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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天、总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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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睡梦中感觉自己在奔跑。
不要问我太岁为什么需要睡觉,也不要问太岁会不会做梦,对于自己的存在我都不太了解,活着是我六百年来唯一确定的事。
所以我只是去感受每次难得的体验。
比如说奔跑。逆着风飞翔般疾速的奔跑!
我看不到自己的脚,却感觉到它们强壮有力的步伐。泥土原来这样柔软,草地原来这样牵绊,路边的花开葳蕤,阳光穿过枝叶后落下的是斑驳。
我跑过日与夜,一步穿越一个季节,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霜冬天的雪一起加诸于身,温暖与凛冽,就像这个世界的人情与世故,让我熟悉又觉得很陌生。
可我不想停下来。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梦,所以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不会醒过来。
我只好奔跑,为了不在醒来后后悔没能走得更远!
(2)
一只犀牛加入了我。
他的角不见了,鼻子中间空出一个悚然的黑洞。
强壮的犀牛一路上总是在撞倒树干和巨石。他像个无敌的勇士开山筑路,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冲刺的脚步。
很奇怪他就在我边上,可我面前一片坦途。
他嘴里叼着干枯的麦秆,仿佛涉世久远的长者满身沧桑时叼着的烟。我能数清犀牛肩膀手臂上每块肌肉,他近得住在我眼里,可我们跑在不一样的路。
“叫我大将吧!”犀牛笑起来一口硕大的白牙,“不要太惊奇,这就是使命。”
我疑惑:“使命?”
“啊,使命!我的使命是开拓,荡涤路上所有的艰难困苦,跨越障碍勇往直前。”
“你的角也是这样磨砺光的吗?”
“欧,是我自己拔掉的。你懂的,”大将指指自己的眼睛,“太碍着看路了,它总让我变成斗鸡眼,会撞树上。”
可你的使命就是撞树啊!
我当然没有实话实说。
我恭维他:“真棒!那我的使命是什么?”
“噢,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啦,孩子!跑下去,”犀牛正拐上另一条岔路,“各人的使命只能各人自己领会,没有人可以帮你先知。就像这一段旅程我陪你同路,下一段会如何,得你经历了才明白啊!加油哦,拜拜!”
我目送大将的背影离开,一直困惑。
这货还是个洋鬼子?!
(3)
下一个伴我同路的是只蜘蛛。
她把自己绑在一只风筝上,风筝断了线,漫无目的地乘风流浪。
即便是在旅途中,蜘蛛也不忘织一张网。她坐在网中央等待。
很多时候只是风呼啸着穿过网格,风里的灰尘黏在丝上,把漂亮的丝网染得灰黄黯淡。
也有实在的东西会撞进网里来。可飞翔的速度太快了,每件东西都像子弹一样强烈而莽撞。它们从不留下,只在丝网上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洞。
蜘蛛每天都在缝补自己千疮百孔的网。
蜘蛛用心地补网,像受伤的人补自己的心。
任谁都看一眼看出它的不完整。
“我叫阿九。再见!”
分道扬镳的时候,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的蜘蛛,留下了相识记忆中唯一的一句话。
阿九的故事,我永远无法转述!
(4)
真的如大将所言,奔跑的旅途上总有下一个人伴我同路,却又都不能陪我到终点。
我们相遇又分别,有些人留给我长长一段人生,有的人只留下短短一声寒暄。
我已经不记得跑了几个春秋,所有的记忆都用来记住那些邂逅。我遇到过犀牛蜘蛛野鸡乌龟穿山甲蝴蝶毛毛虫,也遇到过小草野花树精花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活的死的有形的无形的,我甚至遇到了一羽凤凰,他飞着飞着就起火涅槃了,燃烧的身体冲霄直上,落下的灰烬闪亮得似片片金箔。
我收了几片,打算送给泡妞泡得一贫如洗的阿布。
突然,我很想念我的朋友们。
为什么跑了这么久都只是陌生人呢?
那么多同路人,可真正陪我至今的朋友为什么一个都不出现。
是他们抛弃了我还是我丢失了他们?这段旅程是未来吗?
未来没有朋友们,我不想要这个未来了。
风没有那么张扬了,我可以看到脚下石砾的形状,还能数见头顶树叶的脉络。
我停下了!
