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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谢家娘子(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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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的“嘟”声结束后,简清吾睡意朦胧的声音从耳麦中传出:“师弟啊,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三点,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师兄我分分钟百万上下……”
卫正郁闷地蹲在客栈湿漉漉的院子里拔草,拔得一手泥。
“上次让你帮我查那个拂尘,你查到了没?不是说一有消息就告诉我吗?”
“那就是没有消息。”
“……”
卫正一阵沉默,食中二指不自觉又做出抽烟的姿势,把草茎拔起来捏在手指间,他眼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客栈廊下的灯光昏暗,照着雨水如同丝线自空中洒下。
卫正低头,酝酿措辞。
“那只拂尘说他叫乐问,你听说过吗?”
耳麦里有不稳定的电流滋滋声,简清吾似乎也在酝酿,半晌才道:“它不是我放进去的,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它本来就在你的公文包里。如果是这样,它与你必定有什么渊源。你可以套它的话,它害你了吗?”
卫正摇摇头:“没有,一直在帮我的忙。”
“妖物普遍分成两种,心思单纯者,与深谙人性者。若是它心念纯粹,很容易为人所用。它强大吗?”
卫正“嗯”了声,心不在焉道:“我知道了。”
耳麦里传出简清吾吸烟的声音,烟瘾犯起来的抓心挠肺感让卫正忍不住痛苦道:“别吸烟!”
“为什么?”简清吾又吧唧了一口。
“……别吸了。”
听出他声音里的崩溃,简清吾了然一笑:“你也想抽?”
卫正没答话。
“师兄替你抽了你那份。”
“滚!”
“去那边几天了,想不想回来?”
一晃眼已经四五天,简清吾问起,卫正才发觉,他也不是很想回去,随口道:“回去干嘛?卖保险?”
简清吾长吸了一口,说:“可以来师兄这儿帮忙。什么时候不想干了,给师兄说一声,怎么也得弄你回来。”
“不是说完成不了任务回不去吗?”
“逗你玩儿的,师兄怎么能真的坑你。不过有风险,有我在,可以把风险降到最低。你就当出国旅行了吧,好好休息。”
卫正听出简清吾抽完一支烟,也不好再打扰下去,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心里头有点茫然。刚降临这里,从内心而言,他很想回去,毕竟人生地不熟,刚进武阳郡被人当怪物地看。卫正撩起道袍,健壮的肱二头肌上有个青黑色的火焰印。
手指摸上去能感觉到像火烧一般的疼痛。
卫正微蹙眉,心事重重地站起身,道袍坐得一屁股湿凉。
楼上乐问从走廊回到内屋,卫正说的话被他观微了去,同样的,还有他胳膊上的印。卫正显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乐问却清楚。
卫正回屋时,乐问已化出人形在窗上睡着了,枕着自己的拳头。他拳头有点小,肤色白,透着稚嫩。
卫正盯着他看了会儿,替他掩好被子,就也去收拾睡下。
翌日清晨。
卫正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候天光大亮,他动了动酸痛的肩膀,爬起身视线被桌上的纸条吸引。
“傍晚即归。”
字迹很是工整隽秀,卫正捏了捏脖子,推开窗朝街上张望。
前夜下雨,今日是个大晴天,对面胭脂铺已开门,不少妇人少女伫立在门前张望,老板娘似乎忙不过来。不一会儿,两个人影吸引了卫正的注意力,谢锦亭从里面出来,采辛站在门口,替他整理好长褂,又仔细替他理好鬓发,谢锦亭生得是少有的漂亮,即便在男人看来也是,他捉着采辛的手,低头轻轻碰了碰。
登时女客们交头接耳。
采辛耳根微红,说了两句什么,赶他出门。
谢锦亭同采辛很恩爱,无论是从前的谢锦亭,还是今日的谢锦亭。按照艾乌的说法,他们不是一个人。谢锦亭同采辛的丫鬟汤圆有一腿,在对面的云来客栈开了间房很可能是为了同汤圆私会。但谢家下人都知道谢锦亭为了胭脂方子,要娶汤圆做小。那么采辛知道不知道?如果她知道,这推论就不成立。
现在谢家的不是真的谢锦亭,那真的谢锦亭去了哪儿?
