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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梦魇(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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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问坐着喝茶,目不转睛地打量沃儿,沃儿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恨不得把自己全缩到椅子里去。
那可是只千年老妖!
“怎么样?有法子吗?”
乐问翻了翻眼皮,不耐烦道:“那个书生,喜欢的不是你。就算你从梦中出去,他也不会同你成亲,倒不如定下心来好好修行,你生为精魅而非人,就是与他无缘。”
“与他无缘又为什么会遇到他……我们在梦里……也曾有许多浓情蜜意的日子……”沃儿不死心道,“只要能帮我出去,大仙想要什么都行。”
乐问嘲道:“你能有什么我们想要的东西?”
沃儿沉默了,卫正嘻嘻哈哈地出来打圆场:“举手之劳,你就帮帮她又怎样?报酬……可以管我要嘛……”
“管你要?”乐问想了想,一番沉吟,嘴角勾起一丝笑,“好,那就帮她。”
话音未落,卫正就觉得身体一轻,睁开眼已经回到炕上,眼前倒映出一个人来,卫正吓得“啊啊”大叫。
单喜立刻捂住他的嘴道:“道长……别叫……”
单喜端来茶水,卫正的心还砰砰直跳,大半夜的单喜不睡觉,木着张脸站在他床边,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瞬间把卫正吓尿。
他急匆匆喝下两口水,压低声音问他:“单小哥,你不作声站在我床前干嘛?打鬼?回去睡觉!”
单喜神秘兮兮地靠近卫正耳边:“道长……小生发现……你师弟不见了。”
卫正一愣,摆摆手:“不用管他,他在师门就有梦游的习惯,估计去后山坡上嘘嘘了。”
单喜奇怪地皱眉:“是吗?真的不用管?”
“不用不用,我的祖宗喂,你快去睡觉。天亮我们还要赶路。”卫正侧过身,从旁看了眼汤圆,见她床上没动静,才说:“我妹子还病着,你别瞎闹了啊,快去睡。”
赶走单喜,卫正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还觉得心跳不已,单喜的披头散发的样子把他吓得不轻。过了会儿,他觉得被子里一股热气,掀开被子一看。
拂尘上白光四溢,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似的,乌黑的长柄上暗红流光,卫正伸手碰了碰,见没事,就把拂尘拿起,抱在怀里,嘴里念念有词:“虽然□□帮不上忙,我精神上支持你。”
没一会儿,他怀里的拂尘忽然变成了个人。
卫正没来得及撒手,他抱着乐问,乐问紧闭着眼,脸色不太好,额心红印淡去,卫正正要松手,手臂忽然被抓了住。只见乐问睁开眼来,玩味地看他,将他的手按在腰上,乐问笑了笑:“第二次了。”
第二次什么?
卫正还没来得及问,乐问却已经睡着了。
于是卫正就那么抱着他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时候只觉得两臂酸麻要断了。
早饭时单喜一边盛饭,一直盯着乐问看,眼神古怪,乐问瞧他一眼,问:“单小弟觉得我很好看?”
单喜赶忙辩称不是。
过会儿单喜小心翼翼地看乐问,问他:“小道长昨晚……可睡得安稳?”
“安稳啊,睡得很好,都不想起来了。”乐问吃过饭,盘腿坐着,一个人占了一条长凳。他须发全白,比卫正有仙气。
单喜吃着饭,眼珠乱转,犹豫半天,才朝乐问说:“小生最近一直为梦魇所困,想请道长替小生看看,这屋中可有什么不干净的……”他声音压得极低,透露出隐隐的恐惧。
乐问低垂眉眼,朝他瞥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是你自身欲望的体现。梦见什么了?”
单喜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地瞟了眼汤圆,似乎因为有女子在场而不方便说。
“不必管她。”乐问冷冷一瞥,“她不是人。”
憨实的笑浮上单喜脸孔,他低声道:“道长说笑了。”他两手端着个大海碗,碗里还盛着没喝完的半碗粥,就说:“我时常梦见自己的心上人,但她在梦里,和我真的见到她截然不同。梦里的她温柔贤惠,待我很好。可前些天,小道长的师兄来了后,她忽然和我说,可以从梦里出来陪着我。小生心里害怕,便求了符纸来贴在床头,果然昨日并未做梦。我素来爱看些怪谈,不知是否,有妖灵自书中而出,窥见我心中欲望,是故作祟……”
单喜抬起眼,虔诚拜托:“小道长可能替我做个法,驱除这屋里的邪祟,小生也好安心念书。”
乐问转过头,往屋角看了眼,那里立着个素色的半人高花瓶,是瓦屋里最值钱的物事。他又轻飘飘地转回眼来,问单喜:“要是与你梦中相会的妖灵,真的乐意自梦中出来,与你长相厮守呢?”
