聚会,而且得喝酒——他眉飞色舞,干脆无视了我那盆“未成年人禁止饮酒”的冷水,接着发誓——一定要喝醉,不醉不归。

      于是今天他真的践行了诺言,完全把毕业变成了一场不诉离殇的流水账。打量着那张高中生的脸,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料理店的老板是怎么放任他们开怀畅饮的呢?

      也许因为是切原赤也吧。丫的思维和生物钟一样神奇。说好听点儿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雄心壮志,说穿了,就是撞完东墙撞西墙撞了南墙撞北墙才算完的,死心眼。比如国小四年级他号称要称霸街区,结果第二天真的在街头网球场一人单挑了所有扛球拍的小朋友;国中毕业时他一个人出门去关西旅行,结果真的从东京一路骑行一路迷路到了大阪;又比如五年前。

      五年前,我高中毕业。樱花烂漫的春季,立海大长长的中心大道上浮动着无数粉色的云。

      典礼之后的狂欢一直持续到傍晚,混杂着欢笑和眼泪。我们中的一部分会进入立海大学,剩下的则将奔向地球上的各个角落。混在熙熙攘攘的毕业生人群,登上位于学园最高处的本部栋楼顶,我手握卷轴,穿三粒扣制服,头上和其他女毕业生一样戴着由橄榄枝、海棠和矢车菊编织成的花环,心脏在胸腔里鲜活地跳动。我们在楼顶天台将花环抛向坡底的泳池,有一些颤巍巍地漂浮在池面,更多的则迅速沉了下去。

      最后大家陆陆续续回到教室,抱着书包坐下,班主任走进来还想说两句话。蓦地却听后排同学处传来一声惊呼——“快看外面!”我们都按耐不住好奇往窗外张望。八百米操场跑道上,有个少年迎风跑动。他手中的石灰袋子漏出意味不明的笔画,谁都以为他在恶作剧,可定睛一看,那歪歪扭扭的,竟然是“卒業おめでとう”(毕业快乐)几个大字。我的位置靠窗,自然是看得分外清晰。而少年那一头飘扬的自然卷,又怎么逃得过我的眼睛。

      忽然教导主任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顾不得自己脸上惘然迷惑的神情,大声地喊着“这位同学你干什么”就同时拔腿追了上去。切原赤也愣了一下加快了脚下,两个人突然一齐大喊大叫着仿佛屁股上着火一般加速奔跑,吸引了整个高三年级的目光。在我们教室,有许多人惊异地站了起来,叫好声犹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吞没沉寂了长长一个冬天的教学楼。

      三十分钟后,切原赤也从教务处走出来。我在门口等他,抱着胳膊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感觉如何啊?”他“切”了一声,甩头道这算什么,然后问我,可就这样子毕业了,姐姐你不会不甘心吗?

      我愣住。眼前清秀挺拔的少年熟悉而陌生,我刚刚为了掩饰惊喜而挂在眉梢的快意恩仇,忽然在一瞬间失去了凭依。

      而就在那个瞬间,切原赤也抓住了我的手腕,拉着我狂奔起来。

      起先我以为他是在国中部被副部长压制太久,于是突发奇想往高中部跑。可后来他开心地像个小孩子一样从一间教室跑到另一间教室,轻车熟路,号称要给我一个难忘的毕业典礼,听到风呼呼刮过耳畔的声音,我才开始怀疑丫是不是来高中部当了几年卧底,去过的地方比我三年到的还多。

      图书馆。宿舍楼。可以看到海的体育场。生物标本室。地理教室。四方形的教学楼一不小心就会迷路,终于我也没有穿墙的本领,而切原赤也总算晓得停下。两个人站在网球部社办门口,他推门进去,神奇般的没有受阻。对着墙上成排的奖杯嗤之以鼻了一番,切原赤也拿起粉笔,在记事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排大字——我要成为第一!我默默看着他,看着错别字,不知道看到这个句子,高中网球部的人会怎么想,而放任他将“国文”一词填上得意科目的老师,又会怎么想。
      后来他拉着我冲进实验室,用当年我刷过高锰酸钾的大试管煮咖啡,酒精灯火焰熊熊燃烧,雀巢速溶咕嘟咕嘟冒泡。切原赤也一看就是没认真做过实验的家伙,居然笨手笨脚地想要吹灭酒精灯。我一不留神,火就蔓延到操作台上,两人根本没来得及准备抹布,切原赤也再次急中生智,抽出书包里的英语卷子就往上面盖。袅袅烟雾中我们干杯,苦涩的咖啡带焦味。一声声剧烈的咳嗽中,切原赤也皱巴巴的考卷化为灰烬,连同温暖的59分。

