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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六章:战云(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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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可说的。大概,平生只错这么一次,已经够了。
来不及犹豫,也来不及更深悲伤。高阳景即刻点兵,意欲驰援京师,奔赴升州北境。而姬世辰此时,竟还能站得起身,扬声阻止他的亲征。
“我去。”
平静如极渊。唇边习惯了的似笑非笑,锋利依然,却从未如今天这样寒冷。
猝不及防地刺入肌肤,所过之处,都是透骨的冰凉。
高阳景默然抬头,对他眼下这副模样,也露出了一丝不敢相信的神情。而后,竟也是唇角一动,似乎冷笑,又像自嘲。
“也好。郯王死了,姬太尉也死了……世辰。往后,再不会有人阻止你我了。”
柔和、缓慢、低沉的声音,宛如从幽深、幽深的地下,一点一点升上来,又慢慢弥散开,幻化成一声悠长的叹息。
姬世辰并没有立即答话,注视着他,久久地,注视着。指甲深嵌入掌心。
最前线处,残破的县城。奉命突进的南宫绰与亲兵五百,已同戎狄联军遭遇,当下一面关门固守,一面遣使请援。虞公续接报,即刻分兵前往,不过当援军赶到,敌军已在前一日退去,风闻还是染上了疫病。据说那时被杀的敌人,已经超过八百,抑或九百。南宫绰呵呵一笑,搓搓手,对来援的友军将领笑道:“我还没仔细数呢。”
东郢城头上,正在巡防的虞公续得报,虽然心情沉重,也不由笑一笑。
姬世辰率军日夜兼程,正好来到,问了问,沉默一阵,又道:
“也好。再来的话,照样砍死便是。”
“我看……烧了吧。”虞公续口中回答着,依旧负手远目。
两下联手,从容向北推进。
另一面,西边的仲陵也扬兵配合,直入咸池,修复先皇园陵。
那戎狄联军转头向北疾扫,征东大将军也终败亡,祁越等人虽已联兵章翟,但章翟在远,疲于奔救,祁越数年来又拙于御下,此时顿觉吃力;流民军向南斜切,沛州等地防线几乎崩解。高阳景一面派出严望之应对,一面急召姬世辰。几乎与此同时,劫后余生、自中州各处跑到东南广扬郡等地的众流民,也已有了几个自己的头目。其中一位是郯王旧部、姬氏故吏,也是祁越故人,定睛见时局如此,便领衔上笺高阳景,请求担任北征前锋。于是姬世辰人还在路上,便已修书回来,说请甘渊王务必善待此公,都是熟人,可以互相帮衬。
他书札中又道:若担心这些外乡人,在广扬闹出什么乱子,则世子年已十四,可以出镇,换到正面来看,又可鼓舞备战的人心,若担心世子年少,严望之固然做了多年文吏,姬处明却一直各处领兵。
高阳景心道:主意固然出得不错,一则我青春年少的女儿派到军中,你若是真不知道她女儿身,我暂且不怪你,然而你儿子似乎至少有一个是知道的;二则我自己眼下不过一个镇将,拿什么威权去命人出镇。没曾想皇帝的诏旨,此时也辗转来到高阳景手中。那诏旨中的任命,是将整个东部国土,都托付给高阳景的意思——使持节、丞相、镇东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
同一诏旨,以祁越为太尉,以仲陵为司空;而此时,先期得到消息的仲陵,也已羽檄飞传各地镇将,拱卫王室,共推高阳景为盟主。
然而浔州刺史毕竟是鲁郁麾下旧部,眼下并不愿意立即推奉高阳景。那边姬世辰是把兵将都留给虞公续,轻骑简从赶回汤谷,才进镇东府,见高阳景、虞公纪迎着,便道:
“两件事。一,把姬崇召回来,军谘祭酒。二,……”
“把武清侯派出去,楚州刺史?”高阳景柔声接话。姬世辰点头。
高阳景内心一松。欠鲁存仁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有个交代。虞公纪在旁,话音沉厚,问道:
“然而浔州?”
他记忆中的姬世辰,遇事素来好商好量,最起码对他,对东宁国的旧人,常常都是这样的。这自然是担心楚州和升州之间隔着浔州,不太好办,欲让姬世辰一同想想办法说服。
未料姬世辰气都不喘,立即断然答道:
“升州此处军力,尚可与浔州一战。此事交由家兄便可。”
虞公纪内心一凛。再看高阳景面色也变了一变:姬世辰对甘渊国人,对西来、北来的人物,本来全都是好商好量的。
然而此时……当断不断,或受其乱。姬世辰的判断,斩截得不像个活人。
虞公纪沉吟片时,道:
“你兄长的中兵,眼下随公续在州北境。浔州若不得不打,东宁故人,大抵还有……”
姬世辰唇角一勾:
“公纪兄。此事终究是为着……幕府逼于情势,不得不这般的,恐怕有负仁兄本心,方才说时,也恐遭兄指斥。弟未曾想……兄竟如此。贵袤陵虞氏家门,往年在东宁国,素有公忠亮直之美称。可这浔州刺史,一心忠于君上,真要说起来,不愿推奉大王,也没什么错。你说这至尊还在,各路诸侯搞什么盟主,按着素王经义来说,岂不纯粹多此一举;浔州刺史他不从命,又岂不是……”
虞公纪当然知道他母亲是位孔太夫人,听见“素王经义”,只望着他缓缓道:“人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吾上不负天,下不负吾所学。他无所恤。”
最末几个字轻轻落下;什么已经变得模糊的东西,在姬世辰心中竟瞬间清晰。
境况如此,高阳景也再难拖延,于是以高阳劭为东中郎将,出镇广扬,又命严望之为世子师,兼任长史,兼广扬太守,姬处明为东中郎将司马,执了二人之手,千百般托付叮咛。那二人自然不知高阳劭本系女子,只觉世子□□清俊,又是独子,认定大王殿下必然钟爱有加,顿觉双肩责任重大。严望之本来是个认真的人,姬处明则素重兄弟友悌,凡事唯姬世辰与处默马首是瞻:一诺都如千钧。高阳景略觉放心。倒是高阳劭自知责任重大,有些兴奋。
只是身为镇将,不能常见到姬豫等人,稍微还有些惆怅罢了。
临行那日她拜别姚妃,姚妃却不曾送她出门,只是摇摇头,望着她,有些哀伤的样子。高阳劭琢磨,大概嫡母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男孩了吧——
然而嫡母以为,女孩是要如何做呢?像嫡母自己那样,还是像米采雯那样?
鲁存仁却仔细,送了她一口短刀,精钢百炼,一出鞘清寒雪亮的锋芒,明说是祝愿世子早日武功克就,实则给她防身。姬世辰在侧瞥了眼,说这是当年某名匠的两件遗作之一,巧得很,长的那刀就在姬世辰自己手里。高阳景问有什么说法没有。姬世辰摇头,说自己手上的那件,素来传说祖先积德可位列三公、福德不足必遭祸殃,所以前辈传伯祖,伯祖传祖父,自己无论好死赖活,将来大概都是带到土里,成败一肩扛了,免得不留神又坑了谁;但短的这件,真不知道。
高阳景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