(5)
“笨肉肉,你又偷懒啊?”
阿布嬉笑着撞了下我的肩。
我欣喜若狂,扑上去要抱他。
“走啦!”
温凉乍冷还暖的手捏住了我的手腕,拖着我继续一刻不停地奔跑。阿布在我的另一边,并肩前行。
还有还有,大哥的脑袋用好大的别针别在衣领上,不近不远飘在我们前头。
“哎哟,傻肉肉又哭了喏!”
小榭朝我吐舌头。
小歪和宫宫互相推搡着踉跄不停步。
蛋蛋变成了蛟,腾在云间。
大麦回来了,背上驮着满脸褶子的玮爷。
三条腿的老白和四条腿的牙牙在竞速。
格格带了一队侍从,轿辇上的占星师仪态万千。香帅笑意吟吟地匐在她脚边。
好多人,我的朋友,我朋友们的朋友,整个妖怪大街都在我周围奔跑。
我们一步穿越季节,我们跑过无数个日出与月升。
大家都在,一直在一起!
(6)
啊呀——
我听见了潇潇的痛呼,睁开眼,正看见阿布双手高举着一把斧子,温凉在后头扽着他。
“干嘛?”我睡意朦胧。
温凉搡了一把阿布:“行了,肉肉醒了,你别闹过火!”
醒?看来是个梦。
就听阿布嚷嚷:“我过火?这把破琴把人魂都勾进虚无了,谁过火?”
“肉肉又没魂!”
“所以更糟糕!”阿布狠狠扣了潇潇一个爆栗。
必然很疼,潇潇眼泪都流出来了。
如阿布所言,潇潇是把古琴,有千年了,音色特别好听。以前我只听她说自己的故事,从没听她奏响过。
今天她拗不过,给我奏了一曲。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的记忆只到这里。
“然后你就陷入幻境啦,傻瓜!”阿布也给了我一个爆栗。
还好我肉厚,不疼!
鉴于阿布的爆脾气以及思维的跳跃性,这次的解释说明会还是得由温凉来主持了。
原来潇潇这把琴是那种人类传说中的魔琴,琴音能勾魂摄魄。
不过放在我们妖怪这里来说,不过是琴吸收了太多天地精元,生出潇潇这么个妖精。她又是个极度敏感心思纤细的妖精,每每拨动琴弦,她都忍不住将自己的情绪带入琴音。
妖怪的情感可以造成人类脑电波紊乱。
——这是温凉说的,听着真够高大上的。
简而言之,就是能让听众产生心灵共鸣以致于生出幻觉。
为此,潇潇在人世辗转几度,总被人误解是魔物,好几次差点烧了。
如今她跟温凉一样,住进了博物馆,谣言如何都只被当做是笑谈,再没有人去记忆和相信。
又因为我是太岁没有灵魂的,所以琴音只是令我睡去做了个梦,并不至于造成精神失常这样不可挽回的后果。
“屁个不至于咧?”阿布跳脚,“温凉你摸着良心,别因为这丫头住你隔壁就蒙混啊!”
我不明所以地看看阿布,又看看温凉。
潇潇还在哭,可怜极了。
温凉垂头思忖良久,忽而认真地看着我:“对不起,肉肉,我们差点失去你!我撒谎了!”
“嗳?”
“没有灵魂的妖怪受到琴音的蛊惑,会陷入不可自拔的梦境中。我们把这梦叫虚无,因为它没有终点,没有界限。你会觉得自己活在现实,又觉得生在红尘之外。你甚至是有知觉的。虚无会根据做梦人的愿望,在梦里为他塑造一场现实不可能完成的假象。有些人会沉迷,永远不能出来。即使把琴毁掉,梦境也不会停止。”
“可我回来啦!”
“所以是你运气啊!肉肉,欢迎回来!”
“嘿嘿,”我笑得没心没肺,“说啥呢?不是你们把我带回来的么?”
换大家一脸莫名。
“就是啊!我想你们了,你们就出现了,陪我一起跑。跑着跑着我就回来啦!噢,对了,我长脚了呢!”我一低头看见自己的树墩身材,“好吧,那是假的,在梦里!”
阿布冲上来死死抱我。
“干、干嘛?好紧!”
然后温凉也走上来抱住我。
我们三个抱成一团,热死了。
这俩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