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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吹角连营 ...

  •   护城河结上第一层薄冰那夜,破军祭司在禁卫戟前勒马,雪白神骏仰身长嘶,惊得一墙之隔的更夫将铜锣都落了地,马身还挂有牵车束具,其后却不见车影,像是为赶时间而将束具挥刀断开。
      破军祭司下得马来,垂眼间便将倦色掩去,只露出个温和笑容问:“今日酒宴还未散吧?”
      待了许久才有宫人赶来,执灯引他进去,间或絮絮询问,祭司但笑不语,二人渐行渐远,禁卫又候到子时,复见祭司自己携了灯笼从宫内出来,先前披着的雪白外袍不知何踪,只着暗色中衣,细看才明白是用来裹了怀里抱着的什么人。
      那人年纪颇少,被汗水黏在颊上的发丝颜色浅淡,面孔瓷白微微泛蓝,半埋在祭司肩头,大约神志不清。
      “有劳了。”祭司对禁卫说了这句,声音轻柔,禁卫忍不住抬头多看他两眼,只见他上半张脸都被面具遮着,唯能显出表情的嘴唇也毫无表情,便觉得像有几滴冰水落到了颈后,呆呆看着他将那人送上马,自行牵着马沿御街缓缓而去。
      这不过是个开端,日后传得沸沸扬扬之事总要从破军祭司半夜入禁中带出的瑞兽陵光说起。

      瑞兽陵光现世的消息多少安抚了破城后的前朝余民。
      传说护城河结上第一层薄冰那夜,国主设宴款待将士,在座皆来自极北苦寒之地,不畏中原薄凉,酒到酣时酒令已行不清醒,国主想出个应景的玩乐之法,令禁卫带上兵败受虏的前朝定国公之子,称谁人能撬开这小公子的口,找到三皇子下落,便赏城池一座,美人二十。
      说起前朝三皇子,世人多要唏嘘他回朝回得不是时候,怪病也得的也不是时候,内忧外患腹背受敌,谁都没料到他能捱到破城之日,更是谁都没料到他能逃出汴梁,不知去向。殿后的乐将军自兵败至被虏未曾开口吐出半个字,如今已有半月。
      国主厚赏之下,众武将哄闹起来,因以往曾多次败于乐老将军,积愤难消,又早听闻这乐小将军长了一身硬骨,数日酷刑也未能让他张嘴,便有人提议比武,折了这小将军的锐气。
      昔日定国公乐绍成剑法冠绝中原,习武之人再多家仇国恨也难消慕才之心,国主欣然令禁卫取剑来,递一柄给乐将军,又命人端给他一碗前朝宫人埋于树下的桃花酿,乐将军反手挥剑将酒碗斩成两半,剑尖挑向那些说要折他锐气的武将,缠斗间发觉对手不出杀招,招招竟全是试探与折辱之意,分明可破他血肉的剑锋却只划破他衣服,割断他发绳,如猫戏老鼠。乐将军怒极,乱了吐息,剑招却更凌厉起来,他剑法好歹也学到父亲七八成,对手攻势几要被他盖了过去。
      如此往来数百招,国主面色渐显不悦,便使人带了宫门外莫名其妙半夜求见的破军祭司进来。
      破军祭司是众所周知的异类,身为中原人所谓蛮夷却甚是喜爱中原礼仪,自己常目无纪律来去随心,待麾下却极严苛,得罪的族人不少,只碍于他实力不敢挑明罢了。
      说来也古怪,撑着一股硬气的乐将军在见到这破军祭司后面露疑惑,几乎就要张嘴说话了,又堪堪把嘴合上。祭司向国主行礼,问明酒宴后唱的是哪出戏码,笑道,“如此好事,国主怎能忘了初七?”
      得应允后,便自法阵中抽刀向乐将军右肩劈下。他使的是柄唐刀,比一般刀剑要长且韧,又附带灵力,乐将军大约是不适应武器变化,这第一招便没接好,右肩刀伤深可见骨,应是斩到了筋脉,只得把剑换到左手。一招败则招招败,祭司又着意毁他左臂,刀刀见血,直至乐将军再也提不起剑来祭司也未停,只不过眨眼功夫,乐将军就遍体鳞伤洒了满地鲜血,待到祭司停手甩净刀上血水,他已单膝跪地,勉力撑着最后一口气不倒下而已。
      异象便是发生在此时。
      谁都道乐将军伤得太重活不成了,惶恐他把三皇子的秘密带进地府,却见炽焰从他周身伤口腾起,急速裹住全身,整个人成了只火球,缩在地上咬牙妄图把痛呼压回喉咙。
      国主皱眉,正要叫人取水,破军祭司却躬身行礼道恭喜国主。
      随后细说了那半死不活的乐家公子应是瑞兽陵光,陵光初次化兽前要经人身历劫,人身将亡则浴火重生,如此反复九度方可化为朱雀飞去。
      想那小公子肤白胜雪,较之终日不见阳光的宫娥都有过之,发色泛着浅淡褐红,眼眸金澄,本就有异于常人,闹出这番变数也不为怪。祭司缓缓说话间,他衣衫逐渐被自身燃起的火焰烧毁,伤口连带着层皮肉一起化为灰烬被寒风吹走,露出完好的新皮,根根赤金绒羽自鬓角、耳尖和肩甲处钻出,痒得他伸手抓挠。
      “……想来这陵光怀有恨意,怕是不会就范,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不如让臣带回调治,令它庇护我朝。三皇子之事,臣也可趁此拷问出来。”
      祭司说完了要说的,解下外袍将这传说中的瑞兽兜头罩住,勾着他膝弯托他坐在自己手臂上,乐将军惊慌之下双手撑在祭司的肩头,身体紧紧相贴间瞪圆了眼,手滑到祭司胸膛似想证实什么猜测,却耐不住身体已到极限,昏睡过去。
      国主眉宇间皱出川字,负手叹道:“破军祭司喜欢摆弄稀奇物什,拿去玩几天就是。三皇子去处,孤给你七日,七日后你把这朱雀还来时若还没问出,自己一寸寸去搜。”
      “臣自当尽力。”祭司如此答复,抱着那稀奇物什告退。

