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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六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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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氏缠绵病榻半月,一是虚症,气血不足,二是她又不爱说话,从来心事憋闷。
沈寒香一进门,就听搜肠刮肚一声干呕,先吐了晚饭出来,后有气无力靠在引枕上,视线在空中盘桓半天,已犯起迷糊来。沈寒香忙坐过去,握住她娘一只手,触手摸到冰凉的皮肤,马氏有出气没进气,嘴唇不住颤动,似在说什么,却任凭沈寒香将耳贴在她唇上,也听不清她说的什么。
“怎么回事?”沈寒香问。
三两在旁站着,说话哆哆嗦嗦:“才刚睡下之后,奶奶说觉得烧心,扶起来就开始吐,先才吐了睡前吃的药。”
马氏眼皮虚耷着,眼白露出些,看人不清醒,掌心虚汗湿润,沈寒香只觉心如刀绞,想叫个人来,又想起沈家已没了人。只得先扶马氏坐起,靠在自己怀中,吩咐三两去调些糖水来,润着马氏的嘴皮。
“香儿……”马氏声音稍能听清了些。
沈寒香低下头,紧抓着马氏的手。
“你爹,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
沈寒香以为马氏在同她说话,紧接着却听见一句:“容哥,你不是嫡子,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挣出自己的脸面来……省得任人摆布……”
马氏嗓音虚弱,时断时续。三两递过去糖水,小声问:“奶奶都说胡话了,奴婢去看看林大夫来了不曾。”
沈寒香冷着脸,摇头阻止道:“不忙,南雁才去,看也不成那林大夫就快马加鞭来了。去弄点热水过来。”
三两应了,等着水来,沈寒香便拧了温热帕子,给她娘擦脸,听她念叨些胡话。马氏一生为子女、丈夫所牵累,此刻说的昏话十有八九与沈平庆相关。那些故人名字,都是前人的故人,沈寒香本不曾放在心上。马氏却忽然挺直身,一扬手打落沈寒香捏着的帕子,马氏眼睛瞪得极大,抓沈寒香的手劲也大,刹那留下个红印在她腕子上。
马氏急促喘息,透过沈寒香不知在看谁,神情恐怖至极,眼底猝然汪满泪。
“中丞……”她虚张着苍白的嘴唇,忽然闭起眼,软在沈寒香身上,两滴眼泪顺着害病瘦削的脸滑入颈中。
“老爷,你为什么总看那一个,她心里根本没你。”
马氏身体有些抽搐,沈寒香把她手脚按着,整个人气喘吁吁趴在马氏身上,起初马氏手脚还挣扎不已,不知消得多少功夫,外头传来南雁惊诧的声音——
“小姐……林大夫请来了。”
沈寒香冷着脸,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见马氏已昏睡过去,毫无挣扎醒来的迹象,才翻身下地来,累极地喘气。
“这么晚,劳烦林大夫跑这一趟,快替我娘瞧瞧吧。”
那林大夫忙上前去看,只见马氏面如金纸,掐了两掐人中,又翻开她的眼皮察看。
沈寒香在旁冷眼看着,金针扎入马氏头部穴位,心里已先就凉了半截。果然林大夫费心淘神半个时辰,站起身来,为难地望向沈寒香:“可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霎时间沈寒香木着脸,咬牙攥拳站着,半晌才听见自己说:“请。”
那是沈寒香人生里最难熬的一个开年,除夕过得就是她有记忆来,前世今生里,最为寒酸的一个年。紧接着春日里,马氏过世,家里半个当家的人都没有,徐氏一听马氏去了,嘴角诡异笑了笑。
沈寒香就站在大夫人的院子里,徐氏早已连字都不写了。
她老得很快,头发白了大半,雪白的梨花落在她绛紫的裙上,徐氏以极尊贵的姿态,扭过脸,抬起头向沈寒香痴痴问:“谁死了?”
沈寒香说:“我娘。”
徐氏问:“你娘是谁?”
“马家幺女,马绿书,你丈夫最宠爱的女人。”
彩杏端着给徐氏的药站在不远处廊檐下,有一下没一下搅动吹气。沈宅曾是个亲王宅邸,大而空旷,如今人少了,更空,更大,更静。
徐氏鲜红的手指尖拈起一片梨花瓣,她眼窝深陷,精神却不差,眼神带着威压。
沈寒香丝毫不惧,自沈平庆走后,徐氏已不管事,如今只是个吃闲饭每天汤汤水水四五道提前迈入老年的妇人。
记忆里徐氏又哭又闹的场景,已经久远得沈寒香几乎要记不得了,那时候她还是沈家的女主人,就是老了,也是说一不二,她哭一场闹一回,沈寒香的东西就会被小厮们打包丢出门外。
如今掉了个个儿,沈寒香却恍惚觉得,那个徐氏,与眼前的徐氏,不是同一个。
面容沉静,久久凝视着梨花的徐氏像一道安静的背景,沈寒香咳嗽一声,彩杏端着药走下来。
谁也没想到,徐氏猛然站起,扑到沈寒香身上,那一下猝不及防,沈寒香一屁股坐在地上。徐氏嘴唇涂得很红,她带病,是一种暗沉的红,犹如凝固了的血迹。
彩杏忙向廊下放下药碗。
“夫人!”
