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飞雪》细语

1、第 1 章

　　淮州是江南最北角的大城，连接南北的要镇。城内本来有黄河经过，可是后来黄河改道，就只剩下一段故黄河道，横贯东西，最终在城东汇成了一个大湖，名叫云龙湖。城内有座名山，名叫云龙山，虽然不高，但据说是曾经有个极为有名的诗人被贬到此地任官，在山上做了不少流传后世的名篇，云龙山也因此有名。淮州还有不少特色小吃，但大都辛辣，吃得人满头大汗，就连早上起来，也要先灌一碗辣汤，蘸着生辣椒浆吃上几个碗口大的包子。
　　云静岚在淮州城内爬了山，游了湖，喝了辣汤，吃了包子，一个人逛了一天，仍然觉得十分无趣。
　　自从和韩碎玉分别后，他这样游览了几乎大半个江南，但是无聊的感觉却与日俱增。这在他人生的二十多年里是从未有过的——以前他总能找到让自己愉悦的事情来做。可如今，他时不时会想起远在边塞的权山女将军韩碎玉。
　　他对着飘着碎絮般白云的天空发着愣，半天才将自己的思绪从千里之外拉了回来，摸出怀中的小本子看看今天还有什么漏下的节目没有。
　　今晚，江南第一名伶苏小月要在淮州的燕子楼献艺。看起来是有很好的热闹可凑。
　　天下第一的狂公子云静岚，已经无聊到要凑热闹来打发日子了。

　　燕子楼搭建在云龙湖中的小岛上，必须乘小舟才能到达。这个燕子楼不同于一般的戏楼，实际上是一个专门供豪门贵族消遣的销金窝。就连去小岛的船都要事先预定，没有一定身份的人还会被船家拒载。自然，那些船也是属于燕子楼的了。

　　虽然只是一个伶人，但苏小月的名声十分之显赫。有人说她是天下第一美女，有人说她的歌声能引来天上的凰鸟，甚至有人说能听到苏小月长歌一曲，就算是立刻死了也满足了。苏小月每到一处，都能引来无数追随者，但是苏小月的东家对客人的要求极高，以至于到了万金买一曲，挑客入门的挑剔地步。

　　云静岚虽然是皇室出身，却因为母亲卑微的血统，一直游离于皇城之外，浪迹江湖，本来没有什么资产。但是为了确保有足够的财资支付自己的洁癖所需开销，他也曾经做过几桩生意，还在杭州找人代理了几家布庄。去年和韩碎玉做生死交易的最后，更是趁机做了权山兵营的一桩生意，将江南挤压的存货一次卖给了韩碎玉，现在手头少说也有十万家产，怎么也够他挥霍了。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就仅仅是搭了一个小船，就花了他五百两银票。坐在飘摇的小舟上，看着夕阳渐落，碧绿的湖面被映成了闪闪的金色，群山披了暗金的纱袍，湖面上清风扫尽白日里的燥热，云静岚觉得花五百两坐个船也值了。
　　此刻，无数小舟从岸边出发，都朝着湖心的小岛驶去，所谓倾国倾城，也许就是像苏小月这样的魅力吧。

　　那岛上翠树环绕，中间有一幢楼阁，就是燕子楼。云静岚看见许多小舟还没靠到岛上，就有不少武林人士一展自己的傲人身手，从舟上一蹬，就着轻功就掠到了岸上。此刻天色已经沉暗，只有燕子楼灯火通明，云静岚抬头望去，见那燕子楼的最上层有个没灯的轩窗，若是仔细看看不分明，只能用眼睛的余光才能隐约感觉到那轩窗口似乎有个人向外看，那身形娇小得像个女子。
　　虽然看不真切，云静岚却觉得那个人在看自己这边的方向。他神经过敏地用手比划了一下，果然那个身影歪头的角度是朝着自己这边的。
　　也许是在看别的什么人吧。他忍不住转头朝小舟后面看看，除了黑漆的水面，什么也没有。
　　看什么呢？云静岚抱着这个疑问上了岸。

