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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心生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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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玉快马出城,来到肃州城郊顺风村,在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村舍停下。
村舍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在蹲在竹篾笸篮前挑拣药材,见到唐玉,只淡淡招呼一声,便起身进了房舍。
此人,姓卢名潇,乃是前朝御医。
他早有盛名,药方千金难求,只因不愿入胤朝禁宫侍候,便隐居于乡间,闲来无事替邻里医治头疼脑热、腰酸背痛之类寻常小病,因从来药到病除,极为灵验,渐渐倒是成为临近几个村庄口耳相传的“神医”。
但众人皆不知他出身,皆以为不过是个略通医术的普通老人家。唐玉机缘巧合之下,曾救过他性命,才得他以诚相告真正身份。
卢神医接过唐玉递来的化功散配方,捻须细看,苍老褶皱的脸上渐渐显出笑意,眼中熠熠,倒显得年轻了许多。
他早已不在乎名利二字,但艺高之人,潜意识中总是渴望挑战。平素为乡邻医病,温馨喜乐之余,难免缺乏兴味。
今日见到唐玉带来个从未见过的方子,要他配出破解之药,勾出他的兴头儿,手下脑里自是麻利非常,不过两刻钟,便写出了解药方子。
卢神医确实医术精湛,一帖药喝下,到傍晚时分已见成效,初晴虽仍四肢酸软,但不需人扶,也已可勉力走上几步。
初晴一高兴,便茅塞顿开,想到如何与唐玉分辩自己身份之事。
“唐玉,你误会了,阿眉与初晴本就是同一人。”
既要说就说到底,开场白直接了当,没有一点儿拐弯抹角之处,别说他那么聪明剔透的一个人,就是换成蠢钝不晓变通的,也能听得明明白白了。
谁成想,唐玉眯着眼,似笑非笑,神情疏离:“姑娘不必再做戏了,便是说破天我也不会信。你若是阿眉,如何解释在盛泽时故意扮作与我素不相识呢?”
这还需要问,无非是不想与他相认,不想叫他知道她是谁。
话却不能这样讲。
“那时,有旁人在,不大方便。”初晴耐着性子解释,旋即想起两人当时也曾独处,便将此话一带而过,赶紧步入正题,“若我能说出只有你与阿眉才知道的事情,便可算作证明自己身份?”
这便是她想到的办法。
唐玉只淡淡地:“你且说来听听。”
初晴撇了撇嘴,神情尴尬,硬着头皮,捏着嗓子,细声细气道:“唐玉,我们两个睡在一张床上,会不会……会不会有孩子?”
唐玉果然勾起唇角,初晴见他如此,以为他信了,谁知……
“阿眉那时年纪尚小,很多事都不懂,不过这是她可爱之处。”他笑容满面,眼神迷离,一副深情怀念之色,接下来话锋却转,“阿眉连如此私密的事情都说与你知道,足见你二人感情甚笃,仰仗姑娘将阿眉寻回想来定能成事,唐玉也自会尽心回报姑娘。”
唐玉见她有所好转,原本焦虑的心情放松下来,存心逗弄,不管她怎么说,他都能找出反驳之词。
初晴闻言窒了一窒,她可是非常认真的。
若只涉及身份一事,她本是不怕他这般误会的。但率军攻打凌霄谷,她便不能不尽力化解。
坊间流传说唐玉一贯闲散,初晴却知道,唐玉从前是在军中担了职位的,威信与权力俱在,分分钟号令出兵,绝不是一句空洞的要挟。
思及此,她暗自咬牙,豁出去道:“唐玉,你身上戴的玉佩硌到我了……”
说到最后,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从前不知,说得理所当然,现在却真真羞得无地自容。
“哦?我今天没戴玉佩。”唐玉倒是十分配合。
初晴以为他有所松动,索性加把劲,低头盯着他脚尖,嗫嚅道:“真的有东西,很硬的,硌在我肚子上,不舒服。”
“你站得这么远,便是真有什么,也硌不到你。”唐玉笑道。
他二人站在檐廊底下,中间隔着足足一尺远,唐玉自问没有那么天赋异禀。
初晴不明所以,接不上话,猛地抬起头来,见他笑得有些张狂。
唐玉忽地向前一步,将她揽进怀里,两人身体贴合,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
“得像这样才行。”
他俯下.身来说话,温热气息就在她耳边回旋。
若当她与阿眉是不同人,这样动手动脚又算什么?初晴只一瞬怔忪,随即恍然唐玉根本一直在戏耍自己,怒上心头,奋力挣扎推拒自不必说。
化功散还未全解,她力气小得像猫儿一样,唐玉也不去制止,只一手松松地揽在她腰间,任她扭动。
不一会儿,就见初晴忽然停了动作,小脸红成一片,望着他的双眼里满是不安。
“怎么不动了,嗯?”