      国主赐予破军祭司的临时居所正巧是前朝定国公府,门上旧牌匾摘下,背面朝外搁在路边,新牌匾木匠还未做好,婢女也没调教到位,半夜里连盏廊灯都见不着,一派萧索景象。
      破城时祭司仍在龙兵屿祭坛祈福,这几日才匆忙赶来,也未曾在府中落脚,今夜牵马进门却熟门熟路,绕过前院与零落不堪的花厅,径直去了厢房,将仍神志不清的乐将军抱下马。
      触到他胸膛,乐将军拧了拧眉抬手推拒,力道轻得还不如挠痒痒,于祭司毫无困扰,只自己把自己气得甩甩脑袋,厚重白袍滑下头顶,露出耳尖与鬓角绒绒的细羽,不知什么时候几根尾睫也变长而红艳。
      祭司放他在床,定睛瞧了他一会儿,面具下眼睛漆黑看不清神色,忽然一手扣紧他下巴,一手捏住他鼻翼。乐将军对这变故难以置信,狠狠瞪着祭司,手抓不动脚也踢不动,全身上下只剩眼睛是有力气的,便觉得在劫难逃,脸越憋越红,眼前发黑,在快要窒息而死的最后关头本能作用,终于张开嘴来吸气。
      祭司看准了时机,探了两根手指到他口中四处刮弄。
      他又恼又羞,恶狠狠咬住那两根手指,像咬住了两根冰冷寒铁,生铁味道在嘴里蔓延。祭司不动了,轻声问,“无异是要咬断为师的手么?”
      霎时乐将军僵住,怔怔看着面前这人,齿间松懈,便让这人冰凉的手指挑起他舌头,从舌下搜出枚莹白珠子,握在手里,去桌边点了灯,迎烛火细瞧。
      那枚珠子白中透着朦胧不定的光芒,与祭司指尖都还沾着晶莹银丝,也不知究竟是何者折射的光芒更多,只让人觉得满室光华流转。
      “鲛珠?”
      “还我!”
      祭司回身见他面色惨白,正试图把自己从床上撑起来,大有以命相搏的势头,遂叹了口气,坐回他身旁把鲛珠还给他。
      “难怪瞳说他的蛊虫竟不肯接近你。好好藏着吧。”
      身上只披着一件白袍的乐将军想不出该往哪儿藏,只好仍攥在手心里,防备地盯着祭司。
      “我师父已经死了。”
      语气复杂,算不清有多少痛苦多少质问和多少猜疑。
      祭司半晌无言,手指触及面具,迟钝了一瞬,没有摘下它,顺着方才那句话低声道:“你说他死了那就算他死了吧,乐小将军,在下破军祭司初七。”
      “破军祭司初七。”乐将军埋头咀嚼这头衔与名字,苦笑两声,“就是你将我中原兵法数术传予蛮夷,破我父亲阵法,接连攻下三座城池,见胜利在望,功成名就,连战到最后的兴趣也没有便一甩袖子驾鹤西去,让我在汴梁城外等着斩你人头都等不到!”
      祭司摇头,温和道,“乐小将军,你师父可有教你,这世间仅学之一字不挑出身,昔日文成公主将中原典籍传予吐蕃,若有朝一日吐蕃来袭,乐小将军莫不要说这是文成公主的过错?至于怨在下带兵攻城一事,乐小将军应该清楚,国主重视帝都周围风气,破城后自会好好保护人财,在下也就放心由他人攻城,可若也由他人带兵攻远离帝都的要塞,破城后怕少不了屠城犒劳将士。在下向来治军严厉,做个让麾下痛骂的将领也好过三座城池化为鬼城。乐小将军若身为那三座城池,愿被践踏玷污,还是愿意由在下来?若是怨在下未能予你斩在下人头的机会,现在这机会已还到你手边了。”
      这席话说得让人既恨且堵,语气偏偏还缓慢诚挚,乐将军呼吸急促凌乱,抬起头来目光灼烫几乎能将祭司的木制面具点燃,声音因不久前的折磨仍嘶哑无力,却字字咬得干脆:“你明知我现在杀不了你!方才又施妖法把我变成这副鬼样子,究竟想做什么?”
      “妖法做不到如此地步,乐小将军可还记得,你小时候身体不好,你师父捉了只鸡来,给你喝了一碗难喝的东西,之后你身体就渐渐好了起来?”烛影落在面具的孔洞下,令祭司那双眼睛幽深难辨。
      “你怎么知道?”乐将军惊道。
      “那是朱雀血,关键时候也能救人命,但作用只有一次。下次你要是死了,就真的只好死了。”
      “这什么——”
      “这不重要,”祭司打断他的话,“乐小将军可知自己如今确已身为那三座城池?在下赶来,只因攻城一事若无力挽回,不如由我亲手来做。”
      “你要逼我说出三皇子下落?”乐将军气得居然笑了笑,“是不是找到这颗鲛珠后自以为没了鲛珠我就能受蛊虫或迷药使唤?”
      祭司看着他,长久未移开视线,低声叹息道:“何须逼你说,只要你在这儿,三皇子就会自己送上门来。有个至交好友就是这般不要命的事,和你选择留下来殿后一样,傻——”
      他将两个不合时宜的字眼锁回喉咙,面对着少年将军震惊、自欺又陷入恐慌的神情,合了合眼。

