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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幕间短剧 ...

  •   《夜奔记》

      出场人物:十五岁位玉珠,十八岁位方华,十三岁位秀珠,秀珠的男朋友,位将军,位夫人,位府众家丁。
      地点:位府后门,幽幽小巷,落语深深。
      时令:风扫叶,满地团,檐下燕巢空,寻南去,零落一坯泥,锁一室清秋。

      她倚靠在桌边,正在戏烛。红焰瘦高,浮在灯盏中央,腰肥腿细,下盘不稳,任风一摇,私下扭动,跃舞欢快,煞是引人。
      所以,她盯看了很久,眉心一拧,突然嫉妒起它这种任尔东西的潇洒。得给点它苦头尝尝,她这样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做不到?她突然伸手,两指对捏,拈住了那点焰心,她要让它也学会皱眉,要不然,怎么消得了她今日遭遇的那股子躁郁。
      明日中秋,据说宫里的他亦有三天休假。她三更起身,在室内彷徨,激动不已,耳尖竖起,府门一开,就守在外面,比府里负责买菜的鸭婶还要早。门阶旁的小厮禁不住对她频频侧目,又不敢数落她什么,可是,她不在乎。
      她分明缺了一顿早饭,饿了十足,可是,她不在乎。
      她踮脚翘首,等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目光一亮,红唇挪了挪,似惊喊,到底没有喊出,只是吐露一声浅浅的感慨,无限欣慰了。
      她远远地看到,他骑着灰马,悠悠荡荡地慢慢踱过来。
      她抿了一朵桃花笑,原本紧紧抚住心口的两手,不落痕迹地垂下,藏在袖中,往腰前带过来,两手在袖子里互相攥住,左手拇指对右手拇指,不断地蹭着,不争气地紧张着。不过,再不争气也不能让给他看,他看了,只会笑她,不是刮她的鼻子,就是划她的脸颊,这种亲昵的方式,并不是她想要的……他不会知道……
      他骑得近了,她抬首眯眼,朝他粗略一看,瘦了些,苍弱了些,不过,精神不错,正展颜微笑。他下了马,走到她跟前,她反而低头,心眼张开,用它仔细地瞧他,他似乎裹着浓浓的忧郁,似乎绕了千指结,似乎藏了无数秘密,而且,这一切,全不是因为她……
      “玉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不喊我呀?”他柔声开口。
      “不知道怎么喊。”她幽思一缕,轻轻落在他眉间,真的不知道啊,就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
      “呵呵,玉珠不是只能喊我叔叔吗,笨蛋,一年不见,又糊涂了?”他大笑,仿佛只有对她,才能开玩笑。
      “我不愿意!”她突然亮嗓大喊,尖利可怕。
      大门后探出一个小厮的脸,惊悸地看着她和他。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还是我笨了,不知道玉珠欢喜什么?唉,我这个人到哪儿都不会识人,该看的不看,不愿让我看的,我却……”他话音恹恹,透着无力与无奈,让她突然厌弃自己,怎么这么可恶,怎么说着说着,就让他成这般模样了,她坏,坏透了!
      所以,一整天,方华都没来找她。
      方华拜见过她的爹娘后,就一直默默地藏在后花园里,大嘴娟给了他一柄茶壶,他行李里自带茶叶,于后院一汪活渠里舀一勺水,借了大嘴娟的灶头,自己给自己泡了一壶茶,茶香借风飘散,蕴了整整一府,清冽含芳,与众不同,馋了她一个眼红,可是,他没有请她喝。
      真稀罕,也不知是什么茶叶,好东西不分享,落了孤芳自赏。她咬咬牙,恨恨在后盯他的背影。他黑亮的长发中,疏离地束了两根玉带,在风里这么柔荡着,形色复杂,似乎很憔悴,似乎那背也是硬挺出来的,似乎他不坚持坚强,就会一地破碎,似乎……
      她咀嚼成痴,原本嗤之以鼻而暴露着的尖牙往里收,再往里收,奇怪,收着收着,天空怎的落了雨,她的目色怎的一片模糊?望天见蓝,透彻明澄,没有下雨!原来,是心湖里的水满了涨了,溢出了眼眶。
      她掩回房,这天的中饭和晚饭也没吃。
      再也没兴致约他往青梅山头去捉月了,只剩下夜幕寂寂中戏烛的力气。
      “咝!”她吃痛缩手,食指一点焦黑,烧得很深,奇怪,怎么手指头痛着,竟能减轻心头的灼烧呢,原来,烛火也有治伤的功效呢,嘻嘻,再逗逗它。
      桌前半扇窗,被风一碰,往来摇曳,最后带起的丝缕风息,将烛一扑,灭了。
      灭了,暗了,静了,更想了。
      她不动,眯眼享受着偷偷跑进来的月光,自始至终,月儿一直守在她的窗前,不离不弃,她身边的灯烛灭了,它才敢偷偷爱着她。月,对她真的很好很好,她以前为什么要那么那么讨厌它呢?原来世间万物,都是日久增情,相濡以沫的。她仿佛心镜一开,以后她也要凭这种方法来识人,因为人对人的好,一时半会,是怎么也看不出的。对爹,对娘,对方华,对秀珠,对大嘴娟,对快耳芳,对府里任何一个人,她都要重新滋濡情感才好,呵呵,一定要这样。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呀?”
      是秀珠的声音,正经过她的小楼下,好的,她这就去找秀珠,好好与秀珠重新做姐妹。
      她一探身,从窗口看下去,一眼看见秀珠纤细玲珑的身影,心下一甜,张口欲叫住她。
      她的声音卡在喉头,到底没有发出,秀珠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碰着不合常理的场合,她通常的反应是,愣怔,迟钝良久,还是找不到方向。
      可是脑中电光火石般,划过的是娘连日来满足的笑。