卫正叼着包子,坐在云来客栈门口,一条腿蹬在石墩上,来了条黄狗,他就把包子分一半给那狗。
狗吃完,意犹未尽地舔舔他的手,两只眼珠放光。
卫正起身又去买了个,都给了黄狗。
狗没吃,叼着就走了,尾巴一甩一甩的。
从天亮到天黑,卫正一会儿坐在客栈门口,一会儿从二楼屋里往对面看,谢锦亭出去之后就没见回来。谢家胭脂铺的生意从清早红火到傍晚,天边火烧,采辛站在门口,茫然地望着街道尽处。
直直的长街,没有谢锦亭的身影。她明艳的脸孔上有一抹难以察觉的失落,店中出来两个小丫鬟帮她关门,卫正注意到,没有汤圆在内。
当天晚上卫正是被一阵激烈的犬吠惊醒的,乐问还没回来。狗叫声从楼下传来,忽然低呜了一声,好像挨了打。
卫正摸了摸穿云剑,就在床边。
不一会儿,脚步声自远而近,停在门口。
却久久无人推门。
卫正手心有点潮。乐问没回来,他道行不深,真遇到妖怪恐怕只好硬拼。他心念电转着师门书上看到的那些招式,敲门声却一直未响。
忽然一阵响动,是从窗户传来的,只见窗户大开,他没关窗户。卫正恍惚地起身去关,窗外一片漆黑,漆黑里忽然一道白影掠过。卫正赶紧砰一声关上窗,心扑扑直跳。
提着穿云剑,卫正不敢睡,点灯容易惊起来者注意,他就在黑暗里提着穿云剑坐着。额头上冷汗直出,卫正尚且没有实战经验,僵尸那次他只赶上了尾声。很长一段时间,卫正闭上眼,就看见师妹被爆头。
他呼吸急促了一阵。
半个时辰后,卫正心跳渐渐正常,仍然没人进来。卫正开始怀疑是来古代第一次晚上一个人,疑神疑鬼,自嘲地笑笑,爬床上去了。
一股凉气自卫正脚底浇注遍全身,他闭着眼,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却手脚都冰冷睡不着。
忽然间如同玉石般冰凉的东西探入他的衣内,触及到他的腹部,卫正猛一睁眼。
黑暗里一双绿眼睛含笑望着他,青丝随着女人翻身覆上卫正的身垂了他一脸。
卫正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是汤圆。
冰冷的手贴着卫正的腹部,上行至他的心口,手指在他左胸转了两圈,玩味地敲了敲他的胸口。
卫正头皮紧绷,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手脚也被定住,除了眼睛能动。
汤圆呼出的气有种说不出的香味,同谢家胭脂铺里的一样。卫正鼓着眼看她,汤圆收回手,贴着自己的脸,垂眼问他:“道长慧眼,替奴家算一卦罢。”
话音刚落,卫正浑身一松。
那女子一闪身已坐在桌前,悠哉哉喝茶。
卫正匆忙坐起身,一背冷汗,警惕地坐在床上,尽量稳住声音问她:“你要算什么?”
汤圆轻浮地“嗯”了声,思索片刻,望着屋外檐下的“福”字灯笼,缓慢地说:“就算算奴家的姻缘,看看奴家能不能如愿以偿成为谢家胭脂铺的新老板娘。”
淡色的嘴唇勾起笑,比之采辛的艳丽,汤圆浑身都透着股冷淡疏离,唯独一双眼,盛满像是夏天露水的光。望之令人心动,像是昆虫鼓出来的眼睛。
卫正默不作声坐到桌前,摆开八卦盘,隍城派中的卦法来之前简清吾简单交代过几句,说的是:“你只要会摆卦,骗骗银子是没问题,混不下去的时候可以赚点食宿。”
卫正摆卦,汤圆就一直盯着他的手看。
卫正心里紧张,卦钱摆错了位置,手一抖,怒瞪汤圆:“姑娘自重。”
汤圆轻轻掩唇笑:“道长无须害怕,奴家不会伤你。”
若不是卫正亲眼见过汤圆吸食人精气,恐怕也不会相信一个素服纯净的女子,会是吸人精气的女妖。
卫正心乱如麻,想着如何脱身,卦也卜得心不在焉,手指拨弄铜钱,口中念念有词。
汤圆似乎对卦象并不好奇,只是盯着卫正看,插嘴道:“道长生得这般风流意气,何必要想不开当道士呢?若安心于红尘,不知有多少女子会倾心。”
看脸的世界,到了这儿也一样。卫正板着脸躲开汤圆抚过来的手指,一边装铜钱一边装模作样道:“你问的问题,贫道现在可以答你。”
“奴家洗耳恭听。”汤圆轻笑一声。
“谢锦亭与采辛是青梅竹马,情深已笃,不会辜负于她。你不如趁早死了心。”
笑意僵硬在汤圆唇边,她两道弯眉动了动,抚袖道:“道长恐怕算错了,不如重算一卦?”