沈寒香捏着徐氏的手,也就那一下她没提防,她扶着徐氏,令她坐回椅中,徐氏仍然死死捏着她的手,气愤之极地怒斥:“小贱蹄子!你勾引我丈夫!”
沈寒香眯着眼。
彩杏慌张地跑来,按着徐氏,抓住她的两只手从沈寒香腕上剥下来,抚慰孩子一般,摸了摸徐氏的额头,拿捏她的后脖子,顺势抚摸徐氏弯曲的背脊。
“莫怕莫怕,明日去放纸鸢,你的锦鲤纸鸢呢?”
徐氏茫然地看了彩杏一眼,嘴里喃喃道:“对,我的纸鸢呢?”
“好好想一想,放在哪里了?”彩杏的声音很轻,就像一个催梦师一般。
徐氏嘴巴里咕哝着旁人听不清的话语,半晌她嘴角抽搐,笑着笑着向沈寒香招手,说:“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
彩杏警惕地看了眼沈寒香,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沈寒香握住徐氏的手,蹲在她的躺椅之前,徐氏坐了起身,额前流苏玉坠映在她眼底摇来晃去。
“我丈夫,他还没来得及娶妻,就死了。”徐氏仿佛被自己的话吓住了,捂住脸,哆嗦着蜷在躺椅里。
阳光很好,沈家大夫人缩在她的椅子里,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可靠的所在,不住小声嘀咕。
彩杏拿手帕替沈寒香擦了擦手指,沈寒香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廊下还腾着热气的药碗。
“奴婢会看着夫人吃药。”彩杏说。
“这药不见效,就别吃了,等找到好的大夫来,再给夫人看看。”
“是。”
彩杏以为至少在徐氏走前不会露面了的大夫,半月后登门造访。是一名刘姓的太医,陪沈寒香进了徐氏的屋子,大半日没出来。
直至傍晚,彩杏坐在床上打一个络子,她手中那个水红色的络子,历时个把月了,尚未打成。
三两站在门上,小声传话:“三姑娘叫请姐姐过去,一同吃饭。”
彩杏应了,三两退出去,影子落在窗上,她在外头等她。彩杏站起身,理了理皱巴巴的裙子,几许零星线头落在地上。屋子里有股灰尘味,她手指在窗棂上擦过,浅淡的灰色是连月颓唐消沉的明证。
她桌上一个孔雀蓝的细颈子花瓶,里面也积了层灰,看着却光鲜亮丽无比。
彩杏拍了拍裙子走出门去,朝三两吩咐了句:“把那个孔雀蓝的花瓶拿去洗洗,连里子一块儿洗干净。”
三两不明白从不让人插手,独来独往的彩杏,怎么有这么句吩咐,只是答应了。
徐氏吃了药已睡了,镶银象牙筷从沈寒香手里递过到彩杏手中,虽然沉,彩杏捏着却闲适无比,扯着袖子布菜,低垂眉眼中看不分明情绪。
“姐姐快大我一轮,本该多有尊敬,这一杯,敬你服侍夫人劳苦,在沈家侍奉多年,至今未嫁,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仍然不离不弃,不肯放下沈家这条沉船,足见恩义。”沈寒香替彩杏注满酒,端起酒杯敬她。
彩杏低眉顺眼地吃了这一杯。
“第二杯,如今大哥不在,我又是小辈,有几件事想请教一二。”沈寒香抬起眼,注视着彩杏的眼睛,彩杏视线黏在手中杯上。
半晌,她说:“这对金镶玉的酒杯,是夫人的陪嫁。”
“正是。”
“奴婢也是夫人的陪嫁,我侍奉的从不是沈家。”
沈寒香牵扯一边嘴角,笑道:“那么,为何大夫人的药里多了本不该有的东西?”
进了院子没看过沈寒香一眼的彩杏,这才抬起一双眼珠,静静看沈寒香半晌,低叹一声:“夫人的心事已了,与其痛苦地活着,你不觉得,活在美化了的过去,于她才是真正的仁慈?”
“一个敢于毒杀自己主子的下人。”沈寒香顿了顿,轻轻笑了:“你杀过冯氏,夫人使的坏,都有你出的一半力。”
彩杏没有否认,她自斟了一杯饮下,脖子昂起有如一只傲然的天鹅。
“我别无选择。我是老爷放在小姐身旁的一把利刃,也是她的后盾,为她出生入死,为她遮风避雨,无论什么时候,我做什么,从无半点私心。我只是个陪嫁丫鬟,至少我按着自己的意愿,没有成为你爹的妾。这是夫人给我的恩赏,我这辈子,都要为奴为婢,报答她。”
彩杏猛一扬手,满心不甘悉数随酒液吞入腹中。她难受地蹙起眉,三十过半,她皮肤却光滑丰盈,唯独蹙眉时额上一道不易察觉的细纹。
“她活得太痛苦,太多牵累……”彩杏霍然起身,双手按在桌上,笑了起来:“小姐要报官,就抓了我去,这是我为夫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也是……了无遗憾了。”
彩杏双目通红,站了会儿又坐下去,捉起酒杯还要再喝。沈寒香一把拿过酒壶,亲手给彩杏斟了一杯,杯子在彩杏眼前晃了一转,稳稳停住。
“别忙喝,待会儿醉了,府里又没半个人。你先看看这样东西,认不认识?”
不见天日的乌木牌,被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摩挲得光滑无比。
“年生,是你什么人?是大夫人什么人?这个牌位,又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