      “这下好了,玉珠不久便可以进宫,秀珠呢,也和李大将军的长子定了亲,笈礼过后,便要过门,位家从此更加锦绣繁盛,老爷,也不枉妾日日年年为家门费尽思量啊!这下好了!”

      这下,糟了。
      瞧秀珠旁边那位,十成十是个男人,身形瘦削,不知年龄几何,树影憧憧,剪了他的侧影,面目形色,一概看不清。
      她没多想,噔噔噔跑下楼,前面二位走得急,一拨后门闩,掩过两个影子,掉进外头一片夜深沉里去了。
      她从后望去,男子步履轻闲,服饰暗灰,瞧不出贫穷与富贵,秀珠,该死的秀珠,侬侬依依地靠在男子手臂旁,只因男子步伐快过她,要不然,她整张脸快粘到他肩膀上去了。
      她原地跺脚,啐了一口,还是忙不迭追过去。
      跨过门槛,她一点也无察觉这道平日里走过无数遍的门槛,今夜一点儿也不简单,就像人生处处的平凡,仔细咀嚼,也是一个都不简单。
      扑面一阵清风,冽了她的口,澈了她的心,所以,嗓门就特别大。
      “秀珠,你给我站住!”
      秀珠回头,那男子没有,背影朝她,悠悠晃了一下脑袋,闲闲笑了,“呵呵……”
      她瞪了那男子一眼,心底咒骂,可恶的东西,她已经好久没骂过人了,除了十岁时青梅山头的那次。
      秀珠脸蛋微圆过她,白日看来,红红透透,健康明媚的不得了,阖府上下都很喜欢她。这会子,她泠了点月色,更沾了几抹灵秀之气,娇娇俏俏地倚着旁边男子,更可爱无双。
      可是,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正做着天下最不可爱的一件事。
      “姐姐,干嘛呀!”秀珠对她似嗔非嗔,口气低柔,迷迷蒙蒙的。
      “还问我干嘛,我要问你正在干什么?”她急巴巴地吼,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气受,这儿三人,只有她一人在躁,莫名其妙。
      “姐姐不都看见了?还问干什么?姐姐,夜深了,你快回去睡吧。”
      “丫头,你这样,我怎么睡?”
      “我正逍遥去呢,姐姐不明白。”
      “胡说,两年后,你就可名正言顺嫁人,此刻的逍遥,不值一钱。”
      “姐姐市侩,哪知人生的快乐,就在今朝。”
      “秀珠,你不知道,平凡就是快乐,你现在,真的是引火自焚。”
      “姐姐,忘了小叔叔给我们讲过的故事,涅磐的凤凰,更加耀眼,焚就焚,与他……”秀珠大眼一转,痴痴迷迷地落在身旁男子身上,“与他一起被烧,我愿意!”
      “呵呵……”那男子又是一声静笑,琳琅动听。
      可是——他究竟有没有良心,这会子怎么笑得出来?
      她上前一步,动嘴不成,准备动手了。
      她才刚下定决心,要重新开始与秀珠做姐妹,她是个说到做到豪爽无二的人。她今天,死也不会让秀珠走——哼,有胆子就试试看!
      她快,门开得比她更快,两丛家丁,从门里拥出,手提灯笼,黄澄耀目,包围了她,秀珠,那男子。
      爹挺着身子,脚步宽落,摇到外头,将军作惯,在府中亦拿捏着巍巍气势,令小辈害怕。可爹不凶,比之娘,他更愿意与她和妹妹亲近。这会子,爹爹也皱眉了,就表明他真的怒火丛丛,濒临爆发了。
      娘脚踩碎步,体态婀娜,雅致端芳,秀外慧中,娘的形色一向喜气,照理不会让人害怕,可阖府最怕的就是她。娘一旦眉儿不展,唇角却笑如花,就意味着她心下结冰,冷漠无常。
      然后,爹和娘的后头,跟出了方华,静静观望她,没有言语。
      她说过,她一向迟钝,被两片灯笼照得傻了,久久未能解释,及至一咽喉头,惊诧抿唇,正要开口,“爹,娘,我……”
      秀珠突然一个上前,攥住她的衣角,死死地,脸色僵灰,戚戚地。
      秀珠一仰头,对门口人喊,“爹,娘,我正劝姐姐不要与人私奔呢!”
      她倏地回头,盯了秀珠的眼,死死地,脸色僵灰,戚戚地。
      秀珠眼神闪烁,不敢正面对她,只眼角泻了一丛怕,一丛悔,一丛……推卸,就要推卸得一干二净,在那里面找姐妹,不可能!
      该死的什么凤凰涅磐,大难临头,原来誓言这么轻易可破,她下决心,她自己,以后决不轻易承诺,破了承诺的人,是世上活得最辛苦最空洞的人,这样的人,不会幸福。
      ——前头那男子,反驳啊,快快反驳啊,你是秀珠的,不是我的,从来不是!
