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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九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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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芹、绿萼陪着我一起找,突然红芹拍了拍脑袋笑道:“瞧我这记性!郡主,阿绚的娘这两天身子不好,她今早上回郡王府探她娘去了。”
“哦。”我点点头,突然想起药吊子上炖的补药,不由大叫糟糕。跑出来这半天,怕是都要炖糊了。
于是忙往回跑,刚到廊下,就听窗户里传来赵瑗急促的话语——
“他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你?”
我不由停下脚步,凝神细听。
靖方旭仍然虚弱的声音轻轻响起:“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他就扣住我了。总之这次事情是我失职,官家免了我的官职也是情理所在。”
“平日也没听说你身上带匕首,怎么去个刑部身上就多出匕首来了?”赵瑗的声音透出难以遏制的怒气,我不由惊愕,他行事向来稳重,今天怎么听上去如此烦躁不安?
“殿下,您也知道我是去刑部大牢,里边锁的都是罪大恶极的囚犯,我不带个匕首防身能行吗?我以前每次去刑部大牢都随身带着匕首的。”
“那既然已经刺伤了他的腿,活抓他也就罢了,为什么要乱棍打死!”
“殿下,我刺伤了他的腿没错,可是那囚犯接着拔出匕首捅了我一刀。下官都人事不知了,怎么知道狱卒们为什么要乱棍打死他?”
赵瑗的声音低了下来,仿佛很无奈:“伯阳兄,你为什么要包庇别人?”
我心惊胆战地等靖方旭的回答,然后过了许久,屋里仍是怕人的沉默。
突然起了风,穿过庭院里的斜梅残枝,直吹到廊下来。门前挂着的朱红色暖帘,忽地被掀起一角,啪的一声轻响又落回在门槛上。我被这一声惊醒,发觉已经呆立了许久,背心都已一片冰凉。定了定神,我加重了脚步往门口跑过去。到门前一把掀起帘子,大叫着坏了坏了,冲到那药吊子前,手巾也不垫就把它端下来放在地上。回头一边捏着自己的耳朵,一边向靖方旭和赵瑗抱怨道:“你们两个大男人,东西糊了都闻不到吗?”
赵瑗神情已恢复正常,温和地看着我微笑。
“烫到手没?”靖方旭皱着眉头冲我走过来,“过来让我看看。炖的东西糊了也就糊了,药还多的很,手烫着可是闹着玩的?就那么急急火火地冲过去,可是傻了?”
“没事。”我放下手来笑笑。
“有事你就哭也来不及了,是自己的手要紧还是那点儿东西要紧?药吊子太烫手,勉强去端掉它只会伤到自己,得不偿失。何不等它凉些了再端?”靖方旭无奈地看着我叹道。
“药凉了不就没效了?”我好笑道,“就端了下药吊子,倒惹得你说教了这么一顿。”
赵瑗却若有所思地出神片刻,转身向靖方旭一揖,郑重道:“多谢伯阳,小王告辞了!”
不知为何,靖方旭竟毫不客气地受了他这一礼,然后怡然笑道:“阿谖,你去我书房拿那柄我画好的扇子给郡王夫人带回去。殿下好走,恕下官不能远送。”
赵瑗点点头,转身出门。
“殿下,阿绚去你府上看她娘了,你正好让她给你做了杏仁酪再回来就是了。”我从书房拿了扇子给赵瑗,送他到了门外。
赵瑗道声知道了,往外走去。
回到屋里,我不解地看看靖方旭笑道:“你好大架子,受郡王一礼且不说,郡王走也敢这么大辣辣地躺在床上不动弹?让那些言官知道了还不参你?”
“参我的折子怕是早就递上去了,身有君命却押妓嬉戏,有失官体,有负君恩。”靖方旭倒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我白他一眼道:“那也是你自找的,谁叫你不说明白,非得做出一副被顾蓁娘迷得七荤八素的样子?别人也罢了,你怎么连我也骗?”
他微微一笑,轻声道:“那样做是怕万一声张出去打草惊蛇,这案子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账簿没拿到手之前我不得不小心行事。”
我走到窗下,在碗口蒙了块白绢,又垫了手巾将药吊子端起在碗上方,微微一侧,倒出里边的药汁。药汁从绢上渗过流入碗中,发出沥沥的水声。
靖方旭收敛笑意,突然郑重起来,看着我问道,“阿谖,我们回湖阳去好不好?”
听他这么说,我放下手中的药吊子,抬头看他:“怎么突然要回湖阳?你走了,顾蓁娘的案子怎么办?”
“这件案子很快就会结案。”靖方旭道,“我这次受了伤,又无意间杀死朝廷要犯,想来处罚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了。”
“你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当时提审一个囚犯,不小心被他抓作人质。我喉咙被他掐着,偷偷掏出匕首想捅他一刀自救。这一刀正好捅在他的大腿上,那人疼得松开我跪在地上,我刚要命人把他锁起来,没想到他竟然拔出了匕首,一甩手扔向我,一刀就插在这儿了。”靖方旭说着指指自己的胸前,“那些狱卒要是重新把囚犯锁起来也就罢了,却不知为什么,一伙儿人一拥而上,乱棍把囚犯打死了!”
