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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十一章:二宫(2) ...

  •   这日,高阳劭忽然起了兴致,说在东宫关得腻烦,要再往汤谷北郊转转。
      她眼下所居的东宫,选址也就是彼时各位东宁国太子所居。先前无人居住,池阁苑囿杂草横生,略显破败,虞公纪到任之后,看着颇生感慨,于是高阳劭命人稍作了些修葺。当然,修葺之后,和原貌或多或少有所不同,倘若虞公纪换了一个心情接着感慨,这也是没什么办法的事情。
      不过,高阳劭入主东宫以来,仍然蓄养武士,东宫卫戍规模又比肩禁省,完全一副不把身份改变太当回事的模样,虞公纪一直很忧虑,对高阳劭照旧常爱微服出行的担忧,就更不用说。鲁骞私下同姬豫嘀咕,说毕竟东宁国的旧事让他不放心,要么是怕有人生事说太子有异心,要么是怕有人生事在路上把太子暗杀了。如此一来姬豫也很担心,但凡高阳劭一出门,他就跟得更紧。
      于是这日也不例外。高阳劭自同父亲谈开之后,心境已比原先舒朗许多,见到姬豫,心思每每又百般缠绕,来回纠结,顿生奇妙的烦闷,至于今日见面,所有郁结全部爆发出来,一时愤恨不已:亲手使得万事俱备,自己居然如此犹疑!扬鞭一策,绝尘便去。姬豫连忙追上。
      他两人联骑并辔,很快甩开了其他随从。
      上巳时节,杂花生树。风光已多明媚,时不时便能望见踏青的游人。沿路山水人居,其实两人都早已从小看到大——然而高阳劭并不留目,只一味向前奔驰,和往时缓辔徐行,不时同道旁翁媪闲话几句家常、问问年成之类的她,大不相同。姬豫猜她有什么闹心事,暗道你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去校场、马场抑或猎场,但素知若是寻常之事,高阳劭不会瞒他,既然高阳劭不明说,他也就憋着不问。
      ——要是他知道这时候高阳劭在想什么,大概能从马上吓得掉下来。
      风声和着鸟声、人声,掠过耳畔。各种色彩随着这风,迅速地轮番刮过眼前,来不及看个分明。遥想生母,想起嫡母,想到父亲,继而想到恩师。
      高阳劭在心里低唤了两声“师相”。

      她想姬世辰为何总是临事有断,能在当年几乎无望的乱世中选中父亲,砥柱中流般一手扶持着一路走来,甚至走到位登九五的地步;自己这什么都想好了偏生犹豫的性子,倒像是登基之前百般想要逃跑的父亲,难不成五行中也缺虞公纪一声斥喝?可眼下这处决断,要是虞公纪听见,只怕是立时喝止的吧。她又记起东宫修葺刚完成的那几日,实在心情大好,过于大意,随口又说到当年东宁国主那二子相争的旧事。虞公纪还未开口,姬世辰就沉声道了句“太子多虑”,又道:
      “那时是国主二子都已成人,朝臣党争,分为两阵。——你需要害怕什么,朱鸾?休说朝臣,连外臣也大多是认得你的。甘渊王能奈你何?”
      说到“甘渊王”三个字的时候,他舌头似乎微妙地有些打结,不过还是挣扎着把话清晰地说了出来。虞公纪抬眼瞥了瞥他,苦笑,点点头。高阳劭也明白,姬世辰心中的甘渊王,大概仍然是父亲。
      ——
      其实,只有父亲。

      马愈跑愈快。马的喘息,銮铃震动,金鞍震动,自己的喘息,看不清的混杂在一起的各种颜色,合在一起:一个晃动的不安的交叠时空。

      师相。恩师。是不是对不起你。或者又过分地成全和报答你。
      她想:怎么和姬世辰解释自己的想法呢,或者干脆不解释?毕竟鲁存仁也曾经悄悄提点过她,若是觉得储位不稳,尽快有个皇孙,或许能锦上添花。——鲁存仁到底当她是个男子,说完这些,还微妙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温厚地关照道“不过不要太沉迷”。——到底不要沉迷什么呢?似乎明白,按说到了这个岁数,也应该明白,可是……会沉迷吗?
      然而这提点是对的。在广大士民看来,皇孙降生,大约是可以更加欢庆王朝有后的事情。父亲如果要废储,宣布自己是女子,会引起的舆论震荡,也将更烈;身为父亲,纵容女儿如此淫佚,未婚有子,冒称嫡孙:那这个皇帝,如不是昏聩之极,便恐怕是个无所不为的怪物,传出去也要动摇他江山永固。如此,大约那时的理由,也只能是自己一人失德。……至少,不会当真牵连姬相父子。

      耳边风声清冽,似乎还带着父亲无可奈何的叹息:
      “……眼前的储位,对你就真那么重要吗?值得你……”

      忽然低眉轻笑。缓缓地勒住了马缰。
      身后的蹄声,便也渐渐跟着慢了下来,轻了下来。她没有回头,低声唤道:
      “青虬……表兄?”
      这一声唤得全是女儿情状,极尽婉曲温柔。姬豫被她惊得在马背上一晃,答应一声,任马款款行到高阳劭身侧,才叹道:“殿下方才失态了。”
      高阳劭摇一摇头。微乱的金褐色发丝,在明媚日光下,莹莹地也明媚着。
      “此处山虽不大,但还挺多。山道也还七绕八绕的。那些人被你我甩得远了,一时半会,也追不上来,听不见什么不该听的。”
      姬豫心头一动,侧头肃然道:“殿下有什么机密,要同臣这么说的。”
      他猜的是东宫地位之事,没料到高阳劭仍未回头,却轻声道:
      “青虬。你还记不记得,我当笑话跟你说起,先前鲁少傅教过我什么?”
      停了停,又更轻地叹道:
      “还记不记得……好像,是个更大的笑话吧,我父亲,当年跟我说过什么?”
      这话来得同晴天霹雳似的。姬豫一时错愕。不过更大的霹雳还在后面。
      “青虬。今日来问你,我是同父亲先请了旨的。所以按说……也不必有什么避忌。如今贼寇方炽,国朝经不起新的动荡。我恳请你……帮助我。
      “帮助我……和我的父亲。
      “可以这样来邀你,邀的还是你,我……对此生,非常庆幸。”
      回答她的,是沉默。
      恐怕是此生最久的沉默。
      高阳劭微微昂起头,深吸一口气,扬起手来,遥指山下,续道:“少年时,我常独自一个,带着部曲到处游荡。这山下有个佳处,深树清渊……我等着你。”
      言罢,也不再等姬豫回答,猝然长鞭一振,策马急下。
      面上隐隐发烫,风吹不凉的烫。隔了一会,她却听到了熟悉的銮铃声和蹄声——似乎还带着某种不能也不打算再回头的决绝,都从后面渐渐地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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