“真有妖灵?”单喜脸色骤然煞白,连忙摆手道:“妖灵不是会使人折寿,又或是会食人肌骨,更有甚者,吃人灵魂令人死后无□□回。小生实在无福消受,还请道长帮帮忙。”
“一句玩笑,别吓着。”乐问面色轻松,朝外走去,站在门口说了句:“你快吃完,吃完我为你作法,你这屋子,确实不太干净。”
心神不宁的单喜再没心思吃饭,卫正还坐在桌子上,喝着核桃粥,优哉游哉地夹起酱菜。
单喜犹豫地问他:“道长,你师弟的道法靠谱吗?真的能替我驱除邪祟?这几日的住宿费用,我可以全还给你们,作为酬劳。”
卫正瞟他一眼:“我师弟出马,你放心吧。”
汤圆全程紧张的背脊松弛下来,两肩塌了下来,晃着筷子说:“只怕你请神容易送神难,自作孽,只能自救。”
卫正一筷子敲在她脑门上:“吃饭,少说话。”
单喜忧心忡忡地饭也吃不下,便屋前屋后地去翻找纸钱香炉一应之物,给乐问摆了个作法的香案。
等乐问在屋外溜达够了进门来,一屋子三个人脸色各异地望着他。汤圆不自觉地朝后缩了缩,坐在榻上,卫正把穿云剑背在背上,在屋里转了好几转,看见他进门,赶忙迎上去问:“怎么样了?”
“可以开始了。”
乐问说完,将众人引到屋外空地上。单喜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作法,兴奋又害怕,目不转睛地看乐问动作。他准备的香案没用上,屋外空地上,自出现一座香案,桌案边缘流云纹繁复交错。
乐问取剑出来,那剑通体乌黑,符纸被剑戳着在火上被点燃,线香的气味和纸被烧焦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乐问念念有词,随着他念咒,他身周无风自动,黑袍两袖疾速鼓动,他振出一臂,一手摇铃,铃音蛊惑人心,单喜脸上略有点痴迷,不知是祭出的什么法宝。
卫正抱臂站在一边,感觉乐问玩的这一手又可以和他一起成为骗钱双侠,行走江湖,他卜卦,他作法驱鬼,骗骗钱不仅够食宿,没准还能发发小财,逛逛花楼。
白烟袅袅蒸腾,整座院子被白色的雾气包裹,围栏若隐若现,能见度伸手只见一指,还是卫正特意竖起的拇指。他环视四周,汤圆、单喜、乐问都不见了。
卫正试探地喊了声:“乐问?”脚底下挪两步,又喊:“小师弟?”
白茫茫的雾气越来越浓,仿佛置身仙境之中,卫正茫然地朝印象里刚才香案的位置走,走的距离显然已经超出香案的距离了,却什么都没碰到。
卫正蹲下身,还是小院的泥地,他又站起身来大喊大叫:“小师弟,师兄要被妖怪抓走啦!快来护驾!”
“……”
卫正转身看见乐问就在他背后,吓得直拍胸脯:“你怎么回事……”
“谁是你师弟?”
卫正嘿嘿笑,拽住乐问的袖子就不放松,四下张望,放眼全是白雾,什么都看不见。卫正看乐问一眼,见他两手空空,铃铛与黑剑已不知去向,问他:“单喜和汤圆呢?你刚才作的什么法?昨晚上你不是答应帮那梦里的小妖精,怎么今天也没见她人?”
乐问撇撇嘴,一抬手,手腕蜿蜒出条金线,不一会儿,那线拴着个人过来了,是汤圆。汤圆一见卫正就高兴地挥挥手:“卫大哥,吓死我了,还以为我被妖怪抓走了呢!”
“……”卫正嘴角抽了抽:“别忘了你就是妖怪……”
汤圆高兴地凑过来,抱住卫正的一边说手臂,小鸟依人地偎依了一下,又在乐问的冰冷注视下闪开身,举起双手:“开个玩笑,老妖怪别和小的计较,小的只是个跟班。”
乐问冷哼一声,抬手在空中虚点,一面鳞光闪烁的铜镜于空中浮现,镜像自模糊到清晰。
“他们就在不远处,还是不要搅扰的好。”乐问淡淡道,“昨夜我将沃儿自梦中带出,她现今妖力低微,不在梦中更需要好好修行才能维持人形。只是吃饭时与单喜一番谈话,他心里惧怕妖,叶公好龙而已,恐怕不会接受沃儿。”
镜像里的林姑娘也便是沃儿正伸出手去想搀扶单喜,单喜一脸受到巨大打击的惊恐。
他按着心口,抬头绝望地看了一眼沃儿,嘴唇一开一合,半天才说出话来:“别靠近我。”
“我……我不过去……你别怕。我是你梦里的,林姑娘,你……单郎……你不认得我了吗?”沃儿一脸伤心欲绝,强忍着站在两步开外。
“梦……庄生晓梦……迷蝴蝶……梦只是妄想,你是何方妖孽,为何要来害我?小生自问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何会得妖孽缠身?”
