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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天、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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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这是一场没有被史书纪录下的战争。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书人方开口说一句,底下就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吐槽。场中顿时笑声一片。说书人环顾四野未曾确认发声的是何人,清了清喉咙兀自继续。
荒漠的风雪天,沙子裹着雪子铺天盖地,将最后的战场掩埋。尸体们无分敌我交叠着,变成了一个个白色的隆起。尚未干涸的血在雪下渗透,鲜艳如荒漠里绽开的石榴花。
不分胜败的结局,将帅兵卒都在拼杀中阵亡,万古枯朽无人功成。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了似的。”
底下又一阵爆笑。
说书人再忍不下去,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场下大喝:“谁?给我出来?还让不让人演啦?”
“不演就下去换别人嘛!”
这回大家都听得清楚,那话音竟似还由说书人自己而来。
他仿佛也意识到了,低头看自己的肚子。
“喂!”说书人抖嚯嚯地叫了声。
“你才叫喂呢!”肚子回复道。
不止说书人,在场听众都惊了。因这分明是两个不同的声音,说书人是青年男子装扮,腹语者完全就是个少不更事的女娃娃,尚带着几分稚气。
好戏正式上演!
每个人心知肚明,这演出只是以说书作个开场的引子,真正的噱头是这一人双声的腹语术。不过如此背道而驰的两个声音,即便是擅变化的妖怪们也不免啧啧称奇,甚而猜测,莫非那肚子里还真住了个小人?!
我揪着阿布不停问:“嗳嗳,是怎么回事儿?这是什么妖怪?说嘛说嘛,告诉我嘛!”
阿布被我扯得摇来晃去,衣裳都从快从肩头滑下来了,就是不说。笑起张莫测高深的面孔,尽是望着台上的艺人。
两个声音吵得不可开交。
青年斥责:“你啥时候住进来的?”
女娃反唇相讥:“关你什么事啊?”
“这是我的身体,我的!”
“关我什么事啊?”
“你占着我的身体不给我打招呼还有理啦?”
“关你什么事啊?”
“怎么不关我事了?听清楚没?这是我的身体,我说了算,你得听我的。”
“关我什么事啊?”
青年疯了。
“你会说点儿别的么?”
“关你什么事啊?”
青年脸都黑了,咬牙切齿。
“有种你给我出来!”
“有本事你进来呀!”
“你出不出来?”
“不!”
“行!”青年不知从哪儿变了把匕首出来,刀尖冲着自己腹部,恶狠狠叫嚣,“我扎死你!”
“你这样自己不也死了吗?”
“对呀!”
底下哄笑!
青年扔了匕首,又摸出一个小净瓶,拔了瓶塞子放在肚子前,“我毒死你!”
“那这样你不也会中毒吗?”
这回青年可得意了:“哈,哈,哈,无知小儿,没想到吧,我是不怕毒物的!”
言罢,青年仰头,将小净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场中一片静默,原先还玩笑着看这一场闹剧的观众们都震惊了。没人想到这或许是一场真实的争吵,更料不到青年真就将毒药饮下。我们侥幸地希望那仅仅不过是虚张,一切都只是预设的戏码。
然而,惨烈的呼救声在此刻传来。
啊啊啊啊————
青年腹中的女娃在痛苦呻吟,那样的沙哑,仿佛咽喉正被火灼烧。
青年的肚皮伴着那喊声抽动、起伏。
作为妖怪我见过各种匪夷所思,更见过世间很多极致的丑陋和恐怖,我从没有过“吓死了”的体会。死,是人类才会有的程度副词。妖怪长生不死,我们的极致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
可现在,我却微妙地感觉到了“吓死了”的状态。谋杀并不新鲜,但其实,我听过那么多故事,战争和杀戮,背叛和坚守,文字幻化成画面在心中重演,可真实的死亡,活生生的消失,除了温凉与白远的战斗,我并不曾有如此直观的接触。甚至,白远的死对我来说更像是一场宿命的结束,将她从红尘无妄中解脱。
恨与仇视,争锋相对你死我活,原来,我竟从来当作是故事,而非真实。
不知不觉,我死死攥住阿布的衣袖。棉麻布的料子,轻易起了褶皱。我看到他也不笑眯眯的了,眼神中满是困惑。终于连他也看不懂台上发生的一切了。
“那个,是真的,吧?”
也许是我吞口水的声音太大了惊醒了阿布,他慢慢转过头看着我,表情好像吃了半个苍蝇。
对,半个!比吞了整只更恶心。
“这特妈什么情况?”阿布五官纠结,“我是不是该上去把丫绑了送执法队去?”