      乐将军浑身发抖。
      他近几年丢了很多东西,现在忽然找回某件失物,却因时间地点皆错,满盘皆输之感甚过城门失守那日。
      十七岁时师父不告而别,他满世界寻找,遇到同样在寻找走丢了的师父的闻人羽、寻找他师父做的通天之器的夏夷则,和寻找记忆的阿阮,一路历经千难万险,相扶相持,四人生出连体婴般同生共死的革命情怀,谁也不愿散伙。
      最先抵达旅途终点的是他。他于朗德追着个戴面具的男子大叫师父别跑,追进湖水里,被夏公子打捞上来,肚子挨了闻人姑娘一拳,吐尽湖水才喘上一口凉气,又要造船去追,师父终于无奈地认了他,却说自己只愿隐居桃园,不再过问世事,他却死缠烂打,害得师父一同上路,于捐毒遭遇暗杀,为助他们逃脱,师父引爆偃甲与暗杀者同归于尽。
      几乎同他一起抵达旅途终点的是夏公子,师父的通天之器也无法为他改写死局,夏公子失望之余也失落了最后那点天真念头。接下来抵达旅途终点的是闻人,她找到被种了蛊毒当试验田养起来的师父,挽了个利落花枪送师父上路。最后抵达旅途终点的是找回记忆的阿阮,她记起了自己原来是根露草,灵力用尽就要散去身形。
      四人揣着空空落落的心各回各家,除阿阮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夷则远非鸡狗,三皇子本就自身难保,身边更容不得来历不明的女子,此乃后话。散伙前夏公子要乐公子装作彼此以前从未相识,以后也形同陌路。
      别人不过认为乐小将军是继承乐老将军遗志,保护最后的皇室血脉而已,知道他们彼此可托付性命的,唯死在捐毒的偃师谢衣。

      “我师父已经死了。”他再次确认道。
      “的确是死了。”祭司也认同道。
      乐将军魔障了一样盯着祭司,提气道,“我幼时不学无术,遇见师父后才找到目标。师父偃术已入化境,我不知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善事,竟然得他教我多年,可我白学了这么多年,前方总捎来消息,说我制作的偃甲你动动手指就成了一堆废物。我曾以为可以凭着师父传授的偃术抵挡你,却忘了青出于蓝这说法,在我与师父这里还没能成真。”
      祭司略微失笑,“乐小将军,你说这种话,是暗指你是青我是蓝?”
      “除了师父本人,还有什么人能眨眼间就拆了按他套路做的偃甲?”
      “不过普通机括而已,拆多了就熟悉了。”
      “果然就是你,”乐将军吸了口气,厉声道,“你每次不认我时都是这副语气!”