卫正已收拾好东西,沉声谢客:“姑娘夜半来访已是失礼,有什么明日再来,贫道一日只开一次卦,下次请早。”
汤圆眼珠转了转,正要说话,目光戒备地扫向门口,竟似有点害怕,起身便从窗户跃了出去。
纵身跃下的女子没发出半点声音,卫正趴到窗前什么都没看到。
这时候有东西摔在门上的沉重响声传来,卫正赶紧过去开门,重物倒在他脚上,一头白发,卫正连拖带抱把他弄到床上。
乐问紧闭着眼。
卫正如临大敌地拍了拍他的脸,乐问毫无反应,卫正端来水给他灌下去,掐人中按太阳穴,要不干脆人工呼吸。刚把乐问的身按着,嘴唇还没碰到,乐问的眼忽然睁了开来。
卫正被吓得哇哇乱叫,摔倒在地。
乐问皱眉不悦道:“怎么回事,刚才谁来过?”
“吸人精气的女妖。”
乐问抽了抽鼻子,凑近卫正的脖子。
呼吸不轻不重打在他的颈窝里,卫正只觉得心念电转,莫名的情绪在心内鼓噪,尚未来得及反应,乐问已靠回床上,闭眼道:“还好没被吸,不然我就亲手结果了你。”
“……”
卫正伺候着老佛爷乐问,心头愤愤不平,他才是主人好吗!有这么对主人的下人吗!身为仆役的自觉呢?
替乐问擦干净手脚,卫正的目光定在他脚踝上,白得惹眼的皮肤上盘旋着红色的繁复花纹,犹如咒文一般。
乐问淡淡扫了眼说:“封印。”
卫正替他擦脚,问他:“谁封的?封什么用的?能解开吗?”
乐问无所谓地命令道:“裤脚,替我理好,我要穿袜子。”而对于卫正的三个问题,他只有一个答案,便是不知道。
卫正气鼓鼓地收拾好东西,一脸要发作又不敢的憋屈样。半天蹦出来一句话:“今天你去哪儿了?”
“我以为你不关心这个。”
卫正被女妖之事弄得心神不宁,又不想说出来,乐问必定是一脸冷嘲地笑话他,他决定为了自己浅薄的自尊守口如瓶。
好在乐问没多说什么,只说:“去找真的谢锦亭了,先去找艾乌问谢锦亭当年去北方哪里,在哪里歇脚的,多打听了几个人,耽误了时辰。”
卫正撇撇嘴,挪近一点,把乐问的脚放在自己腿上。
乐问局促道:“你干嘛?”
卫正理所当然道:“跑了这么多路肯定累,帮你揉揉。我手艺好得很,保管叫你揉了一次天天想。”
“……”
“我没别的意思。”
卫正的手艺比乐问想的要好,捏着捏着他也不扭捏了,摊手,白光自掌心浮出,随之而出的还有一方印章。
白玉有点泛黄,刻着的字卫正不太认识。
乐问说:“这是谢锦亭的私印,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他怎么了?”
“死了。”乐问没什么表情,把印章捏在手中,“纂书,刻的是他的名字。我跑了两个地方,谢锦亭的尸体不在他第二次去的丰亭,而是在京城外两百里的燕山一座破庙后院里。”
“谢锦亭赶考重病归家,家中至亲相继去世,仆役也一个接一个生病,直至谢锦亭第二次离家之后才康复,且都像是一夕之间老了许多岁。”卫正喃喃道,看了眼乐问。
乐问把腿盘起,闭目道:“与鬼魅朝夕相伴,有所亏损理所应当。”
采辛红润光洁的面容在卫正脑中浮现,他问:“那谢家娘子怎么没事?”
