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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我们都记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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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常感觉世上有两个温凉。
一个是会默默陪我坐一天看门前人流熙攘、风卷花飞、天光夜魅,轻易感怀,眼泪像水晶珠子剔透微凉的温凉。
一个是博学强记寡言少语,却总在众人言到热烈处一语惊人,如刀直切中要害,或解惑或嘲讽,腹黑且毒舌的温凉。
很难说我更喜欢哪一个。两个温凉都说过爱我。两个温凉都捍卫过我,不惜性命。
许是因了季节的缘故,春天适合开始与结束,最近我常忆起离开巨石的那天。
山崩地裂,树倒花散,我依稀看见了世界的末日终局。而我只是太岁,依附在千年的巨石上,无赖又无助。
我没有留意到温凉的到来,天地间的咆哮让我听不见任何别他的声响。我趴在石头上闭上眼睛,等着自己和这世间的一切走向结束。
“天呐,你怎么还不走?”
我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人,乌发高束,一根青色的发带垂在脑后随风飘逸。我没有分清她是男是女。诚然寿山石精是无所谓性别的,只是日后相处着,我擅自将她当作了女子看待。
犹记得那时刻,温凉看我的神情像在看一个疯子。
“我没有脚。”我如实坦诚自己的缺憾。
“没有脚就不能离开啦?”
“我不知道。我没有离开过。”
温凉冲上来扒我的身体,指甲抠进我肉里。
她的手真凉啊!
“你快逃吧!”我劝温凉,“别管我了。我走不了的,我长在石头上,我们是一体的。”
温凉指甲裂了,人形的手指流不出血。
可应该会疼吧!
我的身体开始流出水来,滋润了断裂的指甲。
“你是太岁?!”温凉有些震惊。
“是的。怎么了?”
“我以为你是蘑菇精!”
“……”
这样的时候,我的心情居然哭笑不得。我意外,自己居然有心情哭笑不得。
于是我索性开起了可能是此生最后的玩笑。
“抓紧机会咬我一口吧!也许可以帮助你逃离灾难。”
温凉端详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已经完好如初,透出玉石般柔和的光泽,美得像艺术品。
然后她挽袖,握拳,弓步,深吸口气,大喝着向巨石打出大力的一拳。
石头纹丝不动,温凉的手裂了,伤痕蜿蜒着爬上手肘。
我惊骇莫名。
“住手!快停下,你会碎掉的!”
温凉充耳不闻,打出了第二拳。
右手自腕处截断,裂纹纵深到了我看不见的袖里。
“你疯了吗?走啊!世界都要完了,就算你把我剥下来又怎样?我连脚都没有,你不可能带着我一起逃跑。”
温凉又蹲下,左手握紧了拳,聚气凝神拼尽全力击打出去。
“住手住手住手!!!”我几乎疯了。全身都有水渗出来,汹涌得像泪。
可温凉完全不来取用。太岁水可以治疗她的伤痕,她却只想着不让我死在即将毁灭的世界里。
左手终于也碎了。
她飞起了右脚,裂了,断了,碎成块块石砾落在身下。
她无法挥动左脚了,她没有别的东西来支撑身体。
我以为她必然放弃。
然而她冲了过来,用头撞击巨石。
“你他妈的给我停下!”
我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把可以算作头的部分撑起来。我听见宛如肌肤撕裂般刺耳的声音,伴随我一点点从巨石上剥离。我听说过分娩的剧痛,强烈似□□的切割。
那是我的一次诞生,被从巨石的母体上娩出。
随后我仰面躺在地上,看着头顶的天空水洗般湛蓝澄澈,恍觉地上的震动已经停止了。
温凉躺在我身边,将身体浸润在我身上流淌出的太岁水里。
“你真傻!”我哭了。眼泪从身体各处渗出来。
“不是可以离开嘛!”温凉从容平淡,“有些事不是做不到,只是你懒得做而已。”
“做到了又怎样?我还是在这儿,没有手也没有脚,哪儿都去不了。”
“滚!”
我气恼:“我也想滚呐!”
“那就滚啊!”
温凉侧过身用完好的左脚狠狠踹了我一下,我树墩子一样的身体咕噜噜滚出去足有丈远。
原来她真的要我滚!
原来我可以滚!
至今我没有想明白温凉舍身救我的动机。
因为我是难得一见的太岁?因为她天性善良?
阿布骂我白痴,说救我根本不需要动机。换作是他也一定不会走。
我问他为什么。他白我一眼:“说了不需要动机了嘛!不需要就是不知道,不为什么,没有理由。懂吗?”
懂你妹!
我甚至没弄清救我的究竟是哪个温凉。
那也是迄今唯一一次,我没有将温凉分辨清楚。
也许,并不需要分得那么清楚!
(2)
这日子是怎么了?回光返照吗?据说人类死之前,生平会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回,画面终幕,生命剧终。所以我这几个月来不断地回忆起几百年来的过往是说明我要死了吗?太岁也会死吗?太岁死后会去哪里?太岁有灵魂会入轮回吗?
