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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天、花事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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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季有常,花期苦短,即便盛开后迎来的是凋落,仍要一夕绽放。
“百花向阳,这便是花的向往,纵使一死,也要在青天白日下开一回,活一回!”
(2)
每年他都在江边流放一盏荷花灯。
必然是白色的!
黄色的蕊芯里盛一豆磷辉,那是萤火虫尾上采集的微光,用三合花露交换得来,不会在随水逐流的途中湮灭于风浪的浇灌。
连他都不知道,这灯终于能否到达预期的港湾。他只是每年流放着,像流放自己的心。
七月半灯河汇流!
他的灯却早已去往下一个江口。
每年他都早来一天,提前守候!
蕊爷的故事我从没听他自己讲述过!
只有这一个花妖的过往,由别人的口中向我流传。
花名“合欢”,瓣如绪,根根都似蕊。
花语如花名:恩爱相对,夫妻好合!
而蕊爷,已独自在江边站过了七百个盂兰盆节。
伐木造器,偏拆了合欢!
“那船就是自这河上起航,一去未回还。”
所以蕊爷每年都来!等一条船,等变成了船的妻!
(3)
没想过蕊爷会来我这里。
他一身绯衣,腰上系条浅黄色的细带,春情盎然的着装却暖不了脸上冷冷清清的神情。
猜测莫非他下决心要跟我说一版他自己的感悟,可他来了寒暄,之后就只是坐着,默默看着隔在我们中间的树墩子。
那是阿布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一节锯木剩下的根结,表面平整,与我做个桌子正好。
突然我想到蕊爷的妻子就是被人砍了做成船漂流而去,这树墩子岂非叫他睹物思人?
我不由暗暗揣摩蕊爷的神情,越看越觉得他要发飙!
这时候最恨自己没有脚了。情急正欲大喊“好汉且慢”,那边厢居然幽幽然开了腔。
“你的水……”
“要多少尽管拿去!”
“呃?”蕊爷为我的慷慨所惊绝,略略愣怔后撇了撇嘴角算是个笑,“谢谢!我是问,你的水能治病吧?”
我忙不迭用眨眼代替点头:“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疗效显著,童叟无欺。您来几斤?”
蕊爷抚了抚额。
我似乎看到他眉头轻轻皱了下。
的确,剂量是个比较头疼的问题!
“能叫人忘记么?”
这不是治病,这是害病!
“忘记痛苦!”
蕊爷,麻烦出门左拐!请沿着狐狸脚印走,麻沸散一家住阿布隔壁。
“因为忘不掉,所以我难过了七百年。”
对不起蕊爷,我是灵药,可我治不了心碎!
我看着身上不由自主渗出来的太岁水,身体开始一点点缩起来好像怯懦的胆小鬼。
“喝一点儿吧!”我邀请蕊爷,“它也许不能让你真的忘却,但起码它挺好喝的,喝多了,也不会让你更难过。”
蕊爷掬了一捧太岁水,浅浅地嘬下。
(4)
傍晚,温凉来的时候,我告诉了他蕊爷来过的事。
温凉点点头。
“是我让他来的。”
我有些意外:“为什么?你应该知道……”
温凉又点头:“嗯,太岁水帮不了他!哪怕把你整个儿吃了都无济于事。”
太好了,不用死了!
“那你还?”
“他找到我打听博物馆方面有没有古迹开发水下探秘的打算,或者过去是否有过类似的活动和发现。”
“他是怀疑……”
“嗯,大约他也觉出来了!七百年,妖怪都长生,即便原身迁移相隔两地,只要精元不灭,总有机会遇到。何况,蕊爷放了七百年的河灯了!”
“荷花灯是托给亡灵的,川鬼拿了荷花灯就可登彼岸入轮回。蕊爷七百年来一直知道世上没有他的妻子了,他是在招魂。可树妖,有魂吗?”
温凉叹了声:“唉,他也是个痴妄!听说那株合欢被砍伐后,树墩也被连根拔了,不知道拿去做成了啥。那时候他们夫妇成妖都不久,精元不稳,原身又遭分裂,恐怕是拼凑不成完整的虚像了。无非,灰飞烟灭!蕊爷望着,至少这精元够补成一缕幽魂,可以在轮回中修成凡胎,再返世间。可那又谈何容易啊?!”
