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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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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材自《左传·周郑交质》)
王子狐静立于珠帘之后。一帘之隔,帘外正是父王的奢华宴厅。而这里是供宾客休憩更衣时往来经走的僻静偏廊。
悄悄跟随于一侧的宫廷侍从,走上一小步,出语提醒着王子狐:“殿下,皇上在前头等着您呢!”
一刻回神,如梦初醒。王子狐这才想起眼前至关紧要的事情。他心底轻叹,已经耽误了时辰了,父王都遣来宫人急催了好几趟了,要他一起陪同列席宴会。今天可是来了父王最看重也最紧张着的客人。他真的得赶快出现才行,否则,依父王阴鸷、暴戾的性格,决不会轻饶了他。
王子狐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掀帘而出。入目是一片歌舞欢闹、觥筹交错的景象。妖娆的舞娘、四溢的酒香、穿梭的裙袍、暗涌的心计。
刚刚由幽暗狭仄的地方而来,王子狐几乎不可适应眼前这幅灯火明耀、人声汹涌的情景。所以,他本能地立于原地,没有想到机灵地更进一步,反而呆呆着、长长久久地呆呆着。
后来等到视野逐渐集中又清晰了,他率先看到的是那分别坐于王座之下左右两首位的两位贵客。
左首是来自郑国的庄公,瘦长劲健,面色青白。王子狐早就听闻郑庄公不露声色、心机狡诈的名声。周朝治下的各个封邑侯伯,莫不担待和忌让这位人物三分。连那个高高在上、美其名曰一统天下的周朝天子,也是唯唯了事、喏喏让权,拱手敬奉郑伯父子先后为周朝大卿士,令那二人随意处置国事,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独除了那个名正言顺的称号,实则已与天子无贰。
此刻与郑庄公对面而坐、举杯敬酒的是来自虢国的虢公,是今晚周王宴请来的另一位贵宾。虢公高大雄壮、虎熊之态。而此刻他眉飞色舞,仿佛与对面那阴阳怪气、沉默无言的郑庄公彼此毫无芥蒂似的。其实全天下都知道,这二人是表面客气,心怀鬼胎,各自暗中较劲得很。而况,他二人之间,又被周王为了自救而下了那阴损的一招……
说到父王,王子狐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在门边站立够久的了。他一抬头,果不其然撞入上面那一双阴碜碜又虚弱无力的眼睛里。王子狐心头一冷,肩头不由瑟缩了一下。
这周天子却是个极苍弱矮小的人。在硕大豪华的龙椅中,他显得如玩偶般滑稽可笑。即便他在努力端坐,极力摆出帝王之姿,也如小儿逞强,与这张冷冰冰的岿然不动的椅子,显得极不般配。所以,他拥有这张全天下都想抢夺之的椅子是拥有得那么惴惴不安、寝食难耐啊!他眼睁睁看着郑伯父子先后秉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是含愤在心、不得动手。他隐隐意识到自己是懦弱的、自卑的,却不责于自己,而是偏执和狠戾地责于旁人。他多疑又极不甘心,觉得自己脚下的整座江山在浮动,害怕着被颠覆,怕是不久必将他震碎得四分五裂。于是,他也开始慢慢地在心中算计起来。他确实是动了一番小脑筋的。在郑庄公的野心愈来愈欲盖弥彰之时,这个一向胆小怕事、对卿士们惟命是从的周天子,出人意料地突然极度,不,应该说是极端重用起虢公来。他不仅处处让权于虢公,更公然将本来由郑伯秉持的朝政分贰于虢公。这样一来,可想那心机深沉、阴郁狠辣的郑庄公,会作何感想……
其实,在下了这一部棋之后,本质虚弱的周天子心里也是没底的。尤其是在今次夜宴中,看着左首席位上,细斟慢酌、眼神却越来越如寒冰般冷漠的郑伯,对方那偶尔一个利剑般的目光射过来,周天子差点打翻了酒杯,好不容易拿捏住,没有失态,牙齿却不由自主地暗暗打颤。周天子胸中那一股恶气又开始无处发泄,于是东西找茬起来。这不,一个瞥目,就看到了长得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小小弱弱的儿子,正傻呆呆不知所谓地立于门边……
王子狐对上父亲那委琐到几乎残酷的目光,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承认是满腔的悲哀。他惶惶漠漠地向着那近在咫尺却好像远隔天涯的父亲行礼,向着周遭谈笑风生却心思各异的王公诸侯们行礼。他浑浑噩噩地坐入席间,只愿乖乖巧巧、惯常忍受,只愿让众人不再来注意到掩没在他们之中的他。
一路歌舞,一巡劝酒,一晃月上中天,宴厅外那个高高在上、无比皎洁的月亮,是那般不知人间愁滋味的美丽。泼洒进室内的白色月光,竟似丝毫也没有受到辉煌灯火的影响,兀自渗透进宴厅的角角落落,填充进室内的方方位位,甚至到达了人的皮肤、骨骼,和那个最深最深的灵魂深处。
王子狐喝着苦酒、闷酒,却也是极容易醉的。他迷迷糊糊间,看到父王怪异地用极大的笑容在对着左首的郑伯说着话。
周天子含含混混地说道:“周郑交好,由来已久。郑卿何必听信小人搬弄是非之谗言,而来无端地生这股子闷气呢?呵呵呵!”