“你贪恋林姑娘……”
“呵。”单喜笑了笑,身体晃动,神思恍惚:“我对她,一见倾心,回来后就大病一场,书上说,相思病是也。可我喜欢她,没有妨碍到任何人,有错吗?你又是谁?书里都说妖怪通晓人心,你想自我这儿得到什么?只管拿去,我不怕!”单喜两股战战,后退间不小心跌在地上。
“这也叫不怕。”汤圆不以为然地讥讽道。
“他只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怕是当然。”卫正难得一本正经道,镜子里的沃儿刚上去扶单喜,就被他推倒一边,只见得单喜惊恐地在地上朝后挪。
卫正心头滋味百般复杂,转过脸去看乐问,不料乐问正在看他,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现在停止施法,沃儿不甘心,也无法让单喜以为一切都只是作法时候的幻觉。我赌五钱银子,单喜不会要她留下来。”
卫正耸耸肩,从公文包里摸出五钱银子愿赌服输。
乐问疑道:“这次不与我争了?”
“结果明摆着。”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镜子,似乎又没在看镜子。
“沃儿被我强行从梦中拉出,她回不到梦里了。单喜经过此事,也必定不会像过去一般怡然自得地与她梦中相会。沃儿怎么安置?”
“你们妖怪不是都自有去处吗?”卫正不太懂。
“她才成精不过这一二年之事,且还是拔苗助长,应该没多久会被大妖怪吃掉。不过也不干我们的事,弱肉强食是妖界的准则。老妖怪,你说是不是?”汤圆把玩着自己的发梢,舔了舔嘴唇:“不过反正要被妖怪食用,不如让我吃了她。”
卫正吓得背脊一寒,朝乐问这边移了移。
汤圆嘲道:“你身边的才是真的大妖怪好不好,卫大哥,我可比他安全多了。再说,我不会吃你的,你挺好玩儿的。”
卫正登时有种玩电子宠物的感觉,而且自己才是宠物。
他与乐问离得近,没留意乐问支撑住他的腰,手势温柔地将他扶正,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别怕,你是我的,她不敢动你。”
他声音极低,听得卫正耳根一阵发红,朝后要推开他,乐问已自觉收了手。
“要不……带着走。”
卫正忐忑地说出决定,不料乐问和汤圆都没反对,汤圆笑眯眯地说:“那卫大哥你要多注意看着她点儿,指不定我什么时候就饿了。”
乐问的手按在镜沿上,嘤嘤的哭声自镜中传出。
卫正咧了咧嘴,“还带调控声音的?”
乐问无所谓道:“这样效果好些。”
单喜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沃儿想去扶,又不敢,只得左手抓右手地站在原地,秋水翦瞳的一双眼泛起泪光,“单郎,你有梦的时候,就有我,不止是林姑娘,你从前做的梦,我都一一记得,你记得自己背书慢,被夫子教训,在梦中,你也当上夫子,教生员的情境吗?”
单喜定定神,尴尬地揉着鼻子后退,离开沃儿五米开外,才爬起来。他没说话,沉默片刻后,似乎下了决定。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沃儿。”她满面惊喜,刚朝前一步,单喜竖起手掌:“不,你别过来。”
“小生蒙姑娘错爱,但绝不可能与妖在一起,姑娘厚爱,小生当不起。便是孤寡一生,那也是命,但请姑娘何处来,何处去,不要再纠缠于我。”单喜冲着沃儿深深一揖,久久没有抬起身,他头垂至腰,身体弓成九十度。
片刻后耳根因为充血发红。
他仍旧没起身,等着沃儿回话。
不知过去多久,单喜的头动了动,他抬起眼,与他心上人生得一般模样的女妖,已然消失在白雾之中,他心有余悸地上前两步,四下顾盼。
唯有一幅卷轴静静躺在地上。
单喜折身捡起,展开画卷,端的是一幅丹青,他的手臂,工部侍郎林府,林家小姐手执纨扇于荷花池上赏玩红鱼。只是旁边多了个人,是轻摇折扇与她亲密谈笑的单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