　　六月的时节，岛上繁花似锦，花香四溢。曲折的小径两侧布有精致的灯龛，素衣的女婢引领着来客，鱼贯而入楼苑之中。里面的戏台就在中庭水榭上搭了起来，被多个高悬的灯笼照得犹如白昼。云静岚随着引领入了座位，拿着桌子上的瓜子磕了起来。
　　这里的费用甚高，坐在这里嗑瓜子、看歌舞，一夜就几乎花尽他带来的银票。不过看起来，花钱都没有买来他的兴致，他依旧枕着夜风想着韩碎玉，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等待漫长，客人都来齐了，那苏小月还没有出来。兴许是名伶架子大，所以仰慕苏小月的来客还是耐着性子等下去。云静岚的旁边有一个富豪模样的男子——不停在向左右吹嘘他如何从江南追到了皇城，再从皇城追到了淮州，只为睹佳人一面。
　　云静岚等得不耐烦，索性起身出去。这个岛上的夜景还不错，全当是散步。
　　这个岛不大，走一圈要不了多少时间，所以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临水的岸边，高阁上那个歪头朝外看的人还在那里。
　　在看什么呢？好像那个人已经看了很久的样子。云静岚背着手望着湖面，除了晚风，什么都没有。
　　他忍不住又回望了一下那窗口，这一望，就生出了许多事端出来。
　　因为窗后似乎一直在远眺的人突然从轩窗爬了出来，然后笔直地朝楼下跳了下去。
　　是自杀。云静岚错愕了一下，迟疑了片刻后，他决定去看看。
　　往往多管闲事是惹来麻烦的第一步。他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是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坠楼的地点在湖边的花丛中，白色的月季都被染成了深红，坠楼人静静地躺在花丛中，好像睡着了一般安祥。借着月光，云静岚看清了那是一张称得上是仙子的绝色容颜。惊人的美貌就算是被称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云静岚，相比之下也逊色了十倍。之所以这样比较，是因为坠楼的人并不是女子，而是一名青年男子，但是倾国倾城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一点都不过分。
　　人能生成如此完美的脸出来，就显得有些让人畏惧，非仙即妖。
　　云静岚看得愣了一下神，大胆地伸出手去探那人的气息。鼻息全无，看来真的是死了。最骇人的事情也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当云静岚要转身去叫人的时候，身后的男子突然坐了起来！

　　云静岚转了一下头，就不想再看第二眼，虽然说那男子绝色惊人，但是毕竟他是个死人，现在他的脸上，除了死人才有的僵硬脸色，还有一抹诡异的咬牙切齿的笑，甚至刚刚闭起的眼睛，现在也张开了，只是眼中没有瞳仁，鬼气十足。
　　云静岚以前听人说过炸尸，没想到今天真的遇到了一回。据说逢到炸尸，只要说出死者生前最害怕或最记挂的事情，就可破解。可是谁知道这个男子生前最惦记的是什么事情？或是最害怕什么事情？
　　思索片刻，他准备离开。炸不炸尸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可是不等他迈出三步，就莫名其妙地跌倒在地上，等他再爬起来，又重蹈覆辙。这样反复几次，他不禁要摸摸胸口看看自己是不是心疾发作，怎会连路都走不好？
　　他终于回头，身后还是那个笑得诡异的死人，好像在嘲笑他一般。
　　“唉，我明白了。我去叫人，也许有人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云静岚终于让步了。这一次，他稳当地走了七步，总算是走出了月季花丛。