乐问一愣,嘴唇紧抿,半晌才道:“明日我再去胭脂铺,你再问你的师兄确认一下,你要收集的十颗内丹都是哪些。”他顿了顿,过了会儿才说:“刚才我在楼下碰到谢锦亭。”
卫正张着嘴表情很呆。
乐问板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在楼下堂子里吃东西,生得确实漂亮,精魅一般。”
“你看上他了?”
乐问避而不答,卷着被子就睡了。
卫正也敏锐地察觉到,乐问似乎累得很,神色疲惫不堪,且睡得很沉,直至第二日正午才起。
醒来时候乐问下床,脚一崴,卫正赶紧过来扶住,担忧道:“你好像被人吸干了精气……”
被乐问一眼狠瞪,卫正识相地闭嘴。
乐问收拾妥当,盘腿坐在床边,卫正把道袍洗了,出门晒好回来,只见个换了绿罗裙的女子背对着他,坐在镜前梳妆。
青丝如瀑,满背流光。
“怎么了?”乐问挽发的手势十分熟练,他的手心便如是一个藏宝库,随手将青玉簪插入发间。起身转过脸来,眉睫也都变得乌黑,他描画长长的细眉,眼神疏淡地嘲道:“色胚。”
卫正没出息地抹了把脸,喉头上下滚动勉强咽下唾沫。
“下次你要变装……能不能先说一声。”
乐问以询问的目光看他。
卫正顿觉自己又说错了话。他就像个半点见识没有的小道士,在个千年老妖怪跟前拙态百出。卫正撇撇嘴,尽量把眼挪向门边。
乐问站在窗前窥看对门胭脂铺,过会儿转过头来,对卫正说:“我下去一下,你就在这间屋里等我。”
“需要我做什么?”卫正兴奋道。
乐问想了想:“坐在床上,像我平时打坐那样,保持两个时辰不动不说话。把你记得的师门心法都念一遍,虽然也不见得有益。”
“……那还念什么?”
“打发时间。谁让你帮不上忙。还有这个,贴在门窗上,女妖就不会进来了。”
乐问摸出来两张黄色符纸,便不再多说,这次没有穿门出去,把楼梯踏得噔噔作响,显示着他内心的愉悦。
卫正拈着符纸,暗骂变装癖,把符纸收进袖中。一刻钟后,他下床提着穿云剑,蹑手蹑脚推门而出。
又一刻钟后,在胭脂铺里看到卫正的乐问忍不住有点恼羞成怒,赶在他发作以前,卫正大摇大摆走过去揽着他的肩头。
这时乐问听见卫正极低的声音:“笑,快笑。”
乐问心里面无表情,面上挤出丝干巴巴的笑。
对于一进门就不曾有过一丝笑容的乐问,反倒十分合适了,采辛会意地看了眼他们,弯腰挑选胭脂,一边同乐问说话:“前日道长来过,想必给姑娘买的胭脂,姑娘不太喜欢?”
乐问嗯了声。
卫正大大咧咧往他身边一坐,手还搭在乐问肩膀上,粗声粗气道:“我媳妇儿眼光高,不然怎么挑上了我呢。”
采辛笑了笑,将一盒胭脂放在乐问眼前,示意她打开试试。
“我们铺子里,女客多,很少有男客上门。姑娘寻了个好郎君,不知二位是否武阳郡人,来日成亲,不知道能不能讨一杯喜酒吃。”
“当然能。”
“不行。”
采辛一看他俩,不仅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开,拿手帕沾了沾唇角。
“那便随缘分罢,姑娘看看,喜欢吗?这种胭脂叫明月光,即使在晚上也能光彩照人,于无人处,只余自己与心爱之人相对。它的妙处方显现出来。白天看来与寻常胭脂无异。”
乐问随口道:“我看看。”伸出去的广袖却打翻了胭脂盒,他的手迅速扣住采辛的腕子,轻一触碰,立刻松开,看上去就像去捡那只胭脂盒。
最后卫正给乐问买了一盒明月光,二人出店时,汤姑娘从外进去,没看卫正半眼。
乐问一回到屋里,就将门窗都关上,神色看上去很是不妙。
“老板娘怎么了?”
乐问神情很复杂,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猛一口灌下肚才回答卫正:“她有两个月身孕。”
“这是好事啊!”
紧接着乐问又说:“这胎不会是人。那妖以自身之血在给她续命,否则等不到现在,她早就承受不住胎儿身上的……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