      “不过给你两次与我断绝关系的机会,何来‘每次’之说?”祭司的唇抿了抿,笑容苦涩,“这是怎么了,先前一个劲地宁愿我死了,我以为你无法承受,就随你的意,现在你又一个劲地逼我认你。”
      乐将军眼圈已红得要渗出血来,伸手颤抖着摘下祭司的面具,露出他仰望多年的那张脸,温雅端方,初看谦谦如玉,再看却内敛着坚韧难催的剑气。
      “我认你,你也认我,话才问得出口。”乐将军回神道,“从一开始师父就是故意的?在那处街角哄我,送我回家,教我偃术,只因为你要把这里的可用之物全都学走,带回你故乡?你早就想摆脱我,是我纠缠不休,你才不得不演出假死戏码?你说你故乡在极北苦寒之地,想来中原寻找解决问题之法,占领这里就是你最终找到的方法?”
      破军祭司微蹙的眉宇失去了面具的遮掩。
      他问得太多了,祭司没有逐一回答,只说了个“是”字。
      乐将军按着面具,低头又说,“还有一事我想问清楚,爹爹为我与曹家小女儿定亲之日,你说你去买布,买到夜里都没回来,我找到后半夜才发现你醉在龙津桥边,看见我就按着我不让我走也不说话,天快亮了你才又恢复说话慢腾腾的原状。你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祭司无奈地摇头,“我怎知醉酒后的事,你认为我说了什么,就说了什么吧。但你和醉酒之人计较,有意义吗。”
      “确实,”乐将军扯了扯嘴角,“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觉得心里烧着的炸药受潮熄灭了,烟熏得头脑发昏,也就无心再去计较醉酒次日谢衣的不辞而别,现在想来,不过是为了脱身回朝准备战事。当年乐家公子分明是追师父去了,却被人当作逃婚私奔,即使后来回了汴梁,也没良家姑娘肯要他,这些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小肚鸡肠。
      无意义的话已讲到天将放亮,乐将军捱不住筋疲力尽,手里攥着祭司的面具睡去。
      祭司也奔波数日,看着昔日的徒儿昏睡,才显出些心力交瘁的倦容,坐在床边又看了一会,几次想要离开却都挪不动脚,结果模糊中就躺到他身后,闭眼时听见隔壁院落传来鸡鸣。
      次日他被门口婢女的嘀咕吵醒,睁眼见日头已高,穿透窗纸,室内一片冷冷的通明。婢女正商量着要不要叫他们起来,因宫中的偃甲鸟已飞来两只。
      祭司小心翼翼从乐将军手里抽出面具,覆在脸上扣好,推门出去,将她们吓得惊跳,又忙着屈膝叫道“大人”。
      “无事。别吵着他。”
      祭司低声说了,让她们全都退了下去,院子里只余两只偃甲鸟。
      他拿着它们走远了些,听见第一只是国主的声音,叫他在问清三皇子去向前别把人弄死太多次,变成朱雀可就说不出话了。第二只还是国主的声音,说整个汴梁都知道了破军祭司昨晚宠幸那乐家小公子,到中午还没起,劝他别把人弄死太多次,变成朱雀可就说不出话了。
      祭司苦笑着意识到自己的名声在接连攻破三座城池且对部下严苛到残酷的事迹之后,已坏得一塌糊涂,怕要不了几天,他的非人事迹就要传遍中原。
      他想起许多年前在这同一座汴梁城中自己带着年幼的小徒儿四处游荡,与他一起研究每株树木与花草的名称,分辨汴水中不同种类的游鱼,无人畏惧他,顶多是敬而远之,他的小徒儿蜜糖般粘在身旁,不知距离为何物。画面清晰如昨,却已像隔了三生。

      乐将军醒来时天都快黑了,摸摸头顶和耳朵确认绒羽已经消失,又见四周无人,便试着去翻墙,在花园里跑到一半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只裹了那件雪白的祭司袍,长至垂地,其上绣着精密银线,既扎眼又冷得要命,踩在地上的双脚给冻得通红,很快鼻头和脸颊也红了,打了数个喷嚏。
      他纳闷天气这么冷,昨天是怎么活着回府的,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似乎一路被人抱着,脚未沾地。亦想起幼时有次汴梁大雪,他踩进冰窟里,连眼泪都冻成冰时,师父剥了他全身湿衣,将他裹在大氅里抱他回家。
      他打了个哆嗦,往自己房里跑去,意图翻出自己的衣服,可衣柜里竟是空的。他又跑去别的房间,路上被不认识的婢女红着脸拦住,说祭司大人要他去吃晚饭。问及哪里有衣服,能不能给取套衣服来,谁的都行,婢女脸更红了,说府上除祭司大人外只有女仆,只有祭司大人的衣服和……乐将军掂量了下穿自带发光体的祭司服和穿女仆装混在人群中何者较为理想,为免吓人,只好狠心排除后者。婢女又说,祭司大人把他自己的衣服锁起来了。祭司大人是铁了心不让乐家公子好生生穿上衣服。她只想得天真,乐将军却感叹到破军祭司的聪明才智。在这种天气里没有衣服,无需牢房和锁链就能困住一个人,也无需看守,每双眼睛都能成为监控。乐将军只得赤脚站在自己与家人曾经的府邸、自己已被冬霜冻得不剩一片叶子的花园里,愣怔怔看着假山下那汪死水在眼皮底下慢慢结冰,有条锦鲤翻了肚皮,一半被冻在冰上,直到此刻,他才尝出国破家亡最绵长的那股后劲的滋味。