      再后来我们用铁丝撬开教务处的门,偷走三十分钟前的处分记录。在中心大道边的草坪上挖了一个好深的坑,闲着没事儿别跟切原赤也一块儿追求浪漫,别人放进去的都是时光胶囊,丫却把处分记录和画上头像的网球埋进去,还顺走了我的一张考卷。两年后切原赤也升入高中,还不忘翘一节英语考试去把那些东西挖出来。他把英语卷子上“切原日和”几个字改成“切原赤也”,得意洋洋地递到面前让我过目签字。我凝视着这张满分的英语卷子,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开手机给他的老师拨了个电话。

      我们在楼顶天台远眺,暮色渐渐笼罩,早春的白昼并不漫长。越过教学楼的瓦沿能看到远处相模湾上孑然而立灯塔,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慢慢变模糊,直到融入黑丝绒般平滑的夜空里消失不见。

      切原赤也那天破天荒骑了自行车,死活要载我回家。我板起脸怎么都不肯。

      “带不起来怎么办?被你埋怨我胖不是很丢脸?”
      “你在我面前丢脸的次数还少吗?呃,不,我是说,”切原赤也拍拍后座,“姐姐你的形象在我心中没有胖瘦之分。”

      我皱眉,不知这话怎么解释。切原赤也难得认真,没有将这句话傲娇地收起来。

      回头下望的时候,安然伫立在黄昏下的灰色教学楼,张大嘴巴吞吐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看他们带着同样懵懂天真的神情迈进校门,再看他们被打磨成各种形状带着万般不同的神情迈出去。仿佛是一个吞吐青春年华的怪物。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独自站在时间的河流中央看着一代又一代人被冲走却无能为力的怪物,它究竟有多么寂寞,多么难过。

      什么意思?后来坐在他的自行车上,我还是问了。

      气氛沉默,切原赤也忽然拉了刹车跳下来。从他好像百宝袋的书包里,翻出了一张纸。

      黄昏光线幽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直到他正儿八经地站正,双手捧着那张纸,递到我面前。大声说——

      “切原日和,恭喜你正式毕业!”

      我低头接过来,眯着眼睛去看。

      “什么啊……分明就是一张白纸吗!”

      却怎么也消化不了脸上那个突如其来又过分灿烂的笑容。

      我把这张纸向内卷,然后松开发带扎起来,轻轻丢进书包,和毕业照紧挨在一起。

      晚饭之前整理房间时,我又翻出了这份毕业证书,和照片一起。扯掉红色发带,却发现“卒業証書”(毕业证书)几个大字从上到下排列开来,原本鲜艳明媚的色彩褪了一层又一层。五年后的今天,我早就辨认不清切原赤也曾经写下过什么,可透过那些歪歪扭扭的笔画,恍惚间月色似水,少年眼里的那抹光彩星星点点地浮现在了眼前。

      “你就是我姐姐呀,无论胖瘦高矮都是我姐姐,”他深呼吸,笑起来,“本王牌的姐姐,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

      *

      手机闹钟将我叫醒。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晨风带来窗外丁香的凄迷香气,熹微的晨光,还有脖子、后背一层细密的汗。沙发睡得人很不舒服,从尾椎到蝴蝶谷似乎都是痛的,却格外舒畅,仿佛刚结束一个深远静谧的梦。

      抬起头,才发现是切原赤也的手机,正好在他耳边暴躁地高歌。

      他翻了个身,把那张让无数少女脸红尖叫的面庞埋到沙发里,然后伸出手臂摸索手机,半天没成功,只好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揉着后脑勺伸懒腰。因为后仰太夸张的缘故,一不小心整个人打翻在沙发上,又因为受力不稳滚下来,半只胳膊挂着茶几,三秒钟后,才躺在地上做了一个悠长的深呼吸。

      目光撞到我的,半晌,终于跳起来,打着哈欠说姐姐,恩,早上好。

      闹钟再一次响起。

      鸡飞狗跳,手忙脚乱。如同若干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遥远冗长的下午。小怪物在乱糟糟的病房对我微笑,那根执拗的橄榄枝,终于递到了我手上。

      我忽然笑了。第一次,生平第一次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早上好,恩,还有……”

      “毕业快乐。”

      *

      切原赤也,摸打滚爬那么多年后,昨天终于结束了高三生活,正式毕业。

      切原日和,耿耿于怀那么多年后,好歹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姐姐,终于毕业。

      毕业快乐。

      -Fin-
      2014/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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