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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偶然 ...

  •   冬日的午后,城市颜色很淡,我的心情很躁。
      刚得着今天的考试成绩,照例很糟。我却向来在意这个——
      在意分数,在意服装,在意同学目光,在意老师评价,在意父母,在意家境……
      我很清楚,我这样性格,过得不会快乐。可是我周围人告诉我,他们都在在意,我不做,显得我矫情。
      我在站台等好久,偏偏挑上一辆人群拥挤的公车,上车一刹那才后悔,车窗闭得紧,车内氛围沉沉,人人的脸色,嗯,在我看来,都显灰灰的,不知是否掂量着各自的结。
      公车驶离站台,用很慢的速度,腼腆地游荡在市中心宽阔的马路中央。没用,赶巧了这是个下班高峰时间,马路再宽,也没用。
      我抓紧背包,努力往车体深处蹭进去。我不喜欢门口的位置,太显眼,处在众目睽睽,被上车来的第一眼就望见了。有一次在一本心理测试书上看到,坐公车喜欢挑最深落的位置待的人,性格谨慎,敏感,纤细,也……很容易受伤害。
      空位是没有的了,很多老人站着,很多年轻人坐着,现实就是这样。
      我拼命想抓住头顶的吊环,很多老人没抓着,很多年轻人却拿着,拿了就不肯放。
      我眼睛快,凑了一个刚被一只手撤开的,机灵地将我的手送进去,粘了一掌汗,些微恶心。我的旁边亦有一个婆婆,比我慢半拍伸手,所以给我拿着了,她没拿着。我明明看见她了,可是我没有松手让给她,因为我周围的人,嗯,都没有……
      我的脚下一震一颠,车子老了,以往不知载过多少人,四平八稳的时候,乘它的人没有说它的好,蹰蹰蹒跚了,满车抱怨。
      ——怎么搞得,开得这么慢,又这么颠,难受死了呀。
      ——破车,公交公司没钱啊,也不换一辆,呸,车费倒也不见减。
      ——哎呀,作死啊,你干吗摸我?
      ——没有没有,你没看见,刚刚刹车呀。作死呀,这辆破车。
      哦,车子旧了,就遭人嫌了,人旧了呢,唉……
      我没有抬眼,却将眼神蔓了一条出去,周围啊,还尽是站着的老人,很多很多,没坐到座位的,甚至没拉到扶手的。
      我眼底溜一丝惭愧,分分明明地感受到刚才欲与我拉同一个吊环的老人,还在。
      我上面的手松了松,没撤。其实吊着很酸了,这样的处境,幸福不了多少。眼神一瞟,周围人都没松,怡然自得着,仿佛真的抢了一个世界上最可心的位置了。
      又是一个急刹车,很猛很凶。
      我的前面,戳过来一只手,横在我胸前,凭空胡乱抓着,没有,在它四周没有一样可支撑的东西,除了他人的身体和手臂。
      于是,那只满布皱纹的老手,只能抓人。
      被抓着的可就让它靠一下呗,一下下啦,车子稳住了,它自然会走。
      可是不,被它碰着的只只手臂,照例用力一甩,当它是个顶脏顶脏的东西,往别处抛着,尽所能地抛着,只求它别再绕到自个儿身上。
      那只手一直颤啊颤啊,在空气里划过的风,都零落了一阵悲伤。
      我突然就冲动了,我拿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往前幽幽伸出去……被它碰到,紧抓不放。
      尔后,一个不轻的身体就势倾在我身上。
      车子,仿佛要将刹车进行到底,我和压着我的那个身体,一同往后倒,可是我的一只手仍在吊环内呀,我的身体动,它不动——我仿佛听到了骨头撕裂的声音……呦,痛死我了。
      我在龇牙咧嘴,我的眼前杵来一张面孔,这脸不输那手,是“纵横沟壑”的比较级。
      由脸观身,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极矮小极干瘦的老婆婆,苍白头发,拖得过长的起了毛球的大衣,鄙陋的装扮,嗯,亦有一副鄙陋的表情。瞪着微滞的眼神,朝我怔怔望,惊恐余味,够她震撼半天。可——,没有拖很久,她很快张开嘴,大大地笑,冲我说的,“谢谢啊。”
      我是极不喜欢她嘴里的味道的,老年味,像发霉的咸鱼,可我一手抓环,一手抓她,空不出什么掩嘴了。
      我只是一羞,说,“不用。”明知自己的看似好心,是来迟了的那种,假了,不值一提。
      过了一站,我和婆婆的前面多出个空位。
      婆婆对我说,“妹妹,快点坐吧。”
      这次我没有多想,一扯手,将她带到座位上,她还在继续让,我就不理她。我只看外面,车窗是擦得很干净的那种,虽然沾了点人的呼气,蒙蒙地还能赏到外面的一二风景,虽然除了房子,还是房子。
      我不知道自己得了何种趣,伸手指贴窗,擦开一个角,这样,看得更清楚。
      我微微抬起头,视线就溜到房子上面去,正抬脚落脚跳着楼房顶的,是那个红红的夕阳。夕阳后追着一朵云,也不怕被烤炙了,默默守了那份执著,掉了一个影下来,窗上亦有画了,人的呼气与天落的云影揉在一起,让坐在旁边的老婆婆看得呆了。她,一直侧转头,不回过来我也看不见她的眼睛,所以很搞不清——她那突突的一低“叹”,究竟是无事虚叹,还是有事伤叹。
      婆婆突然伸出手,戳着玻璃,再也不能往前点一步,停顿住地说,“我以前是住这儿的……后来才搬走的。”
      我莫名其妙,不知她是否说给我听,看了下窗外,不得不答,“噢,你住梨花庄啊。”
      婆婆还说,“我以前是住在这儿的……以前住……后来才搬走的……”
      我撇嘴,不答了,她八成说昏话呢。
      婆婆又说,“我以前住这儿的,和我的儿子,媳妇,孙子……后来,才搬走的。”
      我耸肩,不答。
      婆婆说,“他们说,我很吵的,在一起住不惯了,让我还是走吧……”
      我愣顿,不答。
      婆婆说,“我起先不肯,媳妇……半夜里拿着铁杆敲我的门……我一直睡不着了,我说,那我走了吧……”
      我瞠目,不答。
      婆婆说,“哎,我以前是住在这儿的……”
      我唏嘘一叹,因为婆婆这时转来了她的脸,她的眼里不知是冻住了冬日的雾,还是淌出了心底的泪,伤伤的,又是静静的。
      也许,事情过得久了,回忆悲痛时,也涩涩地眨不出泪了,平淡得就像这个城市上空整日笼罩着的灰蒙蒙的颜色。

      唔——
      听一个人的故事,是有趣的。
      做一个故事里的人,是艰难的。

      婆婆下车,是在过了“梨花庄”后的很多站了。
      我与她同一站下的,分不同方向走,中途回头,亦能远远望见她跚跚彳亍的背影。
      想着刚才亦开走的公车,车旧了,遭人嫌,人旧了呢……
      年轻的时候,该在意的不去在意,同样走了大半辈子后,同样成了不被自己后辈在意的那个角色了,滚碾好久才发现,真的只能从鼻腔轻轻呼出淡淡的气了,只能用它画一扇窗的风景了。
      老得什么也做不了,悲伤,也成了一种奢侈。

      (200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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