　　他果然拉来了一大堆人，众人围着尸体，看得心惊胆颤。从来没有见过诈尸如此诡异的，尤其配上一张绝美的脸，恐怖的感觉骤然升了数倍。
　　那个苏小月的富豪戏迷挤出人群，跪倒在地就大哭起来。原来死者不是别人，正是名伶苏小月，只是这个“苏小月”从穿着和体征来看明显是个男人。
　　云静岚冷眼看着众人议论纷纷，突然开口道：“众位，可听云静岚一言？”
　　他一开口，立刻没有人说话了——静岚公子的威信可以说真真是天下无双，谁都知道得罪了他就等于从此和瘟神阎罗做了邻居，生不如死；同时这个人也是天下最守信义气的人，虽然张狂，做的事情却是不得不让人佩服的。但凡有什么武林危机、重大纠纷，到了最后不可开交的时候，往往会请静岚公子出来裁决——但那也是最后的最后万不得已的法子，因为这个人的严苛也是出了名的，几乎是到了冷酷无情的地步，让他点名的罪人就等于一只脚进了地狱。当年他和权山女将军韩碎玉设下重重布局，一夕灭了武林危害多年的暗流归云府，惊天一役波澜壮阔，至今仍令无数人感念静岚公子手段之绝。
　　因此这样，他一说话，就达到了威慑全场的效果。
　　他缓缓道：“诸位，我曾经听说过，诈尸之人若不能入土为安，便会连累周遭见证之人灾祸不断。各位和我一样，今日倒霉遇到了这桩晦气事，若是不能让这位仁兄安心往生，恐怕你我都不能安生。大家不妨一起想想办法消解他的郁念，让他方便，也是与我们自己方便。”
　　他说完这话，有人表示表示不信，有人惴惴不安，有人议论，但是静岚公子既然这么说了，谁也不敢先走开，不是怕鬼，而是怕他。
　　“这不难，虽然咱们不知道苏小月生前最惦记什么。起码可以说出他最怕的事情。大家找最可怕的事物说出来不就成了！”有人提议。
　　于是有人就开始对着那尸体说：“老虎！毒蛇！”但是尸体毫无反应，依然是笔直地坐着。
　　又有人猜是“天崩地裂”、“生离死别”……各种五花八门的答案层出不穷，但是没一个能让那尸体睡倒。
　　云静岚看着这混乱场面皱皱眉头，道：“苏小月的东家呢？”
　　立刻有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走出来，朝他作揖：“回公子，在下便是这燕子楼的主人金九万，苏小月是前天才来我楼中，此前并无异样。此事我已经报请官衙，估计清晨便会有仵作来验尸。唉，静岚公子，咱们做生意的最图得是个吉利，您快想想办法，让苏小月安息吧！”
　　“那他生前可有特别提及之事？今晚之前是否有特殊的客人来过？”云静岚问。
　　“没有。苏小月一直在楼中，他说他喜高，我就给他挑了最上面的房间。谁想到他是要自杀……真是要命……”金九万苦道。
　　云静岚又看了那死不瞑目的尸体一眼，一时也无从头绪了。
　　“店家，我倒有一个提议，可镇住亡魂。”一个白衣秀士出声道。
　　“什么方法？”云静岚觉得这人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我知道天下最可怕的事情，可以吓倒死者。”白衣秀士道。
　　于是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他身上，都想听听天下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白衣秀士嘿嘿一笑：“不就是傲绝无双的天下第一公子——云静岚公子？”
　　此言一出，那尸体应声而倒。
　　众人哗然。
　　白衣秀士叹道：“看来死者要公子为他伸冤了。”
　　云静岚扬扬嘴角：“哈，我这人还有贪小便宜的毛病，凡是总喜欢讲个条件，不知道我若是答应了死者的要求，为他伸冤，有什么好处呢？”他看出来这人必定和苏小月有些关系，故意道。
　　“好处是，你可以得到霖雨山庄的承诺。”白衣秀士道，“这名死者不仅是名伶苏小月，还和霖雨山庄有莫大关系。你答应了他的条件，霖雨山庄会达成公子的一切要求。”
　　“既然明了他是霖雨山庄的人，就叫霖雨山庄来处理，与我无关。”云静岚拂袖即走。
　　白衣秀士感慨：“已死之人强留世上，勉强守住一丝魂灵不散，为的是心中一点执着和冤屈。公子，你忘了当年自己的心情么？”他言下之意，指当年云静岚深重奇毒，生命垂危，仍拼着一口气达成昔日情人的承诺，屡屡与死神相斗，惨烈之貌与死者颇为相似。
　　云静岚停下来，他终于知道这个白衣秀士是谁了，不禁撇出冷冷的笑来：“没想到你会来做说客。好，冲着故人一份薄面。我就暂且应允。——这件事，我会尽力追查。”
　　白衣秀士笑道：“好，找个地方叙旧吧。”
　　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都在猜想这名能和云静岚称兄道弟攀交情的青年，究竟是谁？