      “我故乡一年四季有三季比这时候还冷,”不知何时找到这里的破军祭司柔声说,“要是赤脚走在地上,脚被石头磕到就会碎掉,人们就只好做出很厚的鞋。”
      说着俯身抱起他,不顾他挣扎,和昨夜一样带他回那间厢房,那里曾是以前的谢衣在汴梁的住所。
      “而我的亲人对我说出宁愿战死也不想被冻掉脚趾这样的话之后,我离开他们来到中原,试图寻找挽救之法。”
      祭司把他放在床上,让人去将晚饭搬来。
      出乎意料地清淡简朴,不过是白米加红豆熬的粥与一小碟切成薄片的腌黄瓜。
      “我来这里后吃的每一顿饭,都丰沛得让我咋舌,粮食每一粒都饱满鲜亮。”他慢悠悠说着闲话,自然得如多年前一样,给他曾经的徒儿夹菜,“无异做的糕点更是可以两个月都不重花样。”
      乐将军裹在被子里仍冷得发抖,抱过热腾腾的粥来喝。
      “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懂,没有吃过苦头,最大的痛苦就是乐老将军逼你练剑,我以为你是被惯坏的小公子,可你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地方不是善良纯净,”祭司微笑着伸手帮他抹掉嘴角米粒,继续道,“这种天生的好性情当真让我刮目相看,而我见你虽想做出偃甲鸟,对小鸟看来看去却不捉来剖了研究,对生命的珍重已超出我想象了。”
      乐将军忘了吃饭。
      “我已杀了许多人,且现在正筹划着怎么杀了你。”
      他与祭司对视许久,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祭司唤人将食具端下去后才又找回方才说到了哪儿,继续道,“许多年前我们在汴梁四处游玩的时候我的族人却在想,为什么神农神上要抛弃我们这片土地,无异,你没见过憎恨能把人扭曲到何等地步,而当你见到这憎恨的源头时,连最善辩的人都可能说不出任何安慰或斥责的话来,所有劝说他们的语言都显得冠冕堂皇。”
      乐将军低头垂下睫毛,遮住太容易暴露情绪的眼睛,缓缓道,“破军祭司,有的人容易满足,有的人即使暂时解恨了也还是不会满足的,如果汴梁和别的地方相比,物资匮乏,这些人会迁都,会寻找更好的地方。到时候黄泉路上相逢,记得告诉我你们是怎么亡国的。”
      祭司蹙眉,乐将军把这理解为不信,就问,“国主愿赏你田宅,赏你美人,却真的愿意把陵光赏给你吗?”
      也不知是话中何处触了祭司的底线,他眼睛略微眯了眯。
      “我非贪图赏赐之人。”
      “不是说你想要这些赏赐,我的意思是你效忠的人不会安心盘踞在此,他要陵光庇护他王位,他要杀夷则斩草除根,下一步他会征伐更远的国家。”
      “甘心把陵光送给他人亵玩的国君,这世间永不可能存在。”
      祭司语气略显嘲讽。
      乐将军脸上一阵潮红,似又回到能被师父几个字就逗得面红耳赤的年纪。
      “若是你效忠的三皇子,愿意把你送给我吗?”祭司温和地问,像在考问他某具偃甲的磁极该怎么装一样。
      “夷则当然会送给你。”乐将军笃定地道,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若你还是谢衣。”
      祭司却摇头,“三皇子生于宫中酷寒之地,与我族人又有何区别?我与你只愿昔日旧友初心不改的心情又有何区别?无异今日想提醒我君心难测,当时时警惕,同样的话,今日为师也望你记在心上。”
      他一时松口,惯性地用了说了许多年的为师二字。
      乐将军微微出神,只当没有听见。

      第三日破军祭司不给乐家公子衣服穿,任其光着脚跑来跑去的事也传遍了汴梁,并从南熏门一路往外传去。
      战事尘埃落定,幸存者很快又回到生活正轨,即买菜时传播花边新闻。汴梁城至今还流传着几年前乐家小公子逃婚追着他那丰神俊朗的师父而去的轶事,逃婚前夜,月明星稀,有路人看见乐小公子被他师父扣在身下,面色绯红,一副情窦初开让人不忍直视的模样,就在那龙津桥旁的柳树底。这回又与破军祭司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乐小公子怕是一辈子也别想成家了,纵使俊俏得祸国殃民又怎样。有人接道乐小公子既是瑞兽,俊俏得祸国殃民是不是有些不妙?祸国殃民这词胡乱用在此处并非没有依据,人们都还记得他怎样临危受命,手握重兵又折了汴梁城。总之兴许祭司大人爱他美貌却忧他真身,不给衣服穿是怕他如九天帝女,披上羽衣就要飞回天庭,若真放飞了陵光,祭司就该问斩了。
      破军祭司遭同僚询问花边新闻的细节,对以上种种未作任何解释,也死性不改,仍未派人出来给乐家公子购置衣物,回家时盯着乐小公子瞧了好一会儿,直看得后者寒碜得一撮碎头发都竖了起来,才叹气道,“哪里好看了,又傻又呆。”
      婢女向他汇报,他不在家的时候乐公子试着拆过他锁衣服的箱子,没拆开,也没找到体型合适的婢女。
      祭司抚过箱子四周,发觉内里机括已被拆开小半,既为徒儿欣慰和骄傲,又想挫挫他锐气问他怎么只拆得开小半。最终记起师徒情分已如跌落杯盏,碎了一地。

