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粥Ⅰ》唐清

20、远来的短信

　　今天收到一位老友一连串的短信，很有兴致地回复了她，你来我往，竟聊了大半个小时，这一种交流在很久以前便被我有意无意地淹没在灰尘堆里，成了尘封的往事的一部分，惮于回忆，羞赧重提了，因为，我已经好久好久没与朋友作这样真心实意地交流了，或者说，我早就以为我是没有真正的朋友的了，今次发现，我的生命中原来一直缺着这样一种感情方式，很寻常的，却是那么重要呢。
　　这个朋友一句接一句发来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发觉生活充满了烦躁与无趣，心情很不好。你呢？”
　　“我老公人是挺好的，可我那个婆家啊，精明得很，我那个婆婆啊，一天到晚闹，要分家呀要……你呢？”
　　“我现在呀根本不能静心静性地看书了，烦得很。你呢？”
　　“你鬼点子多，你是怎么消磨你的业余时光与节假日的呢，你呢……”
　　——我呢，我能怎么样呢？我的回复是这样的。
　　“你宽怀大度，隐忍坚强，再难的问题也能解决的。”
　　“你还有个家庭，虽小烦小恼不断，可是你终究在这世上有了一个能处处为你着想，夏日解忧，冬日添暖的人生伴侣。我呢，唉，大龄未嫁的处境并不好过多少啊。”
　　“我还是坚持看书，再来就是期盼与你这样的老朋友常常聊聊，间或小聚，彼此不要忘了同窗时的情谊，时时惦念对方一下就好。”
　　“我不喜欢出人头地，我只要守着一方信念，舔濡平凡的幸福就可以了。”
　　“现在的我只能这样，不作他想，你说这样的我，呵呵，哪有什么底气来给你出鬼点子呢……”

　　朋友的话语，先是让我惊诧，继而不解，渐次莞尔。
　　我的话语，怕也会让她惊诧，继而戚忧，到底无语了。
　　是的，她沉默好久，还是由她断了与我之间的谈话，没了信息，倒是我久久呆坐在书桌前，缓缓又不舍地放了手机，已近深冬，天气冷凉得可以，在这样的日子，我照例是放不开手中的暖杯的，暖杯中一直蓄着水，水温恒持，一直是那种感觉，捂得凉了，我会倒掉，然后再蓄上，我自己是鲜少打开盖子，喝其中的水的，对，我根本不渴，我这么坚持端着它的目的，就是捂手，保持掌心的一点灼热，因为——我一直听说，手热了，心儿自然也会热，保持着不让手凉掉，心儿的火也不会熄灭。可是，我不知道我的手为何在这样不断添蓄热水的暖杯的保护下，鼻端轻轻抵着，任由杯中之气湿濡了鼻头，萦绕了一种湿润温暖的氛围，我不知道我这么做了之后，我的手为何还是那么凉，这样一来，我的心岂不是一辈子都不会热了，很可悲吧。比我刚刚听闻老友恹恹叙述的她的处境，难堪一百倍，她戚戚忧虑的是她的外部处境，我惶惶无觉的却是我那颗怎么也颤动不起来的心啊。
　　我本知道生活不外乎就是那么一件事，久了惯了自然也就烦了厌了，我喜欢看书，所以我在看懂任何一件事时，自然会拿书来比喻。生活呢，就像书，起初在书店一角发现那个清宜淡雅的身姿时，几为惊艳，心跳加速，呼吸□□，抱着迫不及待占有的心情，猴急地付了钱，只有一个念头，把它领回家，像个对美丽少女一见钟情，又不知该如何正确表达的莽撞小伙，几分粗鲁，有点难堪，红红羞涩，似张未扬的窘态，也，也很可爱。一路上小心翼翼捧着这本书，在自己心里是将它看得比任何美艳嚣张的宝石珍珠都宝贵无穷，笑话，珠玉宝石怎能和我的书相比，十生十世都比不了！拥挤的公车上，泥泞的马路边，将之紧紧护在胸口地往前走着，带回家，只要平安地带回家就可以了，谁妨碍我一点点，与之拼命也是在所不惜的吧。踏进门的一刻，彻底放松，如释重负，低头一瞧，仿佛呼吸均匀，满怀信任的婴儿般躺在我胸怀的书，美艳不可方物，那种妩媚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在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翻开它的一霎那，就像窥见了盈盈处女最不可让人所见的部分，带着初染的芬芳，咂摸着只属于自己的甜蜜。与书的第一次，也很美好。
　　只是，后来怎样，某一次，边吃饭边看它，呀，不小心手儿一颤，泼了几丝菜汁在上面，过后擦净晾干，已成不完美。再一次，不经意翻着书页，吓，一个用力过猛，撕下一角，补上去吧，不好看了呢，就让它这个样子，残缺了，旧了，破了，厌了，恼了，烦了，丢了吧。任它在书柜一角，渐沾尘埃，日益泛黄，成了容颜退去，美丽不再的黄脸姑娘，看着生厌，想一想也着实可怜，再抿嘴眯眼细细一看，嗨，角落里与它一样处境的书多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厌了烦了再找一本不就得了，最多以后在我繁琐充斥的记忆里，时不时调出这抹曾经淡雅美丽的影子，常常追念它一下吧，也对得起它了。可事实上，转过身子的同时，我便已把它忘却，除非机缘巧合，否则一辈子很难想起它。
　　这个“它”，其实也就是命运车轮下，庸庸碌碌，随波逐流的我们每个人自己呀。
　　今天看着朋友的短信，我才突然发现这个道理的。
　　我们是平凡人，早先光鲜，人人都有艳丽无比，惹人惊叹的时刻，而人人心中也会时时惊叹对方每一个人，不过，生活就是生活，轮子滚久了难免破旧，家具不擦了难免脏污，工具不用了难免生锈，日子活久了难免心生厌烦，关键在于如何面对人生中每一次瓶颈，用怎样的心境去面对人生中每一次不堪，是庸人自扰，惶惶惑惑呢，还是清雅自持，处变不惊呢？
　　我想，这样的问题我如果不时时思考，最终选择一个最适合自己的解决方式，那么我有朝一日，成家后也会如我这位老友般生了迷离彷徨，不知所措的烦郁心绪吧。
　　朋友没想到，她所口口抱怨的不堪与繁琐，也许正是我切切追求的家庭温馨。她满心钦羡的我的潇洒独身，自由无扰，却正是我此时此刻最不愿提起的切身之痛，寂寞孤独，怜怜无助啊。
　　记得前天刚看了日本女作家山本文绪的小说《蓝，另一种蓝》时得到的启发：我们在人生每一个时刻都在面临选择，最终我们也会择一而舍一，然后多年回首，居然无一例外抱怨自己现有的存在，鄙夷现在拥有的一切，而嗫嚅着口口追寻起多年前舍弃的另一种选择起来，可是完美只能是一种理想，而不是存在，当年我们之所以选择了现有经历的一切，自是因为现在的有值得拥有的价值，而我们当年舍弃的，自也有它必须抛弃的理由！
　　所以，这真的就是生活的本真状态呀，久了惯了，确实是会厌了烦了，不过终究相濡以沫，添蓄真情，咂摸美好，一辈子相与相随，年老时才精明地灵光一闪，明白这个世间真理，继而还是莞尔一笑吧。
　　我是失却了天真，我愿意日渐成熟，也许是沧桑了一点，可是我不愿意到了老年时才恍然这个道理，我愿意珍惜当下，清明看世间。

　　(20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