原来是酒席稍息,郑伯用王分权于虢公一事,公然质问于王。看那人愤懑不平的情态,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哼,人人都在传言,平王你忌惮疑心于我郑国,故而邀来虢公,欲借虢国之力,分庭抗礼于郑国。我何来误会误信之说?完全是言之凿凿、就事论事!”郑伯将酒杯一掷,哐啷碎裂之声响惊四座。一刻,宴厅内阒静无声,人心惶恐不安。郑伯本来就阴郁青白的脸色,此刻更是笼上一层黑气,完全是欲/起身发作之态。
一边厢的虢公虽听得此种狂妄放肆的言论,心中气极,狮鼻呼哧呼哧,面颊涨得通红。可到底是在周平王座下,天子面前,他还不敢如郑伯那般公然叫嚣。
周天子万万没想到郑伯大胆无礼至此。可他也确实忌惮着皇城外郑伯带来赴宴的勇猛护卫之师。而况,周天子从来就不是吵架说理能胜过别人的料。这会子一触即发的危险时刻,他又微妙地转换成一贯的懦弱小人之姿,想着保命、保王位、保屁股下的这把椅子要紧。保得了一时是一时,人家给面子,他就安然受之,人家不给面子,就算要他下跪去乞求那份面子又如何?
只见周天子忙不迭地拱手急叫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郑公您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一连串道歉的低下之态,只愿能劝慰住那阴晴不定、狠毒至极的郑伯,却让他的周遭子孙臣民,唉,一片哀莫大于心死。
周天子小眼珠子骨碌一转,突然又这样对郑伯说道:“不然,以寡人之子交由郑国为质,郑公您也姑且让公子来周国做客一时。周郑彼此信任,岂不皆大欢喜、妙极妙极?”
周天子捏着颌下几缕稀薄的胡须,仿佛得了一个天大的好主意似的。
周天子突然目光一凛,射向一旁卑卑缩缩、努力在宴席中掩藏着自己的王子狐。后者看到父王缓缓抬手,毫不犹豫地指定自己,目色便一片哀戚绝望了。
周天子大声说道:“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为质于周,周郑交质——两国从此缔结为君子友好之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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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狐出发去郑国的那天。天气晴好艳丽得出奇,草木、花鸟、清风、流云,自然界的一切正自在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个世间,完全身不由己、真正自欺欺人的,也只有人了!
王子狐临上马车的一瞬间,看到城外不远处慢悠悠踱过来另一队车马。车马在城门口停住,车上下来一位锦衣玉带、气质华贵的少年,且,年龄与王子狐相差无几。王子狐与这位少年的相貌身材完全不相像,可彼此却面对面地认读出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一种一模一样的意味——那是一种戚戚哀于心以至于最终已经不会伤心了的冷漠;一种就此罢了、一了百了、破罐子破摔的认命;一种不奢望于被拯救而事实上也不会有人来施救的绝望!
