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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庭院深深深几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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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刺花墙壁,潮湿而温润,隐藏着小镇柔软的风,缠绕在暗红的砖瓦上。年华细细地抚过,留下轻微的叹息声响。
瑾儿赤足站在老旧的庭院里,手轻轻滑过那些枯死在篱墙上的藤蔓。只剩下干枯枝丫的桃树,在凌冽寒风中孑然而立。树似主人形,这株曾被视为心血一般爱护的桃树,也像极了那般孤傲决绝的性格。只是那袭漠然如水的白色身影,已经不知身在何方。
隔过漫长时间的镜花水月,再次想起那个在她生命中点水而过的人,瑾儿心中,却没有伤也没有痛。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洞,再也填不满,再也掏不空。
她偶尔会想,如若没有最开始的那场遇见,现在的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只是过去太遥远,未来太虚幻,她漂浮于时光的罅隙之中,分明记得已经离开十年,却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前尘往事,爱恨嗔痴,都已如过眼云烟。
几度寒霜,几度风雨,角落里潮湿而放肆的杂草,将她曾经的足迹一一埋藏。青石板温度冰凉,长久开裂的罅隙之中,生长出茸茸的枝芽。赤足踩过,就有细微的折断声,疼痛地轻轻叫出声来。
瑾儿一路走走停停。
亭台水榭,雕花回廊。一切都是如此地熟悉,却又好像已经离她很远。
绕过立着湖石假山的荷花池,走出曲径幽台的花园,这条浅草小径,她走过无数遍。尽头的月洞门后是一方天地,几间幽居,遍眼花阴。当年她最爱这个地方,也曾在屋旁伺弄花草。春暖时节,落英缤纷,林木扶疏,在墨黑瞳里燃亮了绚丽的烨煜。光亮熄灭之后,满目华彩褪色淡去,她的眼前是一派幽寒之景,仓皇地卷入细细的风里。
她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如这锦绣花一般。繁华落尽,只剩荒凉。
一段情,一席梦,一场空。那是她的魔障,她的梦魇,她此生注定的劫。
落遍灰尘的房间,长满了年岁编织的蛛网。摆设原封不动,依旧是十年前她离开时的样子。
老旧的描金雕花木床,挂着有些残破的渥丹床幔,还有她未来得及叠好的云被。沾染了泥土与尘垢的白丝帕,掉落在地上,还有她刚绣了一半的鸳鸯。红漆妆台上蚀得发黄的铜镜,斑驳地掉了颜色,还映着她的模样。
瑾儿转过身来,一瞬不瞬地望着那面镜子。
十年前的那个女子依旧安静地站在铜镜里。清眉秀目,手上戴着冰凉的青玉镯子。樱唇微抿,嘴角含笑,眼角眉梢,无一不是幸福的味道。
十年前,施瑾儿十六岁。
十年后,那双细长清秀的凤眸依旧没有改变,只是华年早已迟暮。
十年有多长。够不够遗忘一场迷乱的毒宴。
可是瑾儿仍然记得十年前珞苍儒雅的容颜。
似是冥冥之中已有注定,让她在笈笄之年于江南热闹的放灯节里与他遇见。那时她还未婚配,怀着满心对未来的好奇与期待,蒙着一层面纱,在水边放出一盏莲灯祈求姻缘。一回首间,来来往往喧嚣的人群中,恰好是他入了眼。
那个男子一身素净得显眼的白衣,安静地握着一盏莲灯。他停留在潋滟的水光边,神色落寞而哀伤。墨发与素衣一同沐浴在月白之下,江面灯火星星点点,落在他深黑如夜的眼中,映亮他隽雅的脸。
瑾儿的呼吸缓慢得近乎停滞。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的心愿,已经被上苍听见。
后来,瑾儿从的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原来叫珞苍。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辗转不成眠。被微汗沁得潮湿的手掌紧紧卧于胸前,那里住进一袭翩然惊鸿的身影,写着一个唤作珞苍的名字,种下一颗名为痴情的种子。
之后便频频地遇见。在药铺中,在大街上,在茶坊里。