　　而另一方面，那白衣秀士随着云静岚走到小舟上，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拿下，就露出花容月貌，只是眉角间有一份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爽冽英气，不就是那女将军韩碎玉？
　　“原来你也来看歌舞。”看见韩碎玉，云静岚竟然不由自主地拿捏起来，说话都带着些怪强调。
　　“我不是看歌舞，我是担心你的身子，来看看你的伤养好了没有，心疾还会频繁发作么？”韩碎玉看着他道。
　　若不是夜色深沉，便显得出静岚公子脸颊上一抹微红来，但他偏偏不动声色，道：“我若不好，还会在这里无聊么？你不是要说霖雨山庄的事情？”
　　“是啊是啊。我是想恭喜你终于做庄主了，你不用再嫉妒人家如玉公子惊鸿公子什么的有家有院有势力，你这个静岚公子终于也荣升了，怎样，开心么？”韩碎玉揶揄道。
　　“听你说一次话，我就要心疾发作一次。”云静岚哼了一声。

　　霖雨山庄是近年来风头很盛的一股武林势力，与落梅、毁竹、雾月山庄齐名，并称四大山庄。而历届的武林盟主，就被这四大山庄轮流包揽，因而它们也就成了武林正道台面上的支柱。
　　霖雨山庄现在的当家，是和云静岚齐名的微雨公子。微雨公子是个同样充满传奇色彩的奇男子，传说他不会武功，且身染沉疴，却依然尽心尽力为武林打拼，与云静岚凭个人喜好行事的作风完全相反，在江湖上的威望也是空前之高。
　　如果说人们对云静岚是畏大于敬，那对微雨公子就是出自内心的崇敬。

　　微雨公子曾经多次邀请云静岚入庄为客，却屡屡被他拒绝，甚至有传言说云静岚在外时常对公子有不敬狂诞的言语，三番五次下来，霖雨山庄的人对不识抬举的云静岚十分厌恶，曾经在数次大的武林聚会上与他有过交恶，幸亏微雨公子劝止，才不至于摩擦冲突。
　　所以云静岚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和霖雨山庄有交集，更不用说担任霖雨山庄的庄主了，这件事听起来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离奇。
　　所以他疑问：“女将军，你怎么会和霖雨山庄的人有牵扯？”
　　韩碎玉抿嘴笑道：“微雨公子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庄中出了事情，我来看看他。”
　　云静岚吃味地一笑：“若说你是来谋取人家家产的，我还信些。”
　　韩碎玉笑意更浓，只觉得空气中横生出来一股醋味，不由道：“我与他不仅是朋友，更是青梅竹马。”
　　“缘分还真是深呢。”他不屑道，直把身子转过去，看湖光夜景。
　　韩碎玉哈哈笑了起来，觉得从未这么有趣，终于纠正道：“我与微雨公子曾在幼年见过一面，那时候他的师傅带着他来找我义父，我也因此见着他。若论起交情，其实也仅限于长辈。我与他倒是平常朋友。这次，是他连发数封急信与我，说有生死相托之事，我才来中原。”
　　“哦？公子几封信件，就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得东女将军？”他问道。
　　“请不请得动是其次，关键是微雨公子是正道之首，威望奇高，他若要说我的坏话，那我在中原就绝不会有好名头了，惹来的麻烦将是万万千。所以就算是让我来帮他请云静岚，让我去挨静岚公子的冷嘲白眼，我也不能违抗呵。”韩碎玉话中有话。
　　“他似乎早就料定我会和苏小月之死有牵扯，看来苏小月的身份不简单，微雨公子也不简单。”他沉吟道。
　　“不错，苏小月正是他的亲兄长，原名江微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