      第四日飘落几片小雪,地面结了冻,乐将军就彻底被禁足在屋里床上。
      祭司住隔壁,每天天还没亮就能隐约听到他推门去上早朝,将近中午才散朝回来。他总说自己在外头吃过了,只坐在乐将军对面看着乐将军吃。下午至晚上还是留在乐将军屋里,半躺在窗前软榻上看书读信,偶尔来几个部下汇报事务,进门前都要敲上好大几声。
      傍晚时恼极了的乐将军与祭司拆招,他没有武器只有满身焦灼的杀气,祭司有武器却不用,空着手从容应对,乐将军竖起右掌推向他胸口时他觉得奇怪,那只手掌并没带任何内力,甚至没有非常用力,于是他也没有躲避,那只手掌就落在他左侧胸膛,停滞片刻。然后他把武艺不精还赤着脚,冻得差不多了的乐将军扔回了床上。
      第五日乐将军把不对劲的事理了一遍,终于确认面前这人是尊偃甲,如此问了,破军祭司难掩骄傲地赞赏他眼力有长进。
      谢衣的确早已死在捐毒,然而因窥得偃术终极,找到继续留在这世上的办法。只要剩个头颅在,谢衣就能利用偃甲生存,竟未竟之事。碰巧廉贞祭司去捐毒寻他传达国主之命,便将他头颅带回,装上早先闲置在龙兵屿的偃甲之躯。
      乐将军哑着嗓子道难怪你胸口没有心跳,又不喜欢吃饭。说到这里,小声加了句,你想吃什么?
      祭司迟疑一下。
      以往被这么问时,他总要想上片刻,因徒弟能拿出手的菜色太多。他二人常于傍晚去龙津桥南夜市寻新奇吃食,往往最后变成无异眼巴巴蹲在摊子旁偷师摊主往兔肉上抹料酒、现调梨汁凉水、制粉羹、滚个霜糖元子什么的,回去又变着花样做给他试吃。
      祭司嘴角露出浅浅笑意,“我吃什么都一个味。”
      乐将军不知怎么,微微发抖,掩饰不住眼中疼惜神色,又问,“你是只有手冷,还是已没有体温了?”
      祭司便过去侧身坐于床畔,将缩在被子里的乐将军揽进怀,偃甲躯体居然也不受头颅控制地有些战栗,他极轻地叹谓一声,将怀中人托起来,看着他顺势跨坐在自己腿上,雪色祭司袍因此滑开,露出少年瓷器般细腻修长的双腿,霎时觉得灼热火炎和彻骨绝望烧遍每根流着低温液体的血管,冲荡金属关节,齿轮发出危险的过度咬合声。
      他体温升得迅速,原本只是维持在血管不至冻结的温度,此时变得有些烫人。
      “没有体温,为师难道不怕被冻上血管?”
      “师……师父。”
      乐将军豁出一切般吐出这两个字,便用完了全部的用于放纵自己的勇气,像以前那样炽热又惶惑,带着怯意注视他。
      “乐小将军,你我都不要说笑了,”祭司握住紧贴着他的温暖腰身,不知究竟是想推开还是拉近,静止在这动作上,“在下只是破军祭司初七,为完成谢衣没完成之事,还谢衣未还完的债务。况且谁家徒弟会用这般姿势唤他师父,又有哪个师父会这样……轻薄他徒儿?”
      是有的。
      无异幼时又不是不曾爬到他肚皮上坐着,为躲进一小片被他霸占的树荫或摆弄趴在他胸口打瞌睡的偃甲猫。只是当年短胳膊短腿的稚童已长成俊俏的小公子,这姿势就显得撩人。
      继而抓住他衣襟,低头凑过来细碎凌乱不得要领地亲吻,又在摸不着门路时眼角泛红,伏在他颈边无措喘息,就有些过火了。
      “乐小将军需要学的东西真多,竟连亲吻都不会。”祭司轻叹,按住他后颈,悉心相授。
      暂且忘记走的是哪条岔路,只是为了撕破假象抵达此地,他二人都忍耐自抑了太久,即使平日里悠悠然然说话都比别人慢半拍的祭司也有些急进了,又难以餍足,直至四更声远远传来,乐家小公子全身都湿淋淋的,一声接一声喘不过气地咬着破碎字句,祭司始终没听清那叫的是师父还是谢衣,又或者两种称呼本就混为一谈。
      他叫人打水,亲手替沉睡不醒的少年清洗,心魔躁动,竟宁愿这少年永远沉睡下去不复苏醒,因醒来就不会再唤他师父或谢衣了。