没有知道这个人之前,她从来没有发觉原来一座城这么小,小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她第一眼就能看见他独一无二的身影。知道这个人以后,她又觉得一座城是如此大,大到不能看见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她备受焦灼与煎熬。
她觉得自己大约是沉沦了。从一见面起,一颗心早已遗落在他的身上,昏昏然地弄丢了自己。看见他便欢悦,看不见他便失落。绣着帕面时想到的是他的身影,夜来入梦时看见的仍旧是他的容颜。
她跪在双亲的面前,请求他们替自己向珞家提亲。
母亲惊怒,父亲沉默。
她跪了两天两夜,只有一句话,我想嫁给他。
第三天,她在梦中听见嘈杂的响动,从黑暗之中挣扎着醒过来,望见眼前停着一双云纹绣靴。父亲看了她最后一眼,一语不发地拂袖离去。母亲将她扶了起来,目光凝着千思万绪,欲说还休,最终只是攒眉道,珞家已经答应了亲事,三日之后,行嫁娶之礼。
她双膝发软,几乎无法站立,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开心。口中不停喃喃自语道,太好了。
母亲低声道,傻瑾儿。就算嫁过去又有什么用,你一样不会得到珞苍的心。
可惜当时的她,心中盈满了欣喜之情,脑中回想的都是结亲的喜讯,根本没有听见母亲的此番劝解。
就这样,三日之后,施瑾儿不顾家人的劝阻,义无反顾地嫁入珞家。
珞家不算大,却显得异常的空旷而荒廖。尤其是后院,所有的花草早已枯死,只剩下一株桃树开得分外妖娆。是因为每天都被珞苍精心照料的缘故。
偶尔听丫鬟说起,桃树原来还有名字,唤作桃夭。
瑾儿笑问:「可是夫君所取,其意源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丫鬟乖巧地答:「是。」
她顿了顿,又问:「为何取名桃夭。」
丫鬟犹豫道:「这是前位夫人的闺名。」
她仰头看着绚丽的桃花,依旧是笑。清澈如一泓泉水,不知愁苦。
瑾儿住在后院小径尽头的院落,她很喜欢这个地方,取名叫瑾园。这是离珞苍书房最近的屋子,成亲之夜,他在这里呆过一次,其余时间,都将自己锁在书房内,读着一卷又一卷的手记,不知疲倦。
红烛染亮贴了满屋的囍字,如意挑起的红帕被遗忘在地上,乌纱绛袍叠着凤冠霞帔,鸾凤云被中翻涌着红浪。那天晚上,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他。
她感受着他的怀抱,他的温度,他的心跳。却不明白,为何一个人的体温会如此冰冷,怀抱会如此疏远,心跳会如此平静。他就在自己身边,呼吸若蝉翼般轻拂过耳边,却感觉,远在天边。
但是她仍然笑了。没有关系,她还年轻,属于他们的未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可以走。
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屋外种下许多花草林木,日日浇灌,勤加施肥。期盼终有一天,能够与珞苍在这里对饮林下,醉卧花间。
而珞苍对于瑾儿,向来阴晴不定。有时温柔体贴,转眼却又冷漠如冰。不变的是,他从来不唤她的名字。不想知道,也似乎不曾知道。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闷在书房里细细地读那些珍藏的手卷,偶尔出到后院,也只是细心地为桃树浇水,静默地在树下站着。眼神依旧深邃而怅惘,一如他与瑾儿初见。片刻后又回书房坐下,继续读书。
瑾儿也并不在乎。
她和同龄的女子一样执拗而坚定,相信着自己治愈伤痛的能力。别的一概不管不顾。
除了伺花弄草,她每日一定换着花样做不同的精致点心,端到书房看珞苍吃下,然后满心欢欣地坐在一旁帮忙整理着看过的手卷,并且乐此不疲。
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以为红线一签,情缘既定,就能够一直走下去。总想着只要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天长地久地伴他身侧,总有一天一定会感动他。
时间蹉跎韶华,岁月指尖流沙。其实到最后,只是感动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