“所以那荷花灯其实……”
“其实他包进萤火里的都是自己的精元呐!跟凡人的心是一样的。”
我低下头来。
“你应该也看出他的肉身不稳,虚像明灭了吧?”
我头低得更低了,整个身体佝偻着,又变成了蜷缩起来的一团肉疙瘩。
“他喝了太岁水,总归是好的。”
“但太岁水不能阻止他消失。我不会补心!”
“很好了!”温凉拍拍我,很轻很柔,“你做得很好了,肉肉!比我们都好。我们连给他一杯喝下去会舒服点的水都做不到!”
我以为傍晚的山风将脸吹凉,后来发现,那是因为脸上早已经湿润。
我不知道流出的算水,还是泪!
(5)
今年的盂兰盆节尚早,我家门前却妖魔鬼怪各路英豪频出。
先是小井仙子“嗖——”的一下落在我身边的巨石上,把蛋蛋吓得不由分说扔下尾巴就跑,叫都叫不听。大哥更丢人,堂堂断头鬼,大白天尖叫着“鬼呀”,活活把身子都缩进脑袋里,滚着就走了。
老白仰天摔得翻了白眼;之之挂在树上的鸟笼里,歇斯底里地叫着猛撞栏杆。只有小歪坐如钟,和号称“鬼见愁”的宫宫一起,两人端坐着下棋,连眉头都没皱过。
嗯,日后有难,我知道得靠谁了!
“肉肉,你又尿了!”
宫宫跟温凉一样,从来不浪费,上我这儿总随身备好锅碗瓢盆,等着接水回去煮茶。
“是尿你还喝?”我揶揄宫宫。
他摆摆帕子,一脸无谓:“给客人喝,哪个晓得这是哪儿出来的?”
奸商!
趁宫宫忙着接尿,啊不是,接水,小歪抬起自己新勾的鲜亮无比的油彩脸问小井仙子:“有事儿?”
小井仙子一成不变地冷艳高贵:“见过小蕊?”
小井仙子妖龄一千两百岁,叫谁都带个“小”字。
小歪怪笑:“嘿嘿,找人上家去,问我们干啥?”
“不在家。”
“那找去呀!”
“不是找你们问问嘛!”
“求人问事儿不敲门啊?”
小井仙子双睑半垂,扫了眼我这坦天露地的小空场:“不好意思,没找到门!”
嘭——
说时迟那时快,一扇门擦着小井仙子鼻尖直剌剌落在她面前。
小歪袖子一挽,冲她扬了扬下巴:“敲吧!”
要说小井仙子是场面上的人呢,有见识!就不敲,抬脚就把门踹开了。
冲我一挑眉:“王有要事相告,见着小蕊让他赶紧上界山。”
说完,小井仙子就“嗖——”一声,又消失了。
于是小歪接着和宫宫下棋,我则担心着横在巨石上的门板,期盼它摇摇晃晃的可千万别掉下来砸我脑门儿上。
然后它就真掉下来了。还好,没砸到我。
阿布老爹一脚踢飞了掉下来的木门,稳稳落地,一抖襟袍,老帅老帅了!
我一眼认出那是阿布的爹!
因为他跟阿布一样,完全不会藏尾巴。而且他有九根,每根都比阿布的粗壮,每根剪下来都够我给柏柏做条毯子寄过去。
算了,南方热不需要毯子!
阿布老爹踢飞门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见着我家傻小子没?”
谁都知道他问的是阿布。他家小子就阿布一个没事儿上我这儿来。
只是这“傻”……
阿布你确定自己是亲生的么?不是说老爷子要把族长位子传给你吗?可他说你傻!
宫宫很谦逊有礼地问老狐狸:“老族长子孙兴旺,确不知您问哪位公子?”
老狐狸手往腰上一放:“就最傻那个!”