那个“嗯”字的尾音上调,似故意勾得人心中发痒。
初晴更窘,自不去理他,只管把一张脸向下埋。
唐玉得寸进尺,笑道:“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了么?不说出来的话我可不会知道。”
初晴咬着唇,只觉自己一张脸热得火烧火燎,便再奋力向下埋一埋。
唐玉本不欲再闹她,可佳人在怀,感受到那幅曲线玲珑的娇躯紧贴自己,不由情动,一语双关道:“我的阿眉长大了。”
他柔情涌动,她终于长大了,许多事,从前不能的,如今便可以做了。
初晴心中却没什么柔情蜜意,只觉气恼更甚。
她是她自己,何时变作他的?
唐玉问她,那时为何一声不响便离开,她用阿妩一事搪塞,实情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冬节之后,近腊月时,北疆匈奴犯界,驻守塞北的定国公向朝廷借兵。圣上下旨,取兵西南。汝南侯裴家非开国勋贵,虽财势雄厚,军事却是弱项,反复磋商之下,最终决定由汝南侯出钱后援,平阳侯出兵出力。
那场战事说来蹊跷,匈奴大军起势汹汹,杀得向来能征善战的定国公措手不及。谁想匈奴王一战小胜,竟未乘胜追击,反而遣人议和。
唐玉带着援兵赶到时,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
原来,那年塞北草原上遭遇天灾,年成大不如往常。匈奴入冬时节惯向大胤打秋风,今年欲成倍翻番,又担心大胤不肯应允,便使计要挟。
唐玉和定国公世子同岁,都是年少气盛的,哪里甘心愿受人如此阴谋胁迫。定国公倒是个老道的,但军中男儿,个个铁骨铮铮,他面上虽不表露,心中到底也是不忿。
三人合计,便将计就计,设出连环套。
表面上愿详谈议和,一壁磋商一壁示好,由世子率人先行送牲畜、粮食、布帛等冬需之物往匈奴营帐。这般坦坦荡荡,毫不设防得简直叫人惊恐。
匈奴单于自有其狡诈之处,计划待世子一到就将其擒住。若大胤无甚阴谋诡计,便放了回去,不伤和气。反之,世子在手,定国公必受掣肘,到时别说一顿秋风,便是要得塞北三五城池,也易如探囊取物。
单于打得一手好算盘,志在必得,严令军探全身贯注在定国公世子身上,每隔一个时辰既需回报动向。
眼见再半日行程,世子即可到达匈奴营帐。
一切顺利无比,明日便可计成,单于难免得意,召了随军的美人进账,醇酒美人,提前庆贺。
便在这一夜,唐玉带兵突袭,匈奴人失了先机,兵败如山倒。单于从美人榻上起身时,只见到寒光一闪,根本来不及反应,已被唐玉一剑取了首级。
这一仗干脆利落,赢得漂亮。唐玉首战出征,即打响了名堂,自少不了荣誉加身。
唐松素来望子成龙,见幼子立下军功,有了出息,旁的事便少了苛求。元宵灯会,唐玉将初晴带在身边入宴,唐松也只眼开只眼闭,未曾表露一点不满。
“明日一早,我同父亲要启程去幽州,到定国公家中商议一些事情,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阿眉乖乖在家等我,回来之后,带你去中州游览,可好?”
他如此说,她便数着日子等。
二月二,龙抬头,平阳侯府里比往常忙碌起来。初晴也不再被局限于小小一方荔景院里,她素来活泼好动,禁令既除,第一天便抱着豌豆黄去霜华宿处串门子。
半路上,听到低哑苍老的声音传来:“别毛手毛脚的,这是先皇御赐的回鹘贡品,为了给三少爷用作聘礼,太君才特命开库房的,换了平常,你一世也别想进来库房。”
“知道啦,嬷嬷,我自是命贱的,能来库房搬东西已是三世修来,却不知那定国公家的小姐修了几世,不光出身好,还觅得如意郎君,要嫁给咱们三少爷了。”女孩子笑嘻嘻地回答,混不在意被呵斥过。
初晴手一松,豌豆黄掉了下去,呜呜汪汪地叫唤,也不知是在申诉谁的委屈。
初晴游魂似的回到荔景院里,最多不出五日,唐玉就会回来,她想问他……可那答案,真是她想听的吗?
她辗转了一夜,还是不想面对。第二日,天将将露白之时,便将酣睡中的豌豆黄连着藤篮,一起放在一九房门外,离开了平阳侯府。
如今唐玉问起,难道要她说:“因为你要娶别人,我伤心难过了,才会离开。”
初晴后来细细想过,唐玉从来没有承诺过她什么,便不能算他负心抛弃她。她也就没有资格去质问,或是诉说不满。
只是从前毫不设防的一颗心,被人一刀剖开,鲜血淋漓。经年痊愈,生出茧来,外人自是坚硬了。其实稍一触碰,那茧便硌在最柔软处,疼也只疼自己。
所以不要问,她不想做自揭伤口之人。
就当后来的事情没发生过,记忆只停留在四年前最后一次相见之时。
元宵佳节,月色灯光满肃州,漫挂红纱满树头,翩翩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以此作为少女时初次动心的完结,岂不极好?
可惜,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她虽这般想,与唐玉的纠缠却从不断,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