      乐将军梦中翻来覆去,睡到次日中午,这已是第六日,三皇子在南熏门外十里处驻兵。
      他来得像幽灵一样,国主让祭司加固汴梁过滤灵力的结界,确保一只偃甲苍蝇都飞不进来。
      贪狼将军主动请缨出城打探,回来说那三皇子已易骨,再不是鲛人,拥护者翻了几翻,但脸色难看估计还没缓过劲,兵力不足以攻城,羽翼未丰,虽构不成大威胁,但还是相当惹人烦躁。
      他让贪狼将军捎回一句话,“在下虽不能夺回汴梁,却可为后人铺路……”
      雩风将军嗤笑道,“三皇子的伟大志向竟是为后人铺路。”
      “老子还没说完!”贪狼将军怒道,“前半句是威胁,后半句才是来意。”
      来意是讨要乐将军。
      说罢他看向正与乐将军闹着绯闻的祭司。
      多日的酒足饭饱莺莺燕燕磨掉了朝堂众人些许战意,传言破军祭司更是醉生梦死,不愿走出乐小公子的房门,还能迅速被招来已实属难得。见他站在殿前迟迟不语,谁都以为他纵欲过度伤了脑。
      国主却道,“原来祭司自毁名誉是为了钓鱼,当真下得一手好棋,未到七日就已把三皇子找来。”
      国主说着,将任务布置给破军祭司,“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了,怎能辜负他求死之心。”

      祭司点兵结束,抄远路经过龙津桥,见夜市虽然冷清却还有些熟悉的老摊铺开着。
      他买份藕粉丸,付了碗钱,便端着那只盛满藕粉丸的粗陶碗回府,过门槛时已经凉透了,就让婢女拿去热。
      因藕粉制来麻烦,温度难以掌握,乐家的小公子虽喜欢吃这玩意,却很少自己动手。隔着许多年又尝到相同滋味,乐将军眼中似有大雪飘落。
      祭司回头看向窗外,的确是下起了大雪。
      乐将军也看着落雪,鼻尖因碗中热气而有些泛红,“我很小的时候随爹爹赴宴,官家坐在大殿尽头,与几名近臣畅饮。那地方灯火通明,当真是满座衣冠胜雪。后来也真的下雪了,到处都闪闪发亮,只有个闷闷不乐的小孩呆在暗处,现在想来应是夷则。”
      “听闻三皇子易骨成功,已不是鲛人。”
      祭司说。
      乐将军陷入沉思,后幽幽道,“汴梁城失守那日,阿阮力竭化为露草,夷则难过极了,妖力爆发,拉都拉不住,吓坏了许多人,被我敲昏托秦将军带走。想来他是恨极这鲛人血脉,如此易了骨,也算好事。”
      “阿阮姑娘化为露草了?”
      祭司怔了怔。
      乐将军垂下头来,“闻人也……用了禁术,秦将军带她和夷则走时,我不知道她怎样了,用过两次禁术的天罡会不会撑不住?”
      祭司无法作答,转身去取装着衣服的偃甲箱,放在乐将军面前。
      “无异可要再试一次自己有没有出师?”
      乐将军耐不住这诱惑,心跳加速,颤抖着手把箱子拉近,当手落在环环相扣的锁眼处,颤抖止住了,他全神贯注地开始解锁。机簧相互牵引发出清脆又悠长的声响,对偃师而言美妙如天上音乐,二人都屏住了呼吸。乐将军发觉每种声音的细微变化正是解锁关键,便闭上眼睛凝神谛听,额头与鼻尖沁出细汗,脸颊也因极度专注而泛红。
      祭司看着他动作,目光幽深,微露赞赏。
      箱子解开了。
      乐将军还未缓过劲,祭司就已拉起他,取出箱中衣物给他披上,大约是怕他觉得冷,把原先那件外袍也披在他肩头。乐将军刚刚因解偃甲锁而亮得惊人的眼睛现在简直快要灼烧起来,流溢着赤金色泽,与之相反是他变得木讷笨拙的手指,系了两遍带子没有系好,最终还是祭司帮他系上。
      他目光灼灼看着因此而靠得很近的祭司,呼吸交错,对方视线也从腰带处扫上来与他相对,瞳仁漆黑如深井,眉峰里敛着的凛然剑气跨过安全距离后便无可抵挡地威压过来,迫入魂魄。
      “无异若生为女子,可愿嫁给为师?”
      祭司这话问得突兀,思绪又仿佛不在此处,像念戏文一般琢磨着,回味着。
      乐将军却记得这正是多年前谢衣醉酒将醒未醒之时说的那句,也记得自己面红耳赤地反问,师父若生为女子,可愿嫁给弟子?谢衣眉目如画,唇间含笑,搅乱了漫天星斗,乐家小公子只觉头晕目眩,未待他回答,就别过脸去,悄声细气磕磕巴巴地说,弟子失礼了,弟子,弟子,弟子是想说……弟子自然是……愿意。最后两字含在喉咙里,乐小公子自己都没听见,谢衣也熬不住他结巴,早就睡了过去。
      乐将军闭了闭眼,赶出满脑子的干扰,答道:“若还是许多年前,我是乐无异而不是乐将军,我的师父是偃师谢衣而不是破军祭司。师父这么问,我就是立刻死了都是愿意的。”
      祭司又道,“那鬼市子茶馆舞偶戏的,如今旧戏又删删改改成了新戏,唱得便是这一出。但当年你我做给小翠的偶人都换了新的衣服。”
      “唱的是乐无异与谢衣还是乐将军与破军祭司?”
      乐将军轮廓明晰俊秀的下巴被领子上一圈狐狸毛围着,贵气中透着点令人心痒的柔软,可他那双眼灼烫锐利,像要把自己、把别人都割碎了烧净了般。
      祭司未答,自法阵里召出唐刀,走向院中,斜斜垂着的刀锋很快落满了雪。
      乐将军在他面前站定,眼色透亮如琥珀:“祭司大人,领教了。”
      话音既落,他足下聚力,瞬间手掌就触到了祭司右手,势在夺刀。
      这必然到来的厮杀和昨夜无可抵挡的纵情一样,都果决凶狠,连雪片都未来及落地时,祭司退了半步,手腕翻转,唐刀划过一个炫目弧线,震着空气发出高亢龙吟。
      “三皇子到南熏门外了。”他温声说,“可要破我结界,只有一个办法。”
      刀还未停止震颤,已经被送进乐将军手中,刀尖向上刺进祭司喉咙,带着冰霜洞穿头颅。