我相信阿布是亲生的了。
得知阿布今天还没出现过,老狐狸留下一句:“见着了让他快去找小蕊,我有话带给他。”
说完就跳上云头箭一样飞走了。
这下大家都没心思下棋了,纷纷琢磨起来人话里的意味。
“怎么谁都找蕊爷啊?”
才想了个开头,乖乖,格格家的太狼队长猪突猛进地跑来,急刹后冲起一场飞沙走石。他居然也找蕊爷。
后来后来,竹林里的水哥、虎娘娘阿苗、仙鹤烁儿妈、蛋蛋他们学校的紫衫教授,等等,好多人,相继过来问询蕊爷的下落。
奇怪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蕊爷不在家就一定会来我这儿呢?
我是太岁,又不是失踪人口招领处!
然而问题是,蕊爷居然真的在我这儿。
很早就在了!早得宫宫和小歪还没摆上棋盘。
我们却都没有看到他。
他一声不响地靠坐在巨石的阴影里,妖气稀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
(6)
宫宫一个人就可以抬起虚弱的蕊爷。他用术将树墩子拉长,好像张平坦的木床。蕊爷躺在上面,皮肤下可以看见木头的年轮。
小歪负责召集人来。
我以为他要风驰电掣地跑起来。可他只是对着草地上一指,凭空化出一尊礼炮。
“那是什么?”
“礼炮啊!”
“我知道,我是说,你变个礼炮出来干嘛?”
“放啊!”
我感到对话很难继续下去了。
小歪也不多说,从怀里不知怎么掏出根一人多长的火柴,耍枪似的在巨石上擦着了火,稳稳端着,隔得老远点燃了礼炮的引信。
“很响!捂着点儿耳朵。”
我没有耳朵,也没有捂耳朵的手。
宫宫善意的提醒无端戳了我两刀,真想咬他一口!
轰——
脚下的土地震颤。
我全身抖抖抖的抬头看天上,就看见一行硕大无朋的焰火大字——蕊爷在大山肉家!
“靠啊!你什么半吊子的术法啊?放个礼花还能缺字少笔画!大山肉是啥?除了蕊爷两个字,其他都是错误信息好吗?鬼知道你说什么呀!”
但所有看到焰火的人都来了我家,他们都看懂了那句话的原意是“蕊爷在太岁肉肉家”。
他们都比鬼强!
跑最快的是温凉和阿布,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样子。原来他们这半天一直在外面奔波,寻找蕊爷的下落。
“君切珍重,妾当归来!”
温凉手里拿着一沓纸札,厚厚的,比柏柏寄给我的叶子还厚。
阿布手里也有一沓,每一枚上都有短短的一列小字。
字里行间有别离的相思,有依依的情深,有幽怨,更多的是安慰和规劝。
他们一枚接一枚念着纸上的话语,念完一枚就将纸札放在蕊爷心口。
纸札顷刻幻灭,化作一缕光脉钻入蕊爷胸膛里。
我依稀听见有心跳声铿锵着渐强。
(7)
鬼族的冥王跟界山上的妖王是酒友。
见面偶尔聊起来,冥王告诉妖王,几百年来有个魂魄很轴,明明可以转世做人,偏要回回变成一朵合欢花在世间盘桓数月,败了就回来等下一个花季,投往另一个枝头。
每年,这个魂魄都会收到一盏荷花灯,里头带着十分纯然的精元。她可以凭着这些精元把破破烂烂的魂魄修补好,做个很好的人。
可她只是将精元小心收藏好,编织成一枚枚信笺纸札,投下凡世前就在纸上书一笔,藏在一个合欢木的盒子里托冥王代为保管。
“她说自己是妖,不想做人把自己弄脏了。花开向阳终须落,可她宁愿生是花,死也作花。不用去记忆世间种种,把心都腾干净,只记得那一个人。记得自己必须回到他身边去!”
冥王微酣,似借酒抒发,摸出了一方木匣子推到妖王跟前。
“七七轮回,有个痴痴的花妖每年投世四十九天,朝生暮合。如今,她历世七百年,功德满啦!该来处来,去处去了!”
今年的盂兰盆节,蕊爷不会再来投放荷花灯了。
听说,他的植株旁,又长出了一株小嫩苗。
合欢树的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