我不置可否,神经无比紧张。
“内个,啥罪名?杀人?那个人在哪儿?我们只是听见一个声音,不是吗?”
那声音还在嘶喊,一声凄厉过一声,也渐渐微弱了下去。仿佛,她真的在死去,在我们看不见的皮囊中,消失!
“喂喂,没动静了!”宫宫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我看着他脸上扑的粉掉得就没停下来过,下雪一样。
我好心提醒他:“妆花了!”
他一摆手:“现在谁还操心这个?”
我操心!
宫宫这会儿看起来跟碎脸的鬼似的,也属于吓人的范畴。
底下开始悉悉索索讨论起来,妖怪们交头接耳,商量对策。大家都很拿捏不定,多数人说着话,眼风却不时往酒坊里头瞟。柜台边豆芽娘子和温凉都还坐着,不喝茶不吃果,警惕地盯着台上。显然她们也不能确定眼前的情状,选择了择机而动。
这一个瞬间,真漫长!
(6)
笑声恣意狂放!
哇哈哈——
嗯哼哼——
咦?
青年的笑声竟突兀地转成了阴柔的女腔。不似宫宫捏着嗓子的做作,是如假包换的女声。
台下骚动了!
“喔——果然是演戏呀!”
“小丫头没死,那个不是毒药!”
“恐怖腹语术嘛!拜托大白天别吓唬人啊!”
“你是人吗?”
“对,都不是!所以死不掉啊,哈哈哈……”
掌声雷动!
能骗住妖怪的表演都不是正经人。妖怪们喜欢不正经的家伙,为此不吝溢美。
我只有一只手,于是一个劲儿拍阿布肩膀。
“哈哈哈,原来还是演戏,吓死了!不过演得真棒,好玩儿!”
阿布反手一抄捏住我的手腕,长舒口气横我一眼:“你拍桌子不行么?”
“会疼!”
“特么我不疼啊?”
我嘿嘿一笑:“回头送你一杯水。”
阿布抬起下巴,眼珠子在眶里转了几转。
“成交!”
随后他放开了我,不过我已经没兴趣拍他了。
因为台上,异事还在横出。
(7)
六百多年了,纵然我实际没有看过什么书,但我有博闻强记的朋友,有游历四方的哥们儿,有历经世事的死党,他们都是活着的记录,告诉我未知的神奇与瑰丽。
我以为,对世界对妖怪已经足够了解了。我连‘蜃气’这样存在于传说中的妖怪都遇见过,阿布是仙族,大哥是死去的人类,没有什么是我不能理解的了。
——今天以前,我一直这样认为!
我会惊喜,但不会惊吓!
现在我吓死了!不是微妙的感觉,是真的吓死了。
说书的年轻人,那个把自己变成人类的年轻人模样在台上说书的游方妖怪,他现在,变成了一个,女的!
“怎么啦?!”阿布比我还抓狂,“这,这,这,女的?”
阿布冲着我吼。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一个人,面貌五官都没变,高矮胖瘦都是原来的样子,唯有性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烟雾和灯光,连转个圈拿手绢挡挡脸都不需要,只是仰头笑了一会儿,随后,就由男变女了。
一开始,宫宫就把扇子掉到地上了。他张着嘴完全忘了合起来。
我想这家伙的心情我也很能理解的。毕竟嘛,宫宫最骄傲的就是变装!他自诩做女人一直很成功。确实,女装的宫宫比真的女子还美。无论薄施粉黛抑或浓妆艳抹,这只仙兔都能驾驭。
但这一切有个不可或缺的前提——化妆!
少了脂粉的掩饰,宫宫是个男人,毋庸置疑,无可辩驳。
台上的年轻人却省略了这个步骤,不是变身更不是变装,他成了女人。
无论这是术法还是技艺,成为女人这件事儿上,他赢了!宫宫完败!
“一定是那瓶水!”石化了良久的宫宫猛然醒悟,指着掉在年轻人脚边的小净瓶大喊,“他喝的药有问题!”
不管今天预定的表演是什么,我觉得都不重要了。
弄清楚台上的家伙是怎么回事,已经变成了在场妖怪们共同的主题。
全民推理秀开始了!
(8)
推理的过程太啰嗦,此处就不赘述了。
我来发表一下各方讨论的结果。
阿布和宫宫抢过小净瓶研究一番后断定,年轻人喝了传说中妖怪传授给凡人的一种变身药水,名“木兰羞”,取民间传说“木兰从军”的典故而来。
我觉得有些靠谱!这药在妖怪中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真,假使得以在凡间秘传,倒是我们今日有幸,开了眼界。
不过也有人不信传说,坚持这是番邦的一类特异妖怪。每日里白天是男晚上变女,有时这个月是男下个月是女,还有冷了就是男热了就成女,变身所需要素不明,总之便如冬虫夏草,虫是它枝也是它,故名“冬夏”。
“还有这种妖怪?”我好奇问阿布。
“唔!”他点点头,手指摩挲着下巴,“我在老头子的故纸堆里仿佛瞧见过记载,不过……”
宫宫探过身去:“不过什么?”