“那种人本来就该死,打死也就打死呗。为什么还要罚你?”我不以为然地撇嘴,端起药碗走到他身边坐下。药汁尚有些热,我端着在嘴边轻轻吹气。
靖方旭摇了摇头,得意地笑道:“你不懂,虽然是处罚,却也是祸兮福之所伏。我这个时候抽身而出,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为什么恰到好处?”我不解地问他。
靖方旭见我一脸迷茫,也并不多做解释,话锋一转笑道,“这人说来跟你还有些渊源,当日在报恩寺,有人试图刺杀普安郡王,却被你挡了一刀。刺伤你的正是这个囚犯。”
“九郎?”我愕然地脱口而出。
靖方旭霎时脸色变了,原本已略见红润的脸顿时一片苍白。他先是难以置信,然后浮现出惊恐痛苦的神情,嘴唇瑟瑟掀动几下,终于吐出声来:“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我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吓得背上起了一层冷汗,顿时茫然不知所措,手指一松,药碗跌落在床的木头边上。那药碗在当啷响着转了几个圈,从床边滚了下去。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裂作几瓣碎瓷。
我被那声音吓得打了个哆嗦,低头看到床沿边上药汁泼洒的四处皆是,兀自顺着床沿滴滴答答。我掏出帕子去擦,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来,将我的手腕紧紧握住。
靖方旭的手中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我无奈地抬起头,他双眼幽暗深不见底,倒映出我苍白惊恐的面容。他蓦然松开手,转开脸,只是淡然重复道:“原来这一切是真的……竟然是真的……枉我以为他们欺你失去了记忆栽赃嫁祸……”
午后极其安静,他的声音到最后竟透着凄凉,窗外的风声仿佛渐渐遥远,床沿上的药汁滴落地上,滴答,滴答……那声音如此细小,听在耳中却惊心动魄。我的心仿佛随着这药汁,一滴,一滴,蓦然沉下去,沉到万劫不复的深渊。心中只是黯然,终究是瞒不过,原来他已经审过九郎,知晓了一切……
过去的夏与谖,为了能嫁给普安郡王,不惜用苦肉计。她通过静安师太买通了九郎,让九郎假意去刺杀普安郡王,自己再挺身相救。可惜她机关算尽,却没算到自己真的死了而我穿越了过来。早在静安师太来找我的时候,事情的轮廓就已在我心底成型。可是我却胆怯得不肯去面对,以至于不肯面对夏与谖的整个过去。
是的,是夏与谖的整个过去,我突然想起来,其实这一切并不是我做的。抬头向解释给靖方旭听,可是他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心里又迟疑了,要如何跟靖方旭解释?说我是穿越来的,我其实并不是夏与谖?怎么说?谁又会相信?我张了张嘴,终究只是转过脸,讷讷道:“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过去怎么会那样……”
“你……”
靖方旭一字未完,突然双手抓紧被角,瞪大了眼睛,胸膛随着急促地呼吸剧烈起伏,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仿佛要将肺都咳碎了。自从身体渐渐康复,他已很久不像这样咳嗽,我忙上前为他捶背,他止不住地咳着,却伸手将我推开。只见他将半个身子探出床外,脸几乎憋成酱紫色,吼吼喘了半晌,然后猛地低头向漱盂吐了一口。
一块已经凝结的暗红色血块滑入水中,沉到瓷白色的漱盂底面上,分外触目惊心。
抬头看靖方旭,他脸上原本的紫绀退了几分,双目紧闭半靠在床头,微微地喘息。
我忙倒了碗茶送到他面前轻声道:“伯阳,你喝口水吧。”
他没有睁眼,也不伸手接茶,只是掏出一方帕子来擦拭了下嘴角。
我只好把茶放在他身边的小几上,转身想要离开。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靖方旭在我身后轻声道。
我不敢转头看他,只是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听。
“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本该好好爱惜,你竟然为达目的不惜自戕?但既然是跟九郎串通好了的,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弄得昏迷不醒差点命丧黄泉?是为了做得逼真吗?我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傻……你父亲原本是普安郡王的王府教授,甚得郡王的尊重。普安郡王对你又是痴心一片,就算他做不了主娶你做正妃,将来做侧妃也没什么不好。我已经主动退婚成全你们了……你何必要冒着谋刺皇亲的罪名去耍什么苦肉计?况且,难道你以为你救了普安郡王,官家和皇后娘娘就会让普安郡王娶你吗?你面对的是大宋宫廷,不是什么戏文里说的那些公子小姐,为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你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短短一席话,不知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情绪激动的缘故,靖方旭中间却停顿了三四次才说完。我静静听着,初时的惊诧不安已慢慢平复下来,心里只剩下无可奈何。平心静气地想想,靖方旭说的不无道理,原来那个夏与谖这样做确实不算是很明智的举动,她为什么要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