      这一日汴梁大雪,白花花地将夜空都遮住了,光絮满城。
      鬼市子早早散去,仅剩几扇窗门还透着灯火,其中有伎人舞偶戏的茶馆里还坐着寥寥看客。
      娟秀的姑娘变换嗓音,抑扬顿挫念着戏文,十指挑动木枝下悬的褐衣偶人做了个揖,与对面白衣偶人搭起话来。
      这位公子可是醉了,怎地满身酒气?
      谢某来选布料,并非滋事。
      不才眼拙,原来是谢先生,先生买布,可是要送给家中妻女?
      谢某不曾娶妻,只因初次收徒,不知这天下师父可都与谢某一样,见徒儿要成家,竟生出嫁女儿般的心情,依着族中习俗,谢某是该送他嫁衣。
      先生醉了,竟忘了您那徒儿是位翩翩公子,怎可是嫁衣。
      嗳,多亏了店家提醒,怪只怪我那徒儿生得美貌,竟让我忘了他与我同为男子,又怎好动了求亲之念。
      先生说笑。
      谢某确是说笑了,我与我那徒儿间隔着的,又怎是这儿女私情……

      白衣偶人负手转身,将脸面对了布景。
      布景之后木箱里蓝衣的偶人静静躺着,还未到上场之时。
      那偶人的真身,乐家小公子正裹紧洁白胜雪的祭司袍,向南熏门跑去,右手拖着吃了血的唐刀。
      御街不见半个人影,只听得到靴子踩在雪地上的细碎声响。
      破军祭司笼罩汴梁的结界正一寸寸溃散,和雪落方向相反,是向上散去的,色泽如萤火。
      不多时,南熏门上察觉到变故的守卫吹响号角,接连传往新郑门、新宋门、封丘门,又往东西延去,号声围城。
      乐家小公子哽咽着竭力维持呼吸,视线越发模糊,只觉得自己越缩越小,短胳膊短腿,恐惧于汴梁百年难遇的一场大雪会把师父埋不见了,就从家中偷跑出来寻找,踩进个冰窟窿时被人拎着后领及时拽出来。
      一阵天旋地转,乐将军揉揉眼,摸到满脸泪水,麻木地发觉自己像幼时一样摔倒在同个坑里,但那坑看起来已如此浅,还未没他膝盖。
      他迅速爬起来握紧了刀,对逼近的守卫使出一招新月连环,又反手架住背后刺来的长戟,一步步杀向南熏门。
      祭司的结界终于在刀光剑影里散尽了,霎时南熏门内一块雪地罩在冰蓝咒术里,灵力越发强盛,隐隐透着肃杀。
      “夷则!”
      他带着还没散去的哭腔喊道,那阵法便循着他声音移动,到他身前时光芒大盛,咒文流转盘旋,刺来的武器落了空。
      守卫再能睁开眼时,只剩雪片被气流搅得凌乱翻腾,迟迟未落。

      至此汴梁延续了六天六夜的瑞兽陵光的传说,落下个模模糊糊的帷幕。
      据说汴梁城被大雪淹没那晚,因前朝三皇子驻兵城外,汴梁城城门未及日落便已关上。
      进不了城只得住在马车里的客商半夜被军角声惊醒,就看了会儿雪,偶然瞥了眼城外远山,见雪地里站着两位年轻公子,一个穿黑色大氅,另一个裹着雪白的袍子。
      那白袍公子面向汴梁城,在广袤天地间忽然屈膝跪拜下来,双手交叠置于额前,这极重的一记深礼让他近乎融进莽莽白雪,长久未曾起身。
      风声如泣,客商被摄了魂魄般移不开眼,忧心自己撞见了妖物,便揉揉眼睛叫家仆也来看,再抬头时雪淹马道,山前已不见人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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