“不过我记得画上的妞胸可大,相比这个就……”
阿布若有所思望向台上,冷不防被我一巴掌甩在脑门上。
“想什么呐?臭流氓!”
阿布炸毛:“大爷的!书上就这么画着,老子又没干什么!”
“想都不行!”
宫宫附和:“对,想都不行!你个流氓!”
阿布气死了,扭过头去不理我们。
至于其他人,又有其他各式推论。
撇去药物、妖怪种类的争论,还有一路人另辟蹊径,说这是观世音菩萨转世,看见的人想他是男的他就是男的,我们想他是女的那就变成女的。
于是一部分人起哄,让大家在脑中冥想,默念“男、男、男”,相信一睁眼这人又能变回男儿身。
不知道别的人怎么想,反正我觉得十分扯淡!
一转头,看见阿布居然闭着眼睛正在冥想。
口中还念念有词“□□、□□、□□”——
这没羞没臊的花痴,我和宫宫联手揍了他一顿!
闹过一阵后,我蓦地想起,我们好像好久没有搭理台上的艺人了。
转头看去,他——
“娃娃!”
听我惊呼,所有人都放下了争执,纷纷往台上瞧去。
说书的桌案正中,坐着一只硕大的人面木偶,没手没脚,上窄下宽,宛如一只加了盖子的,宝瓶。
(9)
“谁?谁干的?”
看见台上的说书人突然消失变成了木偶娃娃,阿布第一个跳起来。
这是今天第二次,变数在自己眼前发生,而他没有注意到了。
作为有五根尾巴的狐仙,阿布自尊心极度受挫!
而之所以我们确信那娃娃就是说书人,原因无他,跟变身不换貌一样,人成了娃娃,可画上的面相仍旧一般无二,就是说书人无疑。
经阿布一嚷嚷,却听得桌案后有声音回道:“喊什么?”
这人我熟啊!温凉嘛!
就见她从半人多高的娃娃后头探出身子,一只手拍在娃娃顶上,全没有慌乱。
阿布指着她鼻子:“你干嘛给人打回原形?”
温凉眉一挑:“你哪只眼睛瞧见是我?”
“不是你你在那儿干嘛?”
“我站这儿犯法么?”
阿布语塞。
“再者,你如何就说这是打回的原形?”
阿布一愣。
“啊?你什么意思?”
温凉摸了摸娃娃的脑袋,语气柔缓:“玛蒂,自己说!”
套娃左右晃了晃,跟不倒翁似的,彩绘勾勒的眉眼抹出一方笑容。
“大家好,我叫玛蒂,名字翻译成你们的语言就叫套娃,你们也可以叫我娃娃。”
底下有见识的妖怪马上叫起来:“啊,你是套娃?罗刹国的套娃!”
罗刹国,斗战强国,毗邻华夏,跨领亚欧,是个地方很大历史很久的古国。
对这个国家我也就知道这些了。关于套娃的来历,还靠阿布普及给我听。
原来那就是木头做的空心娃娃,由中间一分为二,图案相同的大娃娃套小娃娃,最多的,一组可以套十多个。
所以——
“他肚子里真藏了个小人啊?”
我明白过来,指着玛蒂大呼小叫。
温凉笑笑,叫过豆芽娘子,二人合力抱住玛蒂的上半身往上一提,好家伙,真的打开了。
取下的盖子里赫然出现一个小一号的玛蒂。
我眼珠子差点没弹出来。
温凉问我:“还要看吗?”
我哑了一般,只管点头。
温凉哭笑不得,和豆芽娘子一起,一个接一个抱出大玛蒂里的小玛蒂。
每个一分为二的玛蒂都是一样的,都在笑。
“博物馆里也有一套,是清代的宫廷摆件。那个已经没有灵气了,想必是战乱中失却了向往就此隐遁消失了吧!我几乎忘记了,一时才没想起来。”
温凉摸着最小的玛蒂。她只有巴掌大小,可以随意放在手中把玩。
“真好啊!并没有彻底消失。”温凉看着玛蒂,就像看自己的孩子,“只要人类还活着,哪怕只有一个人,妖怪就不会消失。永远!”
对立又共生,妖怪和人类,真是很奇怪的伙伴呐!
看样子,我以后要学的东西,还有好多好多。
我要去认识的妖怪,也有好多好多。
真是想想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