王子狐后来才被告知那名清俊少年正是前来周朝为人质的郑公子忽。真是悲哀,两人连名字都念起来是这般相像,无怪乎两人的命运被镶嵌在了同一个格局里。诡异的是,那天在互换人质的时候,在那个草长莺飞、蓝天晴暖的城门口,两名少年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王子狐竟然瞥见郑公子忽飞快地对自己一笑。王子狐在心里叹息,也许对方也明白,所谓的来周城做客,绝不会是一时一地,怕不就是一生一世的了。
王子狐在郑国受到了几乎可以称作是客气的接待。他被安排在皇城内高高的华丽小楼里。只有一面瘦瘦的窗,连他的头都放不出去。楼下是戒备森严、把关谨慎的小院子,除了本来就已经长在原地的花草树木,连只史前的苍蝇也飞不进来。
他视野中唯一可及的就是楼下庭院里那棵时日悠久、长势颇好的老杏树了。微风拂面、春意芳菲的三月和四月间,枝头的杏花满簇满簇的,经风一带,像下雨一样扑扑簌簌地飘落下来,纷纷两两、两两丛丛、丛丛匆匆、匆匆重重。
照理这般,王子狐俨然成为了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名副其实的闲散人了。晴光午后,他读读书,诗意月下,他斟酌酒。可是,好奇怪,他却连扳着手指头数数日子的流逝竟也是数不清,他连基本的伤怀感慨竟也是生疏而忘却,他真真只是一个无能,不,是无用的人质了。因为,保不准哪一天,这里就准备好了一副完美的刀俎,而他也只有乖乖躺于其上、任尔宰割的如鱼肉般的命运。而那一天的到来,兴许快得让他连最后的眼泪也来不及流,又兴许慢得让他必须这么不知滋味地行尸走肉地等着好久、好久、好久……
忙乘东风把话闲。王子狐懒懒地靠在窗口,而随着碎碎瓣瓣的杏花雨飘来了碎碎瓣瓣的消息,国家间的博弈,生命间的更迭,巨大而震撼的,当然,也有琐细而随悲的,谈者有意,反而听者无心。这些不痛不痒仿佛已经不关他了的事情有——
周天子驾崩——哦,那个折磨了他一辈子的男人终于如被割掉的脓疮般消失了。
周人拥戴虢公执政——他悄悄地想一想,那么,那个眼中盛满了欲望、誓得天下不罢休的郑庄公,可就要按捺不住了吧。
所有这些丝丝缕缕都如流萤般飞过,也只是在他脑中这么小小地一转念头,实质上,到底干他何事呢……
王子狐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只手托腮,倚靠窗边,寻了一个极其舒服的姿势。哦,对了对了,那些不痛不痒、不在他心上的消息还有:四月,郑国名义上的祭奠周天子的仪式已结束,郑伯就率领强猛之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温邑;秋,郑国军队又一发不可收拾地夺下了成周。所谓周之天下,名存实亡。各地兴兵,蠢蠢欲动,怀有虎狼野心、想要在乱世之中分得一杯羹的,又何止区区一个郑国呢?周郑交恶,甚至比周郑交质,更让人在常理上说得过去。本就是一个信不由衷的开始,何来君子持久的友谊?彼此之间没有信任的愿望与动机,就算互相交换了人质,又有什么用?反之,倘若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
对于这些政治博弈中的大道理,渺渺弱弱一个王子狐在他困守于郑国势力中的小小阁楼里,真的也只是就那么想想罢了。好像那些不经意间滑落在他肩头的杏花碎瓣,譬如那些丝丝缕缕、断断续续的不成章法的思想,都被他小口轻轻一吹,撒落于风中。他只是偶尔发现到一根来自他发间的形色如那杏花之色的白头发,倒是对之盯视了好久、好久。怅惘吗,迷茫吗,失望吗,后悔吗,不,一概不是这些具体的感情体现。仿佛那方寸之间,映画出的是他童年也曾有过的快乐与天真,好快地,一瞬之间,这些难得的画面,也一齐灯灭俱寂了!
王子狐现在倒真正是不惊恐不惧怕,不会惴惴不安着自己会随时随地成为那刀俎上的鱼肉了。显然,在两国之争的生死博弈中,他已经不具备任何被利用和可利用的价值了。在权力的任何一方看来,他的存在或非存在,都不会影响到任意一条国策的制定、任意一块江山版图的变化、任意一种权力的更迭、任意一套治理的实施。
他这座被软禁其中的小楼已经很少有人来,这里到处,蛛网堆结、尘埃欢聚。他的小楼下、院子里的戒备与守卫早就在不知何时全部撤走了。他的院门松懈地敞开着,好像反而在欢迎着和暗示着他的进出呢!他的去与留,别说当初这个强迫于他的郑国是漠不关心的,而他所谓的曾经的家之所在,那周国之人也只怕早已忘光了还有他这么一个渺小、虚弱、不重要的王子。他已经成了没有归宿的寄生虫,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作为一名人质的结局,最后竟然是这个样子的。那么他的灵魂呢?当躯壳老去、毁去、烟消云散而去,他的更孤独、更痛苦的灵魂呢,肯定也是天大地大,无处安放!
周天下更换了新主,他的一干亲戚却从来没有想到将他讨回。反而在好久之前吧,有过一次,郑国君主遣人来问他,可愿返国?
记得当时,他如一条肥胖的举步维艰的虫子,几十年不变地趴在那个他现在仿佛唯一喜爱着的囚禁的窗口,他嚅嚅地动了一下嘴皮子,也不知是说的愿意呢还是不愿意。那位侍从没有听清楚,隔了一会儿,就走了。从此,再也没人来问过他同样一个问题。
这面窗子依然是瘦瘦的影,只是愈来愈旧,愈来愈脏。他的脑袋依然是从窗口伸不出去的,他的视野所及也依然是那棵历经风雨、岿然不动的老杏树。他想到很多年很多年前,在周国城门口互换人质的那一刻,那个从此也没能再回到故乡的被他已经忘却了名字的郑国少年,那个少年脸上匆匆却无比清晰的一笑。原来在那个时候,他,以及对面的他,之为人质的意义,已经昭然若揭了。
王子狐接住了今天春天落下的最后一抹花瓣,佝偻背影,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