      可是,他只冒着悄悄静静的丝丝笑声,说了一句话,“呦,不愧是位家人!”
      ——谁?他说谁?秀珠,爹,娘,还是我?我们都是位家人,天地良心不二欺,这个人怎么……
      方华突然对她一招手,“玉珠,快进来吧,外面寒凉,找不到温暖。”
      前头男子突然急急转身,“什么?你才是……”那声音,一丛惊,一丛骇,一丛……悔!
      她怎么会听出悔?只因着他立刻爽落地也对秀珠这个方向啐了一口。
      这一照目,她惊诧男子脸上系了一条面纱,看不见五官细色,只玲珑在纱巾上的一双眼,清,狂,郁,邃,竟是一双很复杂的眼。
      一个转身,他跑了起来,月亮在后跟着他,所以地上遗迹的,不知是月的影,还是他的影。
      她的身旁快速擦过一人,追了过去,是方华。
      她鼻头一嗅,似乎从方华颠三倒四的零乱脚步下,嗅出一抹颤抖,月亮落在方华前头,所以看不出,到底是月在抖,还是他在抖。
      爹大喝,“无耻的丫头,还不快给我进去!”
      她和秀珠靠在一起,说无耻,不知是点了她,还是点了秀珠。
      只觉得飞耳而入的,是两旁仆从窃窃的笑,也许明朝,位家的“可耻”就会传遍全城。
      世上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刀和剑,而是流言。
      她一拉秀珠,轻轻说,“你跟我走。”
      进了房,她问,“那是谁?”
      秀珠呢哝,“我也不知道。”
      她急,“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
      “住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她翻个白眼,开始一连串,“他什么身份?”“他年龄几何?”“他干什么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走!”
      秀珠痴痴地说,“姐姐,他今夜从我的窗口跳进来,只对我笑了一声,与我说了一句话,牵了一下我的手。姐姐,你要没看见过他,听见过他的笑,柔靡过他的眼睛,咀嚼过他的声音,那种风华绝代,姐姐,换了你,也会跟他走!”
      她噤口,心底喊,你个毛病!
      秀珠走后,方华很久后也来了。
      她已经点了烛,挡住了窗外徘徊的清辉,她与月亮没有缘分,月色最美时,就是她最霉时。
      她无力,“你去追了?”
      方华点头。
      “追到了吗?”
      方华点头。
      她惊喜,“是什么人?”
      方华摇头。
      她开始拧眉,“住在哪里?”
      方华摇头。
      她鼻子气歪,“干什么的?”
      方华摇头。
      她开始一连串,“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你不是追到他了吗!”
      方华突然大吼,“我知道!”她眼儿一亮,方华再大吼,“不能告诉你!”
      她心底咒,那你把我剐了吧。
      方华一拉她的手,“玉珠,你要不要……陪我出去走一走?”
      她上齿咬下唇,摇摇头。
      方华恳切地盯着她,从没这么热烈,手抓得她紧疼紧疼,“玉珠,我们走吧,这个地方……唉,待厌了。”
      她下齿抵上唇,点点头。
      她收拾行李,和方华穿过树影,绕开花香,踏过后门槛,她早说过,这个平日里走过无数遍的地方,今夜极不简单。
      方华趁风,凑在她耳边,对她说话,那气息沾了点湿,很适合在她心底种花,“玉珠,你听……”
      “听什么?”
      “马蹄慌乱的江山。”
      “呸,除了皇上年轻时与西边脂香国打过一仗后,多少年了,并没有兵戈峥嵘啊。”
      “嘘,听,静静地听……”
      “我说,方华,你知不知道,我们俩现在干的事情,叫什么?”
      “我知道,私奔……”
      那么,也算当事人承认,证据确凿。
      明早全城大街小巷传的,那也不叫流言蜚语,而叫,一段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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