这些问题简直要逼死我!
几百年了,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回忆有那么多那么长远。
我竟然记起了最初在巨石上成形的日子。那时候我真的像颗蘑菇,软趴趴肉嘟嘟的蘑菇!
最先来跟我说话的是两只兔子。
我想我不应该这样说的。因为小歪长得像兔子,可实际它不是兔子,它连生物都不是,它是泥胎,身上披挂着绚丽的油彩,威风凛凛。
与小歪完全不同,宫宮是一只纯正无杂交的兔子,毛如雪白,眼红也如血。
这俩兔子总是一同出现在我面前,可它们又互相否认对方是朋友。它们表现出来的一切言行简直是为了向我证明,它们是宿敌!
相处两天以后我完全理解了它们之间的“仇恨”!
呃,确切说是一方的!
宫宫实在太啰嗦了!
我始终无法将宫宫的温婉玲珑的形象跟碎催联系起来。它连吃草都吃得那样娇羞腼腆,变成人形时莲步轻移,裙裾下绝露不出鞋头来。更别提说话总以袖掩口,轻声细语了。
可那次,就因为我夸了句过路的仙鹤美貌绝伦沉鱼落雁,我滴个妈呀!
“欧,仙族哪个不会驻颜术呢?不然那些个毛脸长嘴尖耳朵大獠牙还不把人吓死?嗨,这年头连那些个老道都不务正业了,成天介不炼丹药,尽琢磨着整些个磨皮膏啊脱毛水的拿去奉承仙官儿大佬。你们瞧瞧那些个神仙,一个个走出来美得跟假的似的,不知道还以为咱妖怪大街是烟花柳巷呢!”
我听得发愣,嘴张了张,刚发表了一个:“不过……”
“说咱话里酸,呵,真可笑!也不睁眼看看咱是哪个宫里头给谁当的差。月宫里头要啥没有,这仙界里头上中下三十六洞神仙哪个比得了我们嫦娥仙子的美貌?那是真正的天生丽质去雕饰,脸上不需得藏。我才说你们眼红不忿呢!整日里造谣我们仙子跟这个汉子那个英雄好上了,非得把人压舌头底下当破鞋踩。踩脏了别人,自己涂脂抹粉出去扮人装鬼,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假货,我呸!”
宫宫骂利索了又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扭着小胯就走了。
留下我跟小歪彻底疯了!
我翻着白眼趴在石头上委屈得满嘴喷孢子。
小歪坐在石头边气得浑身打颤,脸上的油彩不住往下掉,活活把嘴裂成了四瓣儿!
后来小歪冷静下来跟我说:“宫宫原本是雄兔子,就因为太秀气了被人骂娘娘腔,污蔑他做兔儿爷。他一气之下捻了变身诀,从此只作女儿身。除了嫦娥仙子,没人收留他。”
“神仙也爱嚼舌头啊?”
“闲呗!活得久了,没烦恼,欠!”
“真操蛋!”
“嗯,太操蛋了!”
“所以其实你是他朋友吧!”
小歪站起来抻了抻腰。
“我真是兔儿爷!”
泥胎的小歪看着挺硬实,可是个空心儿。不像温凉是石头,从里到外实打实的硬。
因为空心儿,所以肚宽。
(3)
听说我这些日子闹心,吃过午饭阿布悠悠哉哉晃过来看我。
算起来倒有一个礼拜没见着他了,恐怕又是在人间泡了个年少无知的小姑娘。
这淫贼!
“哎哟喂,你咋抽巴成这样了?要当马王堆干尸啊?”
不怪阿布大呼小叫,我确然比原来缩水了三分之一的直径,表皮都皱了。
阿布绕着我转了三圈,最后掐指一算。
“啧,太岁是天生灵物,生精魄没有魂,无命可占呐!”
我万念俱灰。
“要么你去找老君问问?看他是不是近日有意拿我炼丹?”
“屁咧!”阿布一边骂一边蹲在地上摸寻什么,“你这玩意儿吃的就是水灵,搁火里一蒸还剩个啥?吃你个柴爿哦!”
我看他蹲着半天没起来,心下好奇:“你干嘛呢?”
“不干嘛,瞧瞧!嗳,”他戳了戳我身体贴地的某处,“你这里怎么烂了个洞?不痛啊?”
“啊?”我努力扭了扭,尝试低头去看,“哪里哪里?我怎么没感觉?”
“我去,霉啦!肉肉你懒得生霉了哇!”
我是太岁,朋友们习惯叫我肉肉。
我六百多岁了,从来没离开过身边这块千年巨石超过一米。于是我终于发霉了。
我有很多朋友,断头鬼大哥,狐仙阿布,寿山石精温凉,以及等等——喂,这个等等是啥意思,等等喂——以前他们每天来给我讲故事,听我讲故事。现在,他们依旧每天来听故事讲故事,顺便推着我滚来滚去晒太阳。
我是太岁肉肉,我仍然没有离开我呆了六百多